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良道:“王爷切莫说这样的话,折刹我了。”
二人再说了会儿话,范子良离去,夜色中路过游廊,听得秋虫似在入冬前发出最后的鸣叫,心下却是感到好没有意思。
到了九月初三,却是郭延锦带着随从,便衣来了诚王府,诚王是一个太子党,就算是假的,他也不会自己在时机不成熟去掀掉这层面纱。
所以,哥哥到关系好的弟弟家逛逛也是平常,今日郭延锦态度随性得很。
范子良虽然之前对郭延锦的身份有所猜测,但是真实的扒开来相见到又是另一回事,还是心底震动莫名。
在识得郭延铮如此人物时,范子良已觉他是贤明之主,但是两次相见,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真是风光霁月的人物。
这时身份明了,郭延锦待他仍然十分亲厚礼遇。
郭延锦问及吴涯时,诚王知道他肯定是听太子妃说的,不得不让吴涯出来见人。
因为是面对储君,吴涯就不得不行跪礼,倒是郭延锦双手扶着他,如沐春风笑道:“子净还说吴先生如何有士之风骨,怎么一个‘南揖北跪’都不知?”
吴涯脸上不禁红了起来,别人不知这个风俗,吴涯哪里会不知。胡人流行跪礼,而南面汉人流行揖礼。虽说本朝礼仪又多融合了跪礼,但不是正式场合,郭延锦以此来免了礼也没有毛病。
于是郭延锦在宴席上先与诚王、吴涯谈些诗词、对子的文字雅趣游戏,显露出不下于进士的文学造诣,兴致高处他亲笔写的诗,吴、范一看那书法,也是心折之极。
宴席过半,郭延锦才谈到此时正在举行的秋闱的事。
郭延锦对于来年春闱一脸期待,求贤若渴的态度,由此就和诚王谈起朝政弊病,说起为父皇分忧的事来。
铺垫了前因后,又一副贤教表情,叹道:“五弟,不知你有没有瞧见,父皇鬓间多了丝许白发,为这大周江山,父皇也是呕心沥血,也是我们做儿子的没有做好,不能为他分忧,还常有龃龉,让他担心。”
郭延铮连忙道:“臣弟竟是没有瞧清楚,孝心倒不及三哥了。”
郭延锦淡笑:“你我兄弟间,不必来这些虚的。老大、老四、老六、老七不知我的心,你还不知吗?”
郭延铮道:“三哥如此待我,我倒承受不起了,只是人微言轻。”
锦延锦像是有几分酒意叹道:“圣人有云,萧墙之祸,我每每警醒,却总是力有不殆。尚若咱们几个兄弟齐心为父皇分忧,只要父皇一句话,我便带着婉妍做个逍遥王爷,谁当太子我也不必操心了,那才好了。”
范、吴等人听了不禁一惊,但是此时起身告辞已是晚了,郭延铮道:“三哥真是醉了。三哥这太子可是父皇亲封,父皇岂会儿戏?”
郭延锦抬起醉眼,又点了点头,说:“诸兄弟中,只有五弟还拿我当兄长,处处维护于我。”
郭延铮不知为何,也生出些心虚。太子与别的几位兄弟不和,与他素来交好,太子喝高一点时与他说句掏心窝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郭延铮道:“三哥哪里的话,无论是君臣还是兄弟,这都是我的本份。”
郭延锦道:“说起来,我正是有事想找你商量,我一人之所恩,多不周到的。”
郭延铮道:“不知臣弟何处可为三弟分忧?”
郭延锦说起河东煤矿的事来,此时煤矿应用得比较广,而河东一带的矿主也颇为豪富。郭延锦列举一些相关的数据,事无俱细,包括吴涯在内,听了也不禁心下赞叹。这位储君心底装着是这些东西,不是风花雪月。
郭延锦说是想要将煤矿税收都数字化的管理起来,一方面不压制产业的发展,另一方面切实增加朝廷的税收。
郭延锦道:“西北不太平,北边也不太平,可是在我带回河东的银子之前,户部还有几两银子?战事一起,黄金万两,可是自废武功,谁知五胡乱华之祸不会重现?”
郭延铮道:“三哥是否多虑了?契丹已然式微,西北羌人、吐蕃人也多年与我大周未有大的战事了。”
郭延锦摇头叹道:“身在帝王之家,岂能不居安思危?中原富饶,苦寒之地的邦域岂能不来抢掠?历朝历代不是亡于外族,便是祸起萧墙,而一旦内乱,外患变本加厉,最终天下狼烟四起,百姓生灵涂炭。子净还跟我说,她师父做过一首词:峦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行径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郭延铮不禁震惊一时难以说话,而吴、范则更加沉默。这词忧国忧民的情怀,与范子良平日的豪侠之气也有相通之处。
范子良想着:太子原来是个这样的仁心仁爱、忧国忧民的储君,他也很好呀,换了别人上去,就算是诚王爷,那未必就做得比他好。而且夺嫡之争,帝王博弈,百姓何辜?太子若不能顺利继位,不管谁为难他,总有杀戮,就算是不是诚王爷也已经杀戮了。这又是何必呢?太子待诚王并非无兄弟之情,也并非无义,他更非无德,自己从前究竟为什么盼着诚王能一飞冲天?只因诚王与自己亲厚吗?
范子良赞道:“真是好词!殿下有如此仁人之心,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郭延铮被郭延锦的王八之气惊了一会儿,此时回神,看了范子良一眼,心情复杂,口中却道:“子良所言不错,三哥心怀仁义,是天下之福。”
郭延铮说起仁义,又不禁想着“捧杀”,因为此时要说太子无德是不成的了,他目中划过一道精光。
郭延锦虽然戏好,到底也有五分真情,若是平时,依他的性子不会这样作态罢了。
郭延锦道:“父皇为了朝政是操透了心,换来了大周的盛世。可是就是在这样的盛世下,我才感觉到了盛世的杀气。不仅是我在河东所见所闻,吏治之败,百姓之悲,已是触目惊心。可是这太平盛世下,歌舞升平,也正消磨着男儿的毅志。这样的盛世正积蓄内忧与外患,两重并发,被消磨了毅志的大周男儿却无力抵抗。我也真想只我一人多虑,可隐隐总觉得历史殷鉴不远。”
第480章 吴涯的前仇
吴涯不禁暗自审视太子,范子良可能还不太明白诚王的心思,但是他却是明白的,他来投奔诚王,也是自诩王佐之才。
但是吴涯想着:太子的格局早就超脱了夺嫡的空间,还超脱了历史的时间,这是诸王都比不上的。这样浪漫与豪情,足以让士心向往之。
是了,太子就是太子,他不用争也是太子,当然不用去想争位,不争是争。
吴涯忽然想着赵清漪给他测的那个字,让他“无妄守诚,遵从天道”,诚王夺嫡就是犯了“妄”。而诚王真能赢了,眼前这位太子必定走向万劫不覆,如此人物终归云烟。
吴涯又一转念:自己如何能心软,太子死了可惜,那么他全家几十条人命就不可惜了吗?忠勇侯之女不就是前太子妃?
虽然说前太子妃已经被废,但是忠勇侯李业还在。朝廷如此是非不分,他父亲为国尽了忠义、保全百姓、自刎身亡,李业却杀了他全家。
真正忠义的人背着污名死去,还全家被自己国家的人所杀害;而投机钻营的小人恶人高官厚禄,便是太子妃的恶事败露,李业也就是降为三等侯,罚奉三年而已。
李业欠了他家的人命,但是皇家欠了他父亲的公道和千秋评说!
我吴家的人就天生命贱,父亲给你卖命尽忠全义,还要不得好死,最后全家还要被当作稳定百姓和百官而杀鸡警猴的那只鸡?
我吴家的人都死得,你郭家、李家的人就死不得?太子越美好,也许父母兄弟姐妹在地下越会开心。
他留了诚王来执掌江山,没有想到颠覆郭家,已经很手下留情了。
吴涯又稳定下心神,再看太子的风采翩然,他越想毁灭。
这里不得不说吴涯投奔诚王夺嫡,除了他在诸王中看好诚王之外,还有一断公案,却是外人不知的,连郭延铮也不知道。
吴涯也是出身官宦人家,二十年前开始在外学艺,他父亲却是一直在西北为官,家眷都在那边。
十七年前,吐蕃大军和西羌人部落联合入侵大周,吐蕃夺了凉州、宥州,西羌夺了夏州、石州,之后两军合力又攻打银州。
吴涯的父亲正是银州知府,当时镇守夏州的李业是个王八蛋,他平日喝兵血,还会和西北各族做一做交易,包括他空报到朝廷的粮草、兵器都有卖到敌国的。
土蕃和西羌来势汹汹,不抢个够本是不会干休,当时夏州就是西羌大军的首要进攻目标,从前会和外族做生意的李业从小道得到消息,自知不敌,就带着财务和手上的精兵跑了。
李业一跑,夏州就防务空虚,外族大军当时正是气势如虹之际,一举拿下夏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李业带着精兵到了石州,石州只有厢军,数量较少,地位也没有李业的夏州禁军强。他们全都听命于李业,李业自知此次大变,若是被人知道他从前喝了兵血、谎报粮饷被揭发,在朝廷就得不到好。
李业想了办法——得到石州厢军的指挥权,编入自己所带的军中,沿路又拉壮丁充入石州厢军,一路抢到了银州。
银州知府吴硕开了州府的粮仓给李业败军提供粮草和他正缺少的军械。因为文官地位要高三级,知府虽然是四品,但是对上李业这个二品将军也是不卑不亢,要求他们与银州厢军共守银州,等待救援。
然而,李业这个王八蛋补充了粮草和军械,又逃走了。
吴硕也是文武双全之士,来不及气愤追究李业,忙和银州厢军指挥坚守银州城。两族大军联合半月攻打不下银州,但是银州军也是死伤累累,城墙残破,兵器也短缺。
两族侵略军得知是一位文官领着不到一万的厢军和组织百姓守城,也对吴硕的风骨心下佩服,就行招降。
看着一个个士兵死去,念及百姓无辜,吴硕也自知守不住了,而朝廷援军不知何日会到。在吐蕃和西羌答应若是投降则不屠城时,他为保全百姓开城投降,但是他拒绝外族给的官位,引颈自刎。
在两族大军夺得银州放松庆贺之际,保存实力并且休整强大起来的李业已经得知朝廷援军和兵相过两三天会赶到,于是率军快速奔袭杀回了银州。
此时他杀了银州城中的吐蕃军和西羌军一个措手不及,竟然斩下吐蕃军2000多人、西羌1200多人,一战成名。李业成了西北战事以来第一个大捷的功臣。
就算他有丢失夏州、石州的罪,有此战绩,朝廷也要让他“戴罪立功”。此时,朝廷的人来了,也无法摸清他从前空报兵员、贪污粮草、兵械的事了。他在路途上都补齐了,就算真有差距,他打了一场硬战,朝廷还不许将军打仗有损失吗?
唯一不和他一条船上又知道他拒绝守城、行了欺骗、套取银州物资的事的人就是吴硕及其手下的人,但是吴硕已然自刎。
此时李业集团也要灭口,就怕有份量的人在朝廷大军来时会透露出去,于是这个畜牲带着一群禽兽就杀了吴家全家,当然也包括吴硕手下的主薄、师爷和幸存不多的衙役。
等朝廷大军和兵相一来,李业又演了一出好戏,先是为丢失夏州请罪,要求戴罪立功,派他为先峰。又让下属散布李将军忠于王事,秉忠为公的消息,比如:他失去了夏州,但是老婆儿子也胡人所杀。此事也不禁让朝廷来的人动容同情。
之后面对兵相,李业又说对方战线过长,也不能久战,是反击的时候。此人真有几分气数,一路猛打,接二连三立功,又夺回了已经是死城的夏州。
是非不分的朝廷最终封他为忠勇侯,是西北第一猛将。而吴硕背着投敌的污名和全家一起落入尘埃,上被权贵、士大夫所不齿,下被民间无知之辈所唾骂。
吴涯在外学艺,回到银州时,找到了李业给吴家人造的乱葬坑,当时还有无知的读书人、江湖人在那一带“旅游”,讽刺吴硕失节。
吴涯从吴家一个幸存的旧仆和一些认识吴硕的当地良知还存的百姓口中得知了没有人相信的真相。
这历史就像一个娃娃,随便人怎么打扮,真实的善恶已然不重要。那他来演一场翻云覆雨又何防?
父亲自小教导他忠孝节义,他没有要造郭家的反,也不算不忠,只不过让郭家也多死些人。他们也不冤枉,谁让他们个个有野心来着?
诚王只要当上太子或皇帝夺了权,自己还不能设计让李家也完蛋吗?
吴涯目光重新冷了下来,看着郭延锦这样惊才绝艳,只觉郭家失去了他,也能抵上吴家好几条人命了,而郭家争位时死更多的人,他父亲为了郭家而死却背着天下的骂名却也解气了。
却说此时郭延锦和郭延铮深谈吏治和财政的紧要,谈及朝政的改革图强,郭延锦希望郭延铮与他齐心协力。
郭延铮叹道:“我人微言轻,才识鄙薄,帮助有限。况且,变法谈何容易,以三哥身居此位,若是轻言此事,怕是又要得罪人的。”
郭延锦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太子之位在我眼里只是父皇的期望和恩宠,并没有更多的了。如果大周能富国强兵百姓安康,我当太子,或者咱们兄弟中的谁当太子,又有什么大干系?只要兄弟中谁的能耐比我强得多,有才能者居之,对大周百姓,只怕还是幸事。哎,不过,我也就只敢和你说这个,若是被父皇、少师他们听了,只怕责怪我。”
(林则徐:放开我棺材板上的手!我要出来掐死哪个女人!)
范子良心中隐隐肃然起敬,吴涯也不禁愣住,郭延铮更是半晌无言以对,这些套路都不对。
太子作弊,他的观念已经不符合时代!不符合他的皇家身份!
郭旺财说这话时也不禁想起媳妇说的话:阴谋可破,而阳谋是不可破的。
这就样站在政治的最高点,让诚王自惭形秽,不但他自己不自信,还会怀疑手中堪大用的人。
这种不自信是很要命的,就如现代,如果马爸爸当初没有那种远见和自信,能在发达以前引那些关键能解决事情的人才加入团队吗?
历史上有些皇帝手中能用的心腹臣子本就不多,这破坏看着轻,其实很致命。
就像辫子朝唯一承认自己是中国皇帝的雍正,他能用的人就不多,当上了皇帝能用的人仍然不多,以至于要用不听话的年羹尧。不然呢,如果他用他的亲弟弟十四,他是皇子,手握重兵,朝中又有人心,反戈一击,只怕就是赶他下台了。年羹尧手握重兵,朝中的人和宗室的人却绝对不会拥护他更朝换代。
郭延铮回神,道:“三哥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之心,我想父皇和兄弟们终都会明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