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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与这次闹剧相关的人分别被送往了医院、派出所以及自家小区,警察很快将沐神湖附近清了场。
艾笑二十六岁的圣诞夜就这么惊心动魄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由于被救及时,她倒没什么病痛,做完检查当天便回了家,据说徐厚全的情况要更糟糕一些,市中心的湖水看上去碧青可爱,其实并不怎么干净,导致他肺部感染严重,还需要住院观察。
于是趁这个机会,刑侦连同网安立案调查,顺藤摸瓜,打击了一波倒卖个人隐私的信息贩子,对于快递公司的内部人员管理也发出通告警示,一时间,送快递的和收快递的都夹着尾巴小心度日。
不过吃瓜群众们却没有闲着。
事情发生不久,一位当天在现场的洋城市民将自己录的“徐厚全打脸”视频贴到网上,迅速引起了一番热议,大部分是跟风玩梗的,不少营销号剪了配乐进去,做出好几个鬼畜版本娱乐大众。
而艾笑和白琰则为了这次的乌龙接连去派出所做了两三回笔录。
算是把自己前半辈子没进警局的空缺一口气补上了,人生的天平果真是平衡的。
一宗案子从开始到结尾,总是得经过漫长的流程和手续,口供、卷宗、证据链……
最后一次去时,警方已经在整理证据材料了,在笔录结束前,曾问白琰会不会起诉徐厚全,她忙着用手机应付工作上的事,好半天才想了想,说不了。
“这种人受不得刺激,光是投诉他就闹着要砍要杀,我再起诉,那不得分分钟去自爆啊。”
“况且,我也没那个时间。你们警方按流程办就行了。”
这个时代人人都很忙,不愿意把自己已经很稀薄的休息日浪费在投资回报率低的事情上。
在走出刑侦队时,艾笑却出乎意料地听白琰感叹了一句。
“你说到底该怪谁呢?那个姓徐的是个典型的‘脸黑怪社会’,觉得满世界人人都是他妈,不惯着他就是心眼小,没有同情心,被抓进去也是活该。
“不过平心而论,如果早知道会闹出这么多节外生枝,我当初也就不会坚持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怎么就搞成了现在这样……”
倘若艾笑没能救回来,她大概就不是叹气感慨这么简单了。
白琰自我怀疑的皱眉,“我处事的方式,是不是真的过激了一点?”
她嘀嘀咕咕地讲了一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也不在乎旁人回不回答自己。
所谓“共情”,对多数人而言,本来就是件苛刻的事情。
而相互谅解,也许只能一边靠时间磨平,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时隔数日,网上的热点一浪盖过一浪。双节的话题过去了,很快又开始盼着过年,时间有没有磨平吃瓜群众对这件事的记忆,艾笑是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记得挺清楚的。
尤其是在船上失声痛哭那段……
“好丢人啊……”
她坐在办公桌前,捂着脸不堪回首地哀嚎。
白琰正在回顾微博上贴的短视频,慢条斯理地补刀:“你这还不是‘暴风雨式’哭泣,是‘抱大腿式’哭泣。”
“讲真,要不是桥下不让群众靠近,我觉得把你那段拍下来比徐厚全这段有意思多了。”
“别说了……”艾笑一脑袋栽在桌上,抬不起头,痛苦道,“我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沐神湖的水质污染太严重,我要去环境保护局投诉。”
说完,又忍不住担忧,“怎么办,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们肯定当我有病。”
白琰安慰道:“也没有很多人,加上你高中同学才五个,一群男的忘性很大的,过几天就不记得了。”
“不,不会的!”她倒在胳膊肘里自闭,“你太不了解林现这个人了,平时看上去特别无害,背地里多半有个小本儿。他记性贼好!”
“哪有这么夸张……”
艾笑据理力争地辩解:“读书的时候,是学校年级前五的常驻客,课本看几遍就能记住。明明独来独往和人不熟,居然连对方的生日都记得,毕业晚会的时候,每个人叫什么,住哪里,最高考过多少分排名多少他全讲得出来!你说可不可怕?”
白琰刚把视线从手机里挪开,正要开口,一转眼看到了什么,立时哑巴了,不着痕迹地拿手推了艾笑两把。
不曾想对方没有觉察到她的意图,仍旧滔滔不绝。
“还不仅仅是这样,咱们俩七八年没见过了,他居然还记得我以前留的什么头发,还记得我当时爱去什么地方玩,连我喜欢吃什么他都记得!你说说!……”
白琰:“……”你要我说什么!
等一等,你这越讲怎么感觉越不对劲了。
“他肯定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艾笑沉痛地抱头开脑洞,“他女朋友、他爹妈、他同事……我的糗事没准已经在他的工作群里流传了,现在整个刑侦,整个市局,整个公安部……”
白琰一言难尽地龇牙,在边上提醒地叫了她好几声。
“我已经……”艾笑终于哭丧着脸抬起头,刚要说话,正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她对面。
来者穿着身干净的黑色长外套,单手插在衣兜里,嘴角似乎还有点意味不明地笑,眼神清亮地看着她。
林现!
艾笑当场便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第16章
她座位垫了块竹凉垫,滑得要命,险些没把椅子翘起来,林现眼疾手快把人扶住,话里带了点无奈和调侃的意思:“看到我,不至于这么惊讶吧?”
“没、没有,不是。”艾笑舌头打结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惊喜,很……”
他一针见血:“心虚?”
艾笑瞬间就被这两个字噎住了,尴尬得像根人棍。
林现慢悠悠一笑,眉眼同语气都透着些许无可奈何,“我没把事情说出去。”
“反倒是你。”他睇了艾笑一眼,示意周围,“这么大声,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后者差不多处于自暴自弃状,无地自容地捂着脸痛苦道:“我错了……”
话音刚落下,艾笑就感觉桌上似乎摆了什么,她把自己的眼睛从指缝中解放出来,看到面前的一盒水果。
先是一怔,然后疑惑。
林现将果盒往前推了推,松开手,说得十分公事公办,“我代表队里来慰问一下徐厚全案的被害人,上回因为处理不当害你落水,大家都觉得过意不去。”
艾笑全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待遇,受宠若惊地道谢:“你们也,太热心了……我才该上门致谢的。那改天……”
正想顺口说改天请吃饭,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有上供行贿的嫌疑,于是临时换成了:“……改天给你们送锦旗。”
忽然就很接地气了。
盒盖打开,发现是新鲜的车厘子——这么沉,得有三斤多。
应该不便宜。
她隐约感觉这个慰问品送得好像有点过了……
“艾笑。”林现在旁边叫她,“这水果不能放太久,现在室内温度挺高的,很容易坏掉,最好是快点吃完。”
她也没多想就点头,“那我拿去冲一冲,你等一下,一起吃。”
林现并没推拒,反而提醒:“记得用盐水多泡一会儿。”
他一直目送艾笑捧着水果盒子走远。
等林现回头时,白琰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已经在看他了,她并未吭声,只是靠着椅子,眼神隐晦而探究。
对面的这个青年脸上显出些是似而非的笑,唇边的弧度很浅,和他望着艾笑时的笑容截然不同,是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表情。
好像一瞬间,他就从风度翩翩的绅士变成讯问室里目光冰冷的刑侦队长。
“白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白琰在走廊上找了个通风的位置,玻璃窗往下看就是花园区交错的交通要道,眼下不是上下班高峰,车辆稀稀拉拉。
她两条胳膊搭在窗边,也不看林现,抽了支烟叼进嘴里。
“林警官,笔录我都去派出所做过好几回了,你们公安要问话就能不能一口气问完吗?”
他很细微地扫了白琰一眼,语气平淡:“我不是来问你徐厚全的案子。”
他说:“我是来问你艾笑的事情。”
白琰摁在打火机上的拇指蓦地一顿,她把烟取了,夹在指间,目光继续在洋城的风景中游离。
林现并不着急,也跟着她朝外望,“那天,我在她家里发现了抗抑郁的药物,虽然过了保质期,但有吃过的痕迹。还有安眠药。
“我找人问了问,米氮平片是处方药,平常药店里买不到。”
白琰不动声色地舔了下嘴唇,半晌才说,“那又怎样,还不让人失眠啦?”
“2014年的时候,艾笑举家搬去了附近的郊县。”
他语速平稳沉静,“直到16年她才大学毕业,足足比同期的你晚了两年。”
白琰终于缄默下来。
林现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眉峰轻轻皱起,“圣诞夜晚上,艾笑的情绪不太对劲。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至于会因为害怕水而哭成这样。”
他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出事才紧张到失控……某种意义上的担心。
“白小姐也是洋城交通大学出来的,和她同年入学,同一专业,是不是一个班的我不知道,但你早她两年毕业,这份工作也是你介绍的。我想有些内情你应该比较清楚。”
他话音突然一停,嗓音不自觉地沉下来,“艾笑大学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大概静了有两分钟,白琰终于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嗅觉可真够灵敏,什么犄角旮旯里的玩意儿都能翻得到。”
她递过去一根烟,林现摇头,“我不抽烟。”
后者耸耸肩,“那介意吗?”
林现:“请便。”
打火机“啪”的打响,她闭眼深吸一口,慢条斯理地吐出一缕。
“林警官,都查到这个地步了,就不会多动动手,去网上‘百度一下’么?”
林现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不解地皱了皱眉。
白琰转过身来,背靠着窗,语意不明地问:“你知道五年前的梅花县地震吧?”
他狐疑地回答:“我知道。”
那不是一场小地震,波及范围之广,伤亡之重,举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林现当时还在洋城军校,光城军区某旅就调了一千多人前去支援。
梅县在西南云贵交界之处,是个很偏远荒凉的乡镇,房屋都有些年头了,地震的时候全没保住,基本被夷为平地。
不仅如此,由于震级高,强度大,附近的州县无一幸免,甚至连邻省也有明显震感。
林现:“不过这两者之间……有关吗?”
她吸了口烟,“林警官估计不怎么上网,那会儿有件事闹得挺火——
“说是在同省的汉县,一位武警部队的战士为了救某个添乱的志愿者,被余震给埋了。年纪轻轻,还没结婚就死在了外地他乡。”
女士香烟清单的味道在空气中渐渐扩散,她说:“前线的记者正好拍下照片,写了一篇很有噱头的文章发在网上,曝光了整个过程。”
在当年全国哀悼点蜡烛的时刻,这件事情如同吃人血馒头骗捐款的社会渣滓一样,引发了一场热议。
网友们群情激奋,大V们不停转发,官方一个接一个拿来当做反面教材举例,骂声铺天盖地。
白琰在林现微怔的神情里抬起眼皮,“艾笑就是那个志愿者。”
午后的流云飘到了花园区的上空,把稀薄的几片阳光全数遮盖住,地面没有了影子,突然变得沉默而冷硬起来。
他静了好一阵之后开口:“你跟她一起去的?”
“我没去,我没她有爱心,也不好学,觉得为几条新闻素材累死累活的不值得。”白琰十分缺少功德地把烟灰弹进旁边的花盆里。
“果然事实证明,没事找事,一门心思乐于助人是不会好下场的。”
林现无视掉她的反社会言论:“那之后呢?”
“之后啊……上网冲浪嘛,多数都是闲得无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后来就有知情者往下深挖——也有可能是谁去查的,把她的个人信息曝了出来。家庭、住址、学校……扒得连条裤衩都不剩。”
俗称“人肉”。
有人曾说现代人就是活在一片赤/裸/裸的天空下,一边追求着自由和隐私,一边又走在无孔不入的监控探头中。
随随便便一句“人肉”,似乎都是非常轻描淡写的事情。
“艾笑的手机连着一个月被人打爆了,教室不敢去,电脑不敢联网,宿舍门口还有人放花圈。
“听说她爹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她妈妈还是大学老师来着。”
艾笑的母亲是个性格温良的文学讲师,夫妻俩老来得子,年纪已经不小了。
林现唇角不自觉的轻轻抿了抿:“所以你才把自己的手机卡给了她?”
“这都是几年后的事了。”白琰一根烟抽完,紧接着又点了一根,她像个人工喷雾器,机械地往外吞云吐雾。
“主要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意外……你应该认识何子谦这个人吧?”
她话题冷不防转弯,提到了一个让林现万分熟悉又万分疏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