起床气非常大的穷奇在山洞里烦躁地从胸腹里发出一声兽类的低吼,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对赤红色的兽瞳。
他身躯似虎,却比虎庞大得多;毛发漆黑如墨,背后还生着一对硕大的翅膀;一双仿佛没有感情的嗜血赤瞳令人胆寒。若是外头那帮叫嚣的家伙亲眼看到他慑人的凶兽气场,恐怕就撑不起那副傲慢的嘴脸了。
“表哥,我们就看着他们这样冒犯他?”殷红色衣裙的女子带着怒意问道。她相貌美艳,眉眼凌厉,腰间挂着的一条乌黑的玄钢鞭已经拿在手里。
他身旁的白衣公子风流地摇着折扇,闻言微微一笑,只是眼底却带着嘲讽。“不急。穷奇这一觉委实睡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起来活动活动了。”
他“啪”的一声合上折扇,比身旁红衣女子更加美艳妖娆的俊脸上收起了笑容,狭长桃花眼泛着冷意,可吐出的话和他俊美风流的形象十分不符。“天界的那帮狗逼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了。”
“……表哥,你‘九尾狐族第一美男子’的形象呢?”
“嘁,反正这儿又没有妹儿。”九尾狐叔彦散漫地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折扇一下下点着自己肩膀。
红衣女子从天界众人那里收回视线,扭头怒视他。
叔彦做了个毫无诚意的投降姿势。
穷奇一走出山洞,暴露在所有人眼里那一刻,仙使如同被掐了嗓子一般熄了声。
被吵醒的穷奇脾气十分暴躁,痛揍了前来的天将们,直接拎着聒噪仙使的脖子就直接飞上天界,把仙使丢在了南天门前。
天帝听闻穷奇不仅把前去招安的人马打成重伤,还擅闯南天门,深觉失了颜面,立刻派出仙将捉拿他。
穷奇正好怒气无从消解,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久违的畅快感让他不知疲倦地打了几天几夜,险些直接打到天帝的仙座前。
天帝这才怕了,召集了所有仙兵神将,又匆匆请了所有能请动的援兵,这才勉力将穷奇暂时封印于圣山。
可这封印恐怕没办法封住他太久,但要是向他低头求和,天界又拉不下这个脸来。
不久恰逢弱水倒灌、瘟疫毒蛊肆虐凡间。天帝与穷奇达成契约,令他与腾根共食蛊,将他放出了封印,并约定翻过招安一事不可再报复。
天界对穷奇既憎恨,又忌惮。有人向天帝献了一计——
在毒蛊中,偷偷混入情蛊。神兽百毒不侵,不受毒蛊危害,然而,情并不是毒,却可能比毒更加厉害。
若是能有个天界一方的人用情蛊控制住穷奇,便可为天界控制住一祸患,说不定还能为其所用。
“为了不激怒穷奇,不能让他发现情蛊是我们故意为之。所以人选一定要看起来和天界毫无关系,却又甘心为我们传递消息、为我们卖命。”
天帝:“你确定情蛊对他有效?”
“情蛊就算发挥了作用,对穷奇的影响多大不好说。不过就算无效,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如果情蛊的效力不够,那么就再加上美人计。”
***
穷奇将此处蔓延的毒蛊尽数吞噬,毒障渐渐消弭。
“怎样?没有不适吧?”叔彦用扇子法器把毒雾清除,随口问了一句,但语气并不担心,显然觉得毒蛊不可能伤得到穷奇。
穷奇化作一个墨袍男人。他冷峻非凡,容貌竟丝毫不输给叔彦,但不似叔彦的阴柔;那种冷傲疏离的气质给他更添几分禁欲而飘渺的神秘感。
他没有回答叔彦的话,犹疑地抬起了手掌查看。
只见从他左手手腕内侧出现了红色的诡异纹路,一直爬到掌心,如同一朵妖娆的花。
叔彦见他神色有异,便凑过去看。
“……卧槽,情蛊?!”
***
阿婵睡梦中觉得一只手腕有点痒,迷迷糊糊地挠了挠,翻个身打算继续睡。
忽然她身体一僵,倏地睁开眼睛,从被子里伸出刚刚犯痒的手,满脸卧槽地看到果然手腕到掌心出现了情蛊之中母蛊的花纹。
阿婵缕着这次脑海中得到的记忆,脑海里混乱地思考着要不要直接弃了这具肉身来个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反正她的心魔之体都能脱离出来了。
小千界这回给她的身份是个花妖,法力不高,但因为容色姝艳,而被选中成为情蛊中母蛊的载体。
阿婵啧啧感叹记忆中花妖的痴傻。
这花妖原与天帝的一个私生子有一腿。那位流着天帝血统的仙君固然垂涎花妖的美色,但在他心中,有更加渴望得到的东西,竟忍住没有碰她,将她作为奇货可居的筹码,为他的野心一搏。
他一面用柔情蜜意将花妖哄得对他死心塌地,一面告诉她,她的身份太低,无法登上仙界。正好有一个让她能为仙界立功、一步登天的机会,为了两人将来能在仙界长相厮守,说服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阿婵在心里啐了一口。就算成功了,在天帝面前那也是那个私生子的功劳,花妖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小无名卒子;而若是失败了,也不过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花妖而已,对他没有丝毫妨碍。这算盘打得真精。
她抚着掌心的蛊纹暗忖,对于穷奇那样的凶兽,小小情蛊恐怕作用有限;但穷奇被她这样的小小蝼蚁不自量力地算计,定然恼怒非常,也不知这情蛊能抵他几分怒火?
阿婵一边心里叫嚷着“要不还是赶紧溜吧,被打死好疼的”,一边却想起当初被释昙滋养神魂的事。穷奇的神魂肯定也不弱,如果能赢得他真心相待,说不定双修起来也能帮她强化神魂、让她的心魔之体更加强大呢?
富贵险中求。她心里有了决断,施施然下了床,来到铜镜前。
这一次她的容貌依然是她原本的样子,就连记忆里的名字也叫阿婵。但这幅壳子受花妖的影响,看起来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姿态,好像一碰就碎似的;就连发呆的样子都如同西子捧心,惹人心疼。
只不过,那人派给她的婢女,却并没有因为阿婵这幅柔弱样子对她有半分客气。
婢女没有通报也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了屋子。
她的发髻里掺杂着几缕色彩鲜艳的毛发,是个雉鸡精。雉鸡精重重将托盘往桌子上一放,里头的汤盅有一小半洒了出来。“有些人啊还真是好命,弱得要死,却凭着一张脸就能天天有人伺候着把吃食给端到眼前。”
她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乏幸灾乐祸,“可惜呀,颜色再好看又怎么样,不会伺候人,公子还不是好久不来了,恐怕早已将你忘到一边了。”
雉鸡精一开始的确不敢这么放肆,但花妖如同她的外表一样是个软乎性子;那位神秘又俊朗的公子自从送花妖过来那一次,之后就再没来过,就连用度都是随便遣个下属送过来。
说是那位公子忘了花妖这么个人吧,可东西却始终没有缺过她什么,且就凭阿婵那一张脸,但凡是个男的就忘不了;但要说多重视,似乎也没有看出来。
渐渐地,小院里的仆从们就对花妖没那么用心伺候了。但凡是个女子,都很难不嫉妒她的容貌,也嫉妒她能得到那位神秘公子的青眼。
可她除了脸,还有什么比她们强的?妖界以实力为尊,这一院子就数花妖最弱,却待遇最好,难免让其他女妖眼红。
阿婵悠然从梳妆镜前起身,优雅地端起汤盅,在雉鸡精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把剩下的大半汤水泼了她一脸。
“好喝么?”她放下汤盅,“赏你的。”阿婵在雉鸡精震惊的当口,还慢悠悠地在对方的衣襟上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汤水。
“你……!”雉鸡精扬手就要打阿婵。
“你打啊,往脸上打。”阿婵不退返进,逼近雉鸡精。“每次来人送东西,都要确认我还好好地呆在小院里。你猜如果公子知道你伤了我的脸,他会不会处置你?
就算公子派的人还没来,我就在这喊一声,外头的护卫也会进来保护我,他们可不是吃闲饭的。”
雉鸡精的脸僵住了,手悬在半空中,打也不是,不打又不甘心。
阿婵说的没错,公子的确非常看重她的脸。就算他不来看她,每次却都会出手阔绰地送来许多珍贵的保养和打扮的东西,好像在费尽心思地让这朵花开得更美更娇艳。
“我之前太好说话了,给了你一些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和我平起平坐。认清你自己的身份,既然是下人,就做好下人的本分。
你就算再看不惯我又怎样?又不能动手伤我一根毫毛。但我可以打你。”
阿婵突然一巴掌扇在雉鸡精脸上,笑眯眯道:“你看,我打你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雉鸡精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红着眼睛一脸狰狞。
“现在,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叫护卫把你扔出去?”
雉鸡精深吸几口气,“我且看你能得意多久!”她眼神淬毒地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出,离开时把门摔得震天响。
阿婵没有再和她计较,叫了人重新送一份吃食过来,心态十分咸鱼地吃饱了就又惬意地去小睡了。
···
穷奇根据情蛊的感应,和叔彦一起找到了阿婵所在的小院。
在院外,叔彦忽然拦住穷奇。“哎,你就别进去了,万一进去一见面就受情蛊影响下不去手了呢,还是我进去帮你解决吧。
若是其他人中了情蛊,母蛊一死,中子蛊的人八成也得跟着死,但你的话嘛……小小情蛊而已,顶多疼那么一小小下,伤不到你什么的,放心。”
穷奇没有拦他,看着叔彦越过围墙,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轻轻松松地进了小院。
半晌过去了,穷奇抬手看了看,掌心的蛊纹还在,叔彦也还没出来。
他正不耐地打算干脆自己进去把那个胆敢给他下情蛊的家伙摁死,就看到叔彦一步三回头地出来了。
叔彦咳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子,“咳,那个……要不然我想办法把这个情蛊转移到我身上来?就别杀了罢……?”
穷奇不与他多说,直接拨开他,随意一掌就把面前的围墙像敲在豆腐上似的击得粉碎,提脚走了进去。
叔彦用折扇敲着手心,扼腕叹息。那样一个姿容绝世的美人儿,干什么不好,非想不开招惹这头凶兽,现在好了,马上要被辣手摧花了,可惜啊,可惜。
穷奇化为人身,又收敛了威压,闻声而来的护卫不知他的身份,纷纷喝骂着挥着武器冲过来。
院子里不自量力的小妖们,在穷奇面前连送菜都算不上,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倒下了。他脚步一刻不停,直接找到了阿婵的卧室。
阿婵被刚刚护卫的喊声吵醒,掀开被子直起身子。她感到掌心微微发热,心头一跳,正要下床去查看情况,卧室的门就“轰”地一声直接飞了出去。紧接着,一具扭断了脖子的雉鸡精尸体被随手扔了进来。
来人一身墨袍,衣摆隐隐有金色的暗纹。他俊美非凡,只是脸色不大爽快,沉着眉头微微眯着眼打量她。
只见垂着轻纱帐幔的床上,柔弱美丽的女子略带惊惶地拥着锦被。她一侧肩头的衣服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细腻的肌肤;她的脸上犹带酣睡的晕红,一缕鬓发还略凌乱地贴在脸颊上。
穷奇以前从未注意过他人相貌的美丑,只关注对方力量是否值得他施舍眼神。但这一刻,可能真的是情蛊起了作用,他第一次产生了“这个人很美”的认知。
同时,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受涌上他的心头:好像年幼时好奇之下吃的那枚青果子,酸酸涩涩;又好像与久远的梦中人久别重逢,自灵魂深处绵延出一股绵软的喜爱。
这对于穷奇来说着实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情蛊的作用,并不足以让他不忍取她的性命。但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实在是太过枯燥无聊了,这也是他之前为什么选择陷入沉睡的原因。如果不是被天界的人打扰,他大概能一直睡下去。
当初对上天界的那一战,还算有点意思,但天界损兵折将,大伤元气尚未恢复,现在估计也没几个能打的。穷奇咂咂嘴,觉得很是无趣。
能够让他产生情绪波动的事物实在太少了。
他此番并不关心情蛊连结的是谁,也不在意她有什么目的。她能让他产生异样的感觉,倒是可以留下她的命。
穷奇的一番想法,并没有表露在脸上。阿婵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一步步缓缓走过来,摆出最柔弱无害的姿态,娇娇怯怯地叫了一声“大人”。
穷奇走到床前,没什么感情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指尖摩挲着滑腻如凝脂的肌肤,果然让他心里那种奇异的感受更加清晰了。
阿婵面对那双冰冷的红瞳,心里不免紧张。她酝酿着情绪,打算哭诉苦衷卖一波惨,搏一搏他的怜惜。结果还没用她怎么酝酿,泪珠子就哗啦啦流下来了。
猝不及防的泪水流下带来的痒意让阿婵一愣。
上一个小千界里,她受猫妖身体的影响,导致她脾气上容易炸毛;而这个世界,花妖的身体好像……爱哭?
阿婵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穷奇扳着她脸的手指上。
他感受着手指上温热又微痒的触觉,心脏的酸涩感更甚几分,一双红瞳中央的瞳仁似乎缩了缩。他缓缓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仔细体会着自己的感受。
心口位置除了酸麻,好像还有一种令他隐隐兴奋起来痒意,属于凶兽血脉里的兽性鼓噪起来。穷奇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猎物的大猫,睁着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她稍微歪了歪头。
她看起来弱极了,也可怜极了,眼睛和鼻头都哭的红红的,却没有发出声音;沾着泪水的长长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不安地微微翕动着;
她的脖子纤细而白皙,因乖顺臣服地微低着头,而呈现出一个优美而脆弱的弧度。穷奇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把手附上去,手掌会感觉到她颈间跳动的脉搏,不需要花力气,就能轻松将之折断。
穷奇眸色渐深。
阿婵感觉钳制着自己脸颊的大手紧了紧,捏得她有点疼,自然而然地,眼泪落得更凶了。
穷奇明明血液里的某些冲动叫嚣着,令他想看她哭的更惨,手却比脑子更快地松了松。
···
叔彦不忍看到小美人儿惨遭毒手,因而没有跟进去,等在院外。
等了许久,穷奇终于出来了。他从倚靠着残垣断壁的姿势站直身体,刚想说什么,却被穷奇手上端着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