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穗快点快点,集合要迟到了。”
小少女半边脸颊覆着纱布,跑得笨拙又吃力:“陈淑珺,慢点呀,我跑不动。”
半年了,驰厌本以为这种年少时蜻蜓点水一样的过往,会渐渐淡化。可是这时候再看见姜穗,他依然记得那种心脏闷痛不舒服的感觉。
明明姜穗一张小脸比他离开那时更加狼狈了,他却只记得她从探出头,两个可爱的小兔子缀在辫子上,笑容灿烂明媚,她身旁的桔梗开得恰好。
此刻姜穗也快乐无比,让一幕让人恨得心脏拧起,这种生活开心快乐的小少女,估计连驰厌是谁都忘了。
就像她的眼睛有阳光,青草地,冬雪和秋叶,甚至是她皱起眉头排斥的驰一铭,独独没有他。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至今依然在意呢?
走在前面的段玲一回头,才发现身边那个死板、执拗、面无表情的跟班少年还在小径上。
段玲:“你看什么!还不快跟上!”
驰厌回过头,朝着教学楼走过去。
段玲冷冷嗤了一声,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操场一阵欢呼,一群小少年少女解散了往教室跑。
他们都青春洋溢。
也不知道驰厌究竟在看谁。
第18章 小女神
姜穗以为自己看错了, 前面人头攒动, 然而走在校园里的少年很高, 以至于远远的就能在人群中看见他, 她觉得那个背影熟悉又陌生。
“陈淑珺,你看教学楼下面,那个人眼熟吗?”
陈淑珺仔细看了眼:“哇他好高啊。”她只惊叹身高, 倒是不觉得眼熟, “你认识他吗?”
姜穗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她摇摇头:“我想多了。”
两个小姑娘回到教室,陈淑珺热得直用手扇风。
后排的蒋娣身边围了好几个少女, 她们在讲八卦。
这一年关注的并不是追星亦或者电子游戏,而是身边的变化。蒋娣说书似的:“……前天下午我看见校长接待了一个开着小车的人,你们看着吧, 我们学校肯定会来新学生。”
有人反驳:“你怎么知道?万一是校长的朋友叙旧呢?”
蒋娣说:“因为我看见了啊,就在上体育课的时候, 有人开着车送她来的, 是个女生,脸上还戴着百变小樱的口罩, 年龄比我们都大,估计是高二高三的。”
女孩子们纷纷惊呼。
“蒋娣,她好看吗?”
蒋娣说:“都说了戴着口罩, 不知道好不好看。但是她的裙子很好看,我还没有在学校看见那么漂亮的裙子呢。”
女孩子们托着腮,羡慕地道:“大老板的女儿, 衣服好看,长得应该也好看。”
蒋娣想了想:“没关系,反正教学楼离得不远,没多久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了。”
蒋娣说的没错,他们这栋教学楼是逸夫教学楼,隔壁的教学楼叫做格物教学楼,初三的学生就在“格物教学楼”上课。
没两天姜穗去学校小卖部买新钢笔的时候,路过“格物教学楼”,看见初三(1)班外面,学生们围了一片。
一个穿着杏色裙子的女生在和一个穿玫红色衣服的女生打架。
女孩子打架啊!多么劲爆的场面,更何况那个玫红色衣服的女生是林雯雯。
姜穗听说过林雯雯,这位学姐在学校很有名,去年做过学校的主持人,据说还代表学校参加过演讲比赛,拿了一等奖。
林雯雯长得清纯漂亮,加上心高气傲,在这一年是阳光中学的有名的“玫瑰花儿”。
后来姜穗长大,有人还把姜穗容貌和林雯雯做过比较。
可见这样一名女神,此时和人扭打在一起,周围唏嘘声一片,还有人想要上前拉架。
另一名杏色裙子女生戴着口罩,死命扇林雯雯的耳光,仿佛对那一张脸恨极。
林雯雯红着眼眶,拽住段玲头发,一把将段玲口罩扯下来了。
人群安静了一瞬,死一般的寂静。
段玲突然尖叫一声,发疯一般地打林雯雯。
姜穗不经意看到,也愣了愣。段玲额头突出一片,十分突兀,眼睛细小,还有修复后也奇怪的兔唇。
怪不得她会戴口罩。
人群叽叽喳喳开始议论起来,拉架的满头大汗,可没人能把她们拉开。
一个拿了一瓶水的少年皱眉走过来,他拨开人群,一把拉起地上的段玲。
此刻段玲头发凌乱,颤抖着满脸泪痕。她慌张捂住自己的脸,对人群道:“不许看!不许看!”
姜穗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轻轻呢喃道:“驰厌……”竟然真的是驰厌!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灰色风衣,在三月还有些凄清的风中,他蹲下,冲着林雯雯伸出手,冷冷道:“口罩。”
林雯雯手往后缩了缩,驰厌直接抢了过来。
驰厌拿着口罩,递给段玲:“段玲小姐,抱歉。”
段玲颤抖着手戴上口罩,她一脚踹在驰厌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你为什么不帮我教训她,你不是我父亲最忠实的狗吗?现在我命令你打这个小贱人!”
她尖利的指甲在驰厌脸上抓出了几条伤痕,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目光最后落在驰厌身上。
驰厌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仿佛段玲发泄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他灰色的风衣下,裤子被踹了好几个脚印,而他依然握着段玲让他去买的水。
有人看不过去,要去拉段玲,被身边的人拽住:“别多管闲事,那个男生是来陪段玲读书的。搁在古代都算是家奴,你没听见段玲的话吗,我们管得着么?”
兴许这一年,行为依旧快于思维,姜穗再也忍不住,从小花坛那边跑过来,
她如今身体平衡好了许多,勉强拦住段玲的手:“行了,你打他做什么!”
小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她仰着小脸,怒视着段玲。
一直没反应的驰厌微微抬起了眼睛,他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姜穗。
小姑娘依然矮矮的,不到十三岁,只是个半大少女。不到他胸前的高度,娇小而脆弱稚嫩。
她比起段玲都要矮一个头,然而这么多人,最后依然只有她敢出来说话。
姜穗张开手,像只炸毛的小猫,仰头看着段玲。
段玲不善的目光看姜穗一眼,倒是意外平静了一些。
她打量着面前的姜穗,小姑娘半边脸被纱布包着,另外半边脸肿乎乎的,可她不遮不掩,就顶着这样一张奇怪又凄惨的小脸却不自卑。
段玲此生最在意自己容貌,这也是为什么会和林雯雯打起来的原因。姜穗这张惨兮兮的小脸,让段玲心情反而好了很多。
然而段玲还是冷冷笑了一声:“驰厌,这就是你的办事态度吗?”
驰厌顿了顿,他抬手,轻轻推开了身前的姜穗。小姑娘茫然不解地看过来,驰厌说:“在学校,我听她的。”
姜穗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小声“哦”了一声。
段玲以为姜穗是过来拉架的小姑娘,所以也没在意。这未长开的丫头片子,倒是有一副娇滴滴的嗓音。
姜穗慢慢退到一边去,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们。
段玲被姜穗打断,火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出来,她也不能再冲上去踹驰厌几脚,只回头对林雯雯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林雯雯被几个人扶着,目光挑衅嘲笑地看着她。落在段玲眼中,就是在笑刚刚她口罩被扯下来那一刻。
段玲原本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她狠狠瞪着林雯雯,仿佛要把那张脸皮扯下来。
驰厌皱着眉,顿了顿,把那瓶水递给她。段玲气得发抖,她挥开驰厌的手,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老远。段玲扬起手,一耳光扇在驰厌脸上:“废物!”
学生们何其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部惊呆了。
驰厌眸色依然浅淡,他微微别开头,没有看一旁的姜穗。
姜穗低下头。
去年下定决心不再和他们有交集,那时候她以为驰厌年少时的苦难已经结束。他将放手闯荡,光风霁月,或许经年再听见他的名字,这位令人敬重的先生会出现在财经杂志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她原本以为,等待驰厌的是光明的坦途。
可如今现实告诉她,半年多不见,他穿得好看体面了,却依旧被人将自尊践踏在脚下。
2000年的春天,依然没人爱他疼他。
上课铃声响起,看热闹的同学纷纷往教室里面跑。段玲拒绝回教室,往校门口方向跑了。
驰厌也跟了过去,走了几步,他回头:“姜穗。”
姜穗抬头。
驰厌冷冷说:“以后这种事,别再管了。”少年声音像是淬了冰,“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多少也该聪明点。”
她安安静静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驰厌知道,他心中还在烧着曾经那团火。如果她管了,可是又不会管一辈子,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同情路边的猫猫狗狗,偶尔喂顿饭,让它们少一顿毒打,可是不把它们抱回家,所做一切全部没有意义。
他真是恨透了这种会让人期盼又心脏疼痛的同情。
驰厌眸光冷冷的:“你记好,换做是我,无论你发生什么,我也不会管。”
姜穗愣了许久:“噢。”她想了想,软糯糯的声音小心解释道,“对不起,我脑子反应慢,反应过来就站在那里了。”
所以原本如果反应过来了,她就不过来了对吗!少年口腔里咬出一阵血腥气,他看也不再看她,找段玲去了。他为什么自取其辱,说了那样一番话!
姜穗握着自己手中的钢笔,久久无言。
她有些茫然不解,她按照驰厌的心意解释了,可是他似乎更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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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雯雯和段玲打架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学校,
连低年级的初一学生,也普遍知道了这件事。陈淑珺从蒋娣那里听完八卦以后,眼睛闪闪给姜穗说:“那个段玲就是大老板的女儿欸,听说她出生有缺陷,长得非常奇怪。段玲以前辍学过,据说是怕别人说她长相,这次来我们学校读书,他爸爸还让一个男生陪着她读呢。”
姜穗点点头,用直尺比着画线。
如果那天还没看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驰厌就是那个陪段玲读书的人。
她记忆中驰厌从未接受采访,从不提起过去,因此姜穗不知道他成功那段路有多么坎坷艰辛,然而如今这条路,是他的选择之一。
陈淑珺问:“姜穗,学校不允许学生打架,你觉得她们会受到什么处罚啊?”
姜穗想了想:“谁的错谁就处罚重一些。”
陈淑珺说:“那可不一定。”林雯雯是学校的门面骄傲,而段玲有背景。学校不可能不处理这件事,毕竟阳光初中注重风评,可是处理,也不知道会偏向谁。
陈淑珺凑过来,小声说:“我听说是有人在跟林雯雯说段玲额头奇怪,段玲没教训那个说话的人,反而打了林雯雯,然后她们就打起来了。”她嘟囔道,“果然是见不得人家好看。”
姜穗愣了愣。
这样说的话,那么其实都是段玲的自尊心在作祟。
当然,班上流传着各种版本,还有人讨论:“那个跟着段玲来读书的男生,才是最尴尬的存在吧?”
“我知道他,他叫驰厌,是我们年纪第一名驰一铭的哥哥。”
“不会吧!”
“真的,不骗你们。以前他在二桥下修车,好多人都看……”
同学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姜穗敲敲他们的桌子,大家都看向她。姜穗认真说:“段玲打人就是因为别人议论他们。”她把版本里的“她”改成了“他们”,然而这样的效果也出乎意料好。
“……”同学们尴尬对视一眼,纷纷闭了嘴巴,听说初三的段玲打人好恐怖哦。
下周一学校升旗仪式,关于打架一事的处理果然出来了。
教导主任念了处分,林雯雯“记小过”,段玲“记大过”处理。这个结果让许多人惊讶,毕竟段玲来头那么大,大家都以为学校会偏袒她。
然而淳朴的校风高高挂在了国旗台上,上书“厚德载物,公正育人”。
姜穗看着这几个字,明亮的桃花儿眼弯成月牙儿。
有的地方,它虽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可是品质的高贵无法比拟。这也是她爱自己过往、爱母校和青春的原因。
除了记过处分,学校还有罚打扫后山的处分。
林雯雯因为是“记小过”,于是打扫两周,段玲则需要打扫一个月。
处罚开始执行的时候,已经四月初了。
阳光小学后山变得暖洋洋,这里是以前的学生上自然课的地方。但是学校后来取消了自然课课程,倒慢慢成了一小块荒林。
学校领导人热爱环保,舍不得这片绿油油茂盛的山林,于是让犯错的学生扫扫落叶,捡捡以前丢弃的塑料袋。
山林设了围栏,里面没有危险的动物,对于学生来说很安全,因此这么多年受罚制度就流传了下来。
然而这个惩罚对于段玲有利,她有个会帮她干活的人。而林雯雯没有。
等林雯雯惩罚结束,段玲也坐舒舒服服坐上车等待时,只有驰厌还拿着学校的垃圾筐和垃圾钳夹塑料袋。
四月中旬,放学后,刮起了大风。
空气还带着几分春天的料峭,驰厌也没想到自己在山上会出事。
大风呼呼开始吹时,他皱了皱眉,立刻从后山下去。
他以为自己刻满伤痕的身体已经无畏风雨的侵蚀,然而他胃中突然绞痛。
纵然骨骼已成钢铁,可是曾经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他的胃不堪重负。他有很严重的胃病。
在文雷手下还好,可是段玲因为受罚,迁怒在了他身上,她给的东西,是每天两碟芥末,看人看着他吃完。
风吹倒枝丫时,驰厌眼前发黑,从小路上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