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与赋税之事处理妥当,盛和光马不停蹄地去往松江港查看当地情况。此时已是腊月,寒雪初落,海边异常寒冷,海风如刀子一般割在众人的脸上。
松江知县带着松江港知事、松江水师千户等一众官员、幕僚、侍从等正在港口之上迎接盛和光,丝毫不敢怠慢。
阿旋跺跺脚,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盛和光的双腿,道:“三爷,这南边的天气,到了冬天是比京城还冷,又冷又湿的,不知道对您的腿脚有没有影响。”
盛和光并未把阿旋的话放在心上,只看了看在一旁严阵以待的松江知县,道:“此来,只是为了先了解情况,摸摸底,知道松江港如今的情形。你带我看看,把港口的情形同我说清楚。”
松江知县说了些客套话,便让松江港知事带着盛和光众人参观松江港。松江港乃是东南沿海的四大港口之一,松江、宁波、泉州、广州,每年不知往来多少各国商船。松江港知事乃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在此地已久,对情况十分熟悉,介绍得也很是清楚,包括往来的船只数量、船只各国对比、船只技术对比、港口航道情况、港口码头修筑等。
这老者本想着盛和光乃是西北来的王宫贵族,对于港口之事,能知道多少?岂料,他每问都在关键要害之上,对港口的关节显是十分清楚。他这才收起了敷衍之心,认认真真地回答起来,几乎是穷尽生平所学。
这一次,洪泰帝看重海外贸易,除拓宽港口、增加航道之外,也希望改进船只,让船只能够抵抗更大的风浪,能够应对海上的盗匪。因此,盛和光自然要上船去看一看。
水师所用的战船,早已安排好了。水师千户在前头带路,领着盛和光、松江知县等人上了船,一一介绍船上各处装置,尤其是着重介绍了武器。他曾在海上遇到过海盗,对其深恶痛绝,此刻对着盛和光,极度渲染海盗战船的速度和武器的猛烈,“当日若非我运气好,侥幸逃脱了,此刻恐怕早已喂了鱼。对方实在太快,船的速度快,火炮密集,我们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盛和光便让水师千户带自己去看船上架设的火炮。火炮又一部分架设在甲板之上,一部分则在船舱之中,分为上下两层。水师千户为求便利,就带着盛和光到了甲板上的一处火炮,道:“盛大人,请看这个。”
火炮一旁,守着两个士兵,一人装弹药,一人点火。
盛和光走上前去,水师千户介绍道:“这是我朝最新的火炮……”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那正在装弹药的士兵,突然抽出随身的佩刀来,猛地向盛和光腹部砍去。寒光闪过,水师千户都未曾反应过来。却见盛和光极快地后退,避开了刀锋,后背却靠在了栏杆之上,险些从甲板上掉落。
那士兵的大刀“刷”地一声,又挥舞了过来,盛和光一侧身,极快地从栏杆边上退了回来。士兵扑了个空,力量来不及收回,猛地扑倒了栏杆之上,水师千户当机立断,一剑刺入了他的胸口。士兵中剑,从甲板上坠落海中,染红了海水。
盛和光却因为这一侧身,正好撞在了炮筒之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他扶着炮筒,勉力站了起身,想说自己无事,岂料话还没出口,脑袋是一阵刺痛,他摇晃几下,晕倒在地。
盛和光头痛欲裂,当他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影影绰绰地听到阿旋在说:“三爷,厉神医就要走了,要不挽留她再住一段时间?”
他想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满是苍凉与孤寂:“不必了。我已是病体残躯,恐怕不久于人世,又何必为难别人。”他说完话,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盛和光心中大骇,此人是谁,竟是假扮他?阿旋难道认不出来?他心中着急,猛地睁开了双眼。就见此刻自己正在京城的书房里,案几上点着灯,桌底下摆着火盆,自己正坐在轮椅之上,面色苍白,方才那几声咳嗽,竟是咳出了暗红色的血迹,阿旋正拿着那沾了血迹的手帕发呆,神情颓败:“三爷,我让厉神医留下!”
盛和光几步上前,想要揪着那人问,他究竟是谁。岂料,他的手从男子的衣领穿越而过,竟是抓了个空。盛和光这才缓缓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来是半透明形状的!
他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自己这是在梦里。他闭上眼睛,想着赶紧醒过来,然而,并没有。
这样一个孤独的长夜,轮椅上的青年虽然咳了血,却仍旧没有休息,他正在奋笔疾书,也不知道究竟在写什么。盛和光尝试了几次,都不能醒来。便也放弃了,只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他究竟在写什么。
那是一篇长长的地理札记,记录着南洋西洋的诸多事宜,当地风土人情、贸易货物、航道路线等都有所涉及。其中好些航道路线,如今并不存在。
盛和光越发茫然了,这究竟是什么梦?
只到三更时分,青年方上床去睡觉。他显然无法自己行走,由阿旋搀扶着,坐到了床沿,又由阿旋将双腿抬至床上。
青年咳嗽几声,面色苍白,沉沉睡去。盛和光看着他,握紧了拳头。
第二天,天空微亮,青年就醒了过来。他很快穿好了衣裳,唤阿旋进来,坐进了轮椅之中,由阿旋推着,往门口而去。
盛和光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然后,他看到了小寒。她绾着发髻,做的乃是妇人打扮,一身蓝衣,带着浅浅的笑容,垂眸看着轮椅上的青年,道:“三爷,很是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本当涌泉相报,按说,我该在这里继续替您看病才是,奈何家师有急事,我得先回南边去。待事情了了,我再来此地。”
青年面带着淡淡的笑容,对小寒道:“你已经在京城逗留了大半年,我的病,也就这样。你有事,就先忙吧,不必为我而耽搁。”
小寒道:“若非三爷,我早就丧命九泉了。我的命,都是三爷您救下的,又何来的耽搁呢?何况,您还送了这许多礼物,我心里极是过意不去。”
青年看到小寒戴在手上的翡翠镯子,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若不是你,我这大半年又怎能过得如此舒心?当然该重重感谢你的。”
那翡翠镯子,乃是母亲崔氏的家传宝物,已经传了数代,与之配成一对的,是青年手上翠绿的扳指。据说都是有灵之物。他没想到,小寒会选择将翡翠镯子戴在手上。他心中生出些许隐秘的快乐来,仿佛自己与小寒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寒上了马车,掀起车帘,笑着朝青年挥手,道:“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青年目送马车远去,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盛和光看着,忽觉心头一痛,这一幕仿佛曾经发生过。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日在扬州港目送小寒离去之时,便与此时极其相似。
他想起,小寒曾经说过,他前世里救了她。他以为,那只是一句戏言,然而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青年推着轮椅,渐渐走远了。
他这一生没有再见到小寒。按说,他的病情并不至于立即发作,要了性命。但是,恰逢西北动乱,鞑靼可汗南侵,大军压境,刻不容缓。盛和光身为军师,星夜奔驰,赶往西北边镇帅营,负责粮草军火等后勤事宜。战况紧张,他不得殚精竭虑。中间一度,战况危急,边镇被围,原已安排好的援军因大雪未能及时赶到,守军死守边镇,然则物资渐渐缺少,诸将领都不得不节衣缩食。他为了调度现存粮草,尽可能合理地安排,保全边镇军官士兵与百姓,耗尽心力。
他们终于等到了援军的到来,然而,在敌军败退之时,青年也倒了下去。他思虑过重,损耗过快,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
在人人欢呼胜利的时候,盛和光站在幽暗的房间里,看到青年苍白而平静的面容。他听着外面的欢呼声,缓缓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阿旋在他的身边,早已是泣不成声。
就听那青年缓缓地说道:“阿旋,没什么好伤心的。我被困在这轮椅上一辈子,我早就想离开了。如此,也是一种解脱。”
在这个世界上,值得留恋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从他杀死盛王爷、为母亲复仇之后,他便已觉得人生索然无味,他身中奇毒,无法治愈,活着便是在等死,纵使他身份尊贵、权势滔天,却又如何?
他缓缓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想起了那个陪伴自己大半年的仿佛江南烟雨般温柔的女医者。若说真有一丝留恋,大概就是她的笑容了。可是,自己已是必死之人,又何必徒惹人伤心?倒不如这般去了,干干净净。
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青年缓缓地闭上了双目。
盛和光心中剧痛,想要上前唤醒青年。然而,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裹携而去,他失去了知觉。
盛和光感到太阳穴一阵剧痛,他不由得伸手按住了额间跳动的青筋。他的手,疲软而无力。然而,很快,耳边就响起了阿旋惊喜的呼声:“三爷,三爷,你醒了?”
盛和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阿旋的笑脸,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双腿,双腿是有知觉的,一切正常。他有些恍惚,梦中的事情,影影绰绰的,也不知道是庄周梦蝶,或是蝶梦庄周?
“我昏迷了多久?”盛和光问道,喉咙沙哑。
阿旋忙递上水杯来,道:“三爷您昏迷了两天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盛和光缓缓地坐起身来,就要下榻,一边将水杯递给阿旋,道:“我没事……”
然而,话音未落,太阳穴又是一阵剧痛,他的水杯一时拿不稳,砰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他忍不住压住太阳穴,坐到了床榻之上,紧紧地抿着唇。剧痛一阵一阵袭来,他的脸色瞬间就变成了青白色。
阿旋被这变故吓坏了,站在一旁,连声问道:“三爷,您可还好?哪里不舒服?”说罢,又扬声叫外头的人去请医官来。
医官早就在外头守着的,听到叫声,忙进来查看。然则,他把脉许久,却看不出所以然来,很是诚惶诚恐道:“盛大人,小人确实看不出大人的病情,但请大人责罚!”
盛和光此时已经躺在床上,回想起梦中情景,更觉得胸口闷疼,喘不过气来。
阿旋看着盛和光这般模样,咬了咬牙,道:“三爷,我这就去请小寒姑娘!”
盛和光想抬手阻止,阿旋如何肯听,已是大踏步地离开了内室。盛和光犹豫了一下,终究也没叫影卫去拦下阿旋。
在那寒冷的梦里,他经历了半年的时间,又有半年没有见到小寒,他是那么渴望再次见到她。梦里是那么的冷、那么的孤寂,他渴望着她的温暖香甜。
阿旋到丹溪谷的时候,小寒正在炼制丹药。炼丹房乃是丹溪谷重地,大家都视为禁地,轻易不会走近。
谷中众人虽不为难阿旋,但是,自然也不会带阿旋去炼丹房,只让他等着。阿旋心中着急,一再说盛和光重病,病因不明。众人又如何肯信,毕竟十几日前才见过,盛和光看着好得很呢。只让他安静地等着,小寒出来自会见他。
阿旋急得没办法了,蹭蹭蹭地跑到半山腰上,气运丹田,使出这一辈子最强的内力,朝着空中大喊:“小寒姑娘,三爷被逆党刺杀,撞到了头,头疼不止,危在旦夕!求你救他性命!”
正在丹药房的小寒,忽然听到这般声音,吓了一跳,手中拿着的丹药差点跌落在地上。
厉丹溪看向小寒,道:“你出去看看吧。”
小寒将丹药放好,道:“阿旋最是憨厚,从来不说假话。我去看看。”
阿旋站在半山腰上,自然将整个谷中的布局都看得一清二楚。很快,他就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小寒。他纵身一跃,飞快地跑了过去。
小寒神色平静,问:“发生了什么事?前些时日,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阿旋将盛和光遇刺被撞之事仔细说了,又道:“那头疼来得莫名其妙,以前三爷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症状,医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我记得从前小寒姑娘您曾经帮沈大人治好了头疾,所以才斗胆来求您,救三爷一命。”
第88章
小寒没有犹豫,立刻收拾东西,同阿旋前往杭州。
等她抵达杭州时,已近小年,天边乌云阴沉沉的,压得极低,将雪未雪的模样。城里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正在准备年货。城里早前应是下过雨雪,地上还留着不少污泥的痕迹,看着有些脏乱。
阿旋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总督府,引着小寒去盛和光的卧房。
小寒一进去,屋里侍奉的正是崔妈妈。她一见小寒,险些落泪,却还是忍住了,匆匆行礼,道:“小寒姑娘,三爷就拜托您了。刚刚喝了药,昏睡了过去。”因实在痛得厉害,只得服用有安眠效果的药汁。
小寒望向躺在床上的盛和光。他瘦了不少,眼窝微微内陷,面容苍白,唇色极淡,下颌上有淡青色胡茬。这般模样,倒是像极了前世里她给他治病的时候。
她定了定神,坐到床边,给他把脉。屋里的火盆甚是温暖,然而他的手腕仍是冰凉。他的脉象紊乱,飘忽不定,小寒从来未曾遇到过。她的神色凝重起来,重新再仔细听脉,最后却是依然一无所得。这般紊乱的脉象,又飘忽不定、忽强忽弱,意味着一点,就是盛和光随时可能失去意识,陷入永远的沉睡之中,再不醒来。
这是小寒头一次遇到这般情形。她在床榻边坐了一会,有些茫然。片刻后,她如梦初醒,疾步走到书案边,提笔给师父写信。她没见过的,或许她师父见过,或许师父她老人家还知道如何破解。
提笔写了一页纸,天色越发暗下来,小寒把笔放下,想要点灯继续,就听到内室传来一声咳嗽,盛和光带着犹豫和不确定的声音出来了出来:“小寒,是你么?”
小寒匆忙走进去,就见盛和光赤脚站在地板上,正要走出来。看到小寒,他微微一怔,继而摇头,笑道:“我这可是在梦里?”
小寒走上前去,伸手就推着他坐下,一边给他把脉,道:“阿旋说你头疼,究竟是什么症状,快说与我听。”
盛和光还没说话,小寒自己先惊讶了。方才紊乱飘忽的脉象,此刻却沉稳有力了起来。
她放下了盛和光的手,看向他。
孰知盛和光也在看她。那双眼睛里,饱含着的爱怜、欣喜、愉悦、欣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也变了,他不再是阴冷隐忍的,而是真的温润如玉、坦然磊落,就如同前世自己遇到的盛和光一般。
小寒微微困惑,还来不及理清楚,盛和光就把她紧紧地拥进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