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怕失真走形”邵杰虽不通绘画,却也能猜到。
沈韶光点头,“还没画过七八尺长一条鱼呢。”又问邵杰,“这样一条鱼,从街上骑马走过,即便走得快些,应该也能看清吧”
邵杰深深地点头,“放心,在这街上走,除了瞎子,都能知道本酒肆卖菊花鱼。”
沈韶光一边勾勒底稿,一边对邵杰道“盲人们倒无需担心,他们鼻子灵,最是能闻香下马、知味停车。”
“合算着,咱们是一个过路也不放过”
“自然!除了没钱以外。”
两人哈哈大笑,怎么跟剪径强人似。
鱼先勾素色底稿,然后便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地上色。就这条鱼,沈韶光拖拖拉拉地画了三天。
颜色上了一些以后,便不断地有路人来看,这几日也泡在这边邵杰便代为解释。糖醋菊花鱼用它加了夸张滤镜艺术照圈了头一波粉。
邵杰时而进去看庖厨们备料、跑堂们打扫,时而出来看给画儿着色沈小娘子。她给那一瓣一瓣金黄色鱼肉有地方添了些赤色,也不知道她往颜色里面兑了什么,那赤色竟然带着些油光,仿佛真是糖醋汁子似。
邵杰不由得咽口唾沫,快到午食时候了。
看她一寸一寸地上色,画一会儿,就放下胳膊抖一抖手腕,邵杰劝她“这也太细了,其实客人们看不这么仔细,大致差不多就好。”
沈韶光摇头,“这不算细,我见过画一碗米饭,一个米粒一个米粒修呢。”沈韶光说是她过去同事,用s给大米广告修图上光,沈韶光开始不知道那一片马赛克是什么玩意,后来缩小了才知道,哦,一粒米,再缩小,我靠,一碗米饭!1
邵杰点头,“这鱼若不一天卖个七八十盘,都对不起你这份工夫。”
沈韶光扭头笑道“邵郎君,你得保证我们有七八十条鱼可卖!”
这是邵杰得意处,“放心,我联系了长安城最大鱼贩,只要宫里圣人有鱼吃,我们就有鱼卖!”
沈韶光对他竖起沾了颜色大拇指。
到第三日午后,眼看明日就开业了,这大幅糖醋菊花鱼才画好。沈韶光字不像她人,淳劲有余,洒脱风流不足,这样风格,刻个章子,写个公文之类,都很合适,但写本期广告词……
听说她要题“秀色可餐”,邵杰几乎乐瘫了。
沈韶光诧异,至于吗你们大唐人民多么开放啊,不说妓子们嘴里唱小曲,书肆里香艳传奇,书画店里脑洞让人惊叹春宫,便是朝中贵人们诗词,甚至传出来一些大家闺秀笔墨,比这个过分都不少。我这么一个连擦边球都不算成语,不至于吧
邵杰赶忙摆手“我并没旁意思,只是——”邵杰又笑起来,“只是也太促狭了些。”
沈韶光觉得唐代人民在某些方面固然见多识广,但是笑点委实有点低了。
邵杰越琢磨越觉得这几个字用得好,当初夫子讲《诗经》时是怎么说来着“乐而不淫”——邵杰颇惊诧,自己竟然还记得这句话。这句“秀色可餐”合情合景,促狭有趣,带了点那个意思,但让人看了只想一笑,好,好得很啊。
沈韶光仍然在犹豫,到底用什么字体写呢斟酌一番,最后竟然选了庄重严肃汉隶。
邵杰虽不精于此道,但也觉得她这个选择有点——不那么合常理,或许行书好一些吧
然而待她写完了,仔细端详端详,好像也挺和谐,富贵大气菊花鱼,庄重典雅汉隶,配着这字意思……
沈韶光也退后几步,觑着眼端详,这字配这词,感觉多像林少尹在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啊。
邵杰点头“就仿若一个端庄君子在说诨话,自有一股别样风流在其中。”
沈韶光歪头看他,这眼光,太毒辣了!
顶着这样绝对招人眼画儿,酒肆开业了,客似云来!
裴斐与福慧长公主置气,多日未见,这日下了值,信马走到亲仁坊来,一眼看见这条大鱼,还有旁边冒着庄严凛正之气四个大字,噗嗤笑出来,这是谁,这般促狭!
不对啊……那牌子上是沈记!不是别个沈记,就是崇贤坊沈记,字是一样,再看“秀色可餐”几个字,虽字体不同,笔风却相似,哈,沈小娘子在这里又开了一家酒肆
裴斐走进去,看那铺陈设置便知道,果真是一家。
裴斐对那大桌案尤其感兴趣,垂足而坐,多么洒脱,好!
惜乎沈小娘子并不在这里,只有一个年轻管事。
翻着那翻新了菜谱,裴斐终于找到了来亲仁坊理由——亲仁坊有沈记啊。
裴斐第二日便跟林晏说了,约着他来亲仁坊沈记尝尝鲜。
第80章 林晏与裴斐
新酒肆才开业,沈韶光在亲仁坊时候居多。“小娘子刚走”“小娘子应该快回来了”“小娘子今日住在了亲仁坊”……近来林晏每次去酒肆,沈记那个团团脸管事总是这样说。
林晏愀然不乐。看着管事,林晏疑心,阿荠是不是格外喜欢圆脸,看她奴仆婢子,尽是些团团圆圆——偏她自己一点也不圆。
与裴斐骑马往亲仁坊来路上,林晏还在想这个问题,这阵子忙,不知她是不是越发瘦了?谁想扭头儿那硕大菊花鱼便撞入眼里,还有那端庄四个大字。
不用看牌子,也知道那是沈记了。这样几个字,林晏抿抿嘴,感觉自己还没享受特权被别人冒犯了似,阿荠都不曾……
裴斐还要在旁边说,“安然,你要多笑一笑,你家小娘子这样促狭爱玩,你成日家绷着脸,比那墙上汉隶还要肃穆,这怎么成呢?”
林晏看他一眼,到底是带着微笑进亲仁坊沈记。
沈韶光正在柜台后跟管事徐开说事。虽徐开是个精明,之前也在旧店被带过些日子,但他到底头一回当酒肆掌柜,还有许多要改进之处。
正说着,门帘响动,沈韶光抬头“林郎君,裴郎君——”
想不到这两位这么快就来捧场了。都快未时了,这是散了朝会过来?那他们应该吃过廊下食了……当然,不排除他们留着肚子专门来这里吃饭可能性。
沈韶光心里忖度着,嘴里轻松地玩笑道“两位郎君,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裴斐哈哈大笑,便是林晏也弯起眉眼。
跟他们实在太熟,沈韶光递上菜谱,便介绍起“今日特色菜”来,“今天有炙野鸡。今晨猎户送来雉鸡,已经裹油了,肥嫩得很,炙得带些焦香,撒了孜然粉,下酒最好。”
“又有新鲜鲈鱼,虽不是松江四腮鲈,却也很肥美,是烧着吃,还是干脆切些鱼脍?今天鲈鱼很大,不宜清蒸,不然蒸着吃也是极好。”
裴斐是吃白食,吃什么让林晏选。
林晏想起外面那“秀色可餐”来,嘴上说却是“小娘子看着安排就是。”
沈韶光道“那便切鱼脍吧。最能保持鲜味儿,两位郎君也尝尝我们前些日子新做金齑。”
沈韶光又给配了清炒茼蒿、蜜汁羊排、黄鳝板栗、虾仁豆腐等几道菜,并一道冬菇菠菜汤。
听说有菠菜汤,裴斐笑着点头“这个汤极好。”
沈韶光不懂,喝个菠菜汤,至于这么笑靥如花吗?
福慧长公主进来时便看到裴斐这满面笑容样子,呵……
沈韶光回头,赶忙迎过来。
长公主是亲仁坊老住户了,坊里人多有认识她。见她来到,食客们包括林晏裴斐都正经行礼,长公主摆摆手,径直去林、裴二人上首食案坐了——高脚餐桌都有人占了,他们依旧用小食案。
长公主来了,旁食客不敢与之共食,纷纷走避。沈韶光吩咐管事徐开给打折扣,有些便干脆免了单——沈韶光颇有些肉疼地想,但愿那桌贵人能把窟窿给补上。
沈韶光奉上菜单,问这位贵主要吃点什么。
“就门口墙上那个。”福慧长公主看她一眼,笑道,“其他,小娘子随意就是。”
沈韶光答应着,正要退下呢,却听福慧长公主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小娘子?”
“儿原在崇贤坊开酒肆,贵人还去吃过火锅子,并赐了臂环。”
福慧长公主又打量一眼沈韶光,“想起来了……”
见她没什么别吩咐,沈韶光便去厨房安排。
只服务于这三人,时候并不很大,沈韶光便带着跑堂把一道一道菜端了上来。
看着自己面前菊花鱼,福慧长公主夹一筷子,尝了尝,“甚好!”
沈韶光赔笑,那自然是好,依照你口味,比正常多加了两勺糖呢。
福慧长公主瞥一眼裴斐,又看沈韶光“两次都这般适口,小娘子竟与我口味相似吗?”
林晏皱眉,正待要说什么,沈韶光已经正色道“请贵人恕罪,容民女直言。民女与贵人口味只怕差得甚远贵主出身高贵,爱这色泽流丽、口味鲜甜;民女居于乡野,只爱那清淡。”
沈韶光指指跑堂端上来鲈鱼脍,“看着清淡,其实颇有味道,用金齑和青芥兑在一起,辣中带酸,够味儿!”
福慧长公主看沈韶光,沈韶光赔笑。
清淡……福慧长公主若有所悟地看林晏。其实福慧长公主虽放诞,平日还不至于对一位绯袍高官如此,但谁让他是裴斐朋友呢?
林晏抿抿嘴,那边裴斐也颇尴尬,自己和安然被两个小娘子比方成菜了……
过了片刻,福慧长公主挑起漂亮眉头,笑问“当真够味儿?”
沈韶光咽口唾沫“有点呛鼻子!贵人若爱甜口儿,恐怕吃不惯。”
福慧长公主“噗嗤”笑了,看看两种不同做法鱼,半晌道,“可见确实口味不同。”
沈韶光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幸好口味不同。
福慧长公主兴致盎然地继续吃她菊花鱼,又尝了拔丝山药、蜜汁羊排、糟鹅掌之类,末了还吃了一小碗桂花酒酿圆子。
“若半夜饿了,吃一碗这个,足以挡饥。”福慧长公主放下碗,赞许道,“只是为什么不用鲜桂花?”
沈韶光解释,“大约是不好存放,故而市上少有卖鲜桂花。”
福慧长公主一摆手“我送你些就是了,后园那些桂树长着也是白长。”
沈韶光赶忙道谢,得寸进尺地道“既用了贵人桂花,还求贵人赐名。”
福慧长公主想了想“便是‘赤霞桂香圆’好了。”
“如此——本店还有桂花粥、桂花糖糕、桂花糯米藕、桂花鸭子……”沈韶光自己先忍俊不禁了。
福慧长公主从没见过这般能顺着杆子怕,不由得悻悻,“当初若我能如你这般,除了这赤霞园,终南山桐园,渭水旁碧潭庄都能要到手里,哪能便宜了九娘和十一娘。”
沈韶光也替她心疼,终南山别业,渭水边度假屋啊……原来公主也有同样求而不得置业梦想!
沈韶光无限憧憬地道“这个时候,山上野味都肥了,带着人在终南山打些野兔、獐子、鹿、山鸡之类,架在烤肉枝子上,若爱鲜甜,就一层层地刷了蜜汁子烤,若爱咸口儿,就蘸着椒盐吃,爱吃辣,就撒食茱萸和孜然胡椒……”
“有一年四郎打到一只奇模怪样东西,棕色身子,黑白毛头,似猫非猫,似狸非狸,我们便在山里这样烤着吃了,很香嫩。后来宋傅听说了,问我们那兽是否‘白尾有鬣’,说那怕就是‘朏朏’,养之可以释忧。”福慧长公主说是十来年前事,“四郎”便是那位有美貌男妾淮阳王。
沈韶光想了想,给出专业意见“若再猎到,贵人试试腌干了,用蜜酒酿蒸熟,快刀片片儿吃。”
福慧长公主点头“腌腊过,应该不腻口。”
听两人有来有去地商量着吃《山海经》上神兽,林晏有一种不大好预感,这里离着福慧长公主府这么近,阿荠总与这位不羁长公主交接,莫要被拐带坏了……
“春天却是住在渭水边更好一些,趁着桃花汛时候垂钓,兴许能钓上大鱼来。”两人话题已经拐到了渭水上。
沈韶光觉得长公主忒诗意,忒会生活“桃花流水鳜鱼肥”,这个时候鳜鱼肉最细嫩,便是随意放点盐巴煮鱼汤喝,都鲜得很。
沈韶光又给福慧长公主建议“春天甲鱼也好吃,故而南边有所谓‘菜花黄,甲鱼肥’一说。甲鱼这东西刁滑,但用点鸡肝、羊肉当饵,也不愁它不上钩。这春天甲鱼红烧、清蒸、煮汤,与鸡、与鹿肉同炖,都好吃得很。”
把林、裴二人晾在一边,福慧长公主和沈韶光从吃吃喝喝聊到置业,又从置业说到吃吃喝喝,后来干脆聊起流行风尚来。
直到后来说累了,福慧长公主方笑道“可算等来个能说话儿人!改日再来找你。”
沈韶光笑道“求之不得。”
林晏一脸肃然,裴斐倒是很淡定。
临走,长公主没留下钱财——这是不把沈韶光当寻常商贩看意思,沈韶光感谢她尊重,但觉得她若拿另一对镶金嵌宝臂钏送自己,也不算不尊重。
谁想第二日,长公主便让人送了一箱子鲜桂花来,比当日林少尹送来花箱子还要大,关键,人家不是让代加工,人家是送。长公主威武!最爱长公主了!沈韶光立刻化身舔狗。这么些鲜桂花,能做多少好吃啊。
又两日,沈韶光还在祸害鼓捣那些鲜桂花时候,福慧长公主又让人送来一个巴掌大,半寸厚,嵌了一圈金丝云纹银牌,与柜台后挂今日特色菜菜牌差不多大小,上面写着“赤霞桂香”,最妙是下面还有几个小圈环,可以挂东西。
沈韶光简直感动了,长公主太可爱了。当下便把这精致嵌金丝银牌挂在特色菜菜牌钩子上,下面垂了几个小牌,“桂花糖糕”“桂香鸭子”“桂花栗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