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点头。
她轻轻唤了唤邵衍,见对方没醒,掀被子、扒衣服、拆绷带,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露出他身上的伤口来。
病房向阳,病床就在窗侧,午后的阳光正好温暖的铺在病人身上。
充足的自然采光下,谭深苍一眼就看清了邵衍身上的伤口状态——撕裂后再缝合。
再缝合的人手艺虽然有些粗糙,但是技法很好,针脚纹路几乎是和他第一次的缝线完美融合。
只有末尾的收针时,用了刺绣的针法锁了一点点,像是C的缩写。
他手一抖,刚刚握着消镊子的手一松,整根镊子跌落在地砖上,弹跳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小护士连忙捡起镊子:“谭医生,您是不是太累了?”
谭深苍嗓音突然拔高:“刚刚谁来了!”
他往常的性子都算温和,哪怕对着出错的实习生态度都很好,更别说跟了他多年的护士了。
这突然的爆发,让握着镊子的小护士蹲在地上抖了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除了我,没人来……”
“伤口没事,你换药,一会儿去药房拿点消炎药,今天正常剂量,明天不发烧了剂量减半。”
谭深苍摘掉手套,扔下最后一句,直接踏出病房。
小护士等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站起来,握着镊子走到窗前,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谭医生在绿化带穿过,向对面的后勤大楼走去。
这是要去监控室?
“快看,快看!”
食堂落地窗前。
年轻的医生一手指着外面匆匆而过的谭深苍,一手拽着自己的同伴:“小谭医生!”
同伴年纪大了几岁,性子似乎也更沉稳一些,他笑了笑:“听说小谭医生接了个病人,这一个月,你运气好的话能天天看见。”
年轻医生一直看不到了谭深苍的背影,才收回视线:“我们上医学院的时候,老师就天天说着小谭老师的传说,说他子承父业,年少时便是谭家最出色的一个。谭家啊,那可是三代国手……”
同伴表情有些纠结,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我爷爷不是三院的吗?和谭老爷子共事过一段时间,其实吧,谭家小谭医生这一辈,最出色的一个不是小谭医生。”
“啊?”
“是小谭医生的妹妹,叫……谭…哦对…谭浅云。”同伴咬着筷子,陷入回忆,“听我爷爷说她生来就是吃医生这门饭的,她对生死的理解和对手术的理解已经到了另外一种境界,一双手号称能遮死神双眼……只可惜后来失踪了。”
……
戴着帽子的楚笑听着邻桌说完自己母亲的八卦,将碗底最后一块肉捞起来放进嘴里。
食堂的菜有些淡了。
——
邵衍醒过来,就发现身侧正躺着一个人。
熟悉的味道让他全身都放松下来,他将睡远的人捞进怀里,声音因为起烧两天,嘶哑而低沉:“你怎么来了?”
楚笑这两天睡眠不错,被邵衍吵醒后,打了个哈欠:“想你。”
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喜欢就喜欢了,恋慕就是恋慕了,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见邵衍收着腰的手紧了紧,楚笑不躲不闪,语气舒服:“以前我总以为我们时间还长,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释。就好像你总觉得我年纪还小,那么再等个五年,再等个十年——等到你认为我年纪可以承担这份感情。除了年纪,我们彼此之间除了彼此之外,还有太多东西,家庭、责任、身份……”
楚笑顿了顿:“我从来不在意这些,可若是不说清楚,对你不公平。”
邵衍握着楚笑的手,思维终于彻底清醒了:“楚笑。”
“当初在逐际城时,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性格和身手,为什么你能够屡次出现在我屋子里呆到天亮。”
楚笑回握邵衍的手,声音像是陷入了回忆:“我自己都很好奇,为什么我的警戒性和源力示警双双瘫痪,哪怕半夜醒来知道了你在,还能一觉睡到天亮。”
这是她妈都没有的待遇。
她想到这笑了笑:“我更好奇的是,我为什么能容忍你,容忍到自己落荒而逃,去罗叔叔家躲避。要是换上杨弘、换上娄野,哪怕是换上和我一起长大的罗启元,我也应该把人绑了,扔大街上扔垃圾桶里扔警署大牢。”
“噗。”
这还真是楚笑的作风。
邵衍轻笑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稍稍松开了楚笑,防止她发觉:“后来想明白了么?”
楚笑翻了个身,往邵衍伸手贴了贴:“起先没有想明白,越好奇越想明白,越想明白就越想看着你,后来我觉得,我应该挺喜欢你。”
“错过了你,我可能这辈子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能让我在睡梦里都松懈下来;也找找不到一个人,能让我在睡前就思考着第二天吃什么早餐。更找不到一个人,能让我总是想着下半辈子过什么样的日子……”
“所以我耍了手段,替你写保书,是真心想帮你,也想有恩与你。”
她说完后,突然沉默了下来,两人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邵衍突然笑了起来,:“还有呢?——”
楚笑把吓得飞出去的小蝴蝶拉回来,有些不好意思:“还有那次你休假回来,院子里的花,是我毁掉的。”
“哈哈哈——”
楚笑:“你小声点。”
邵衍笑的胸膛起伏,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握着楚笑的手“咳咳——没事,隔壁病房没有人。”
邵衍胸腔感觉有什么在被填满。
冷冻了几个日夜的心脏,一点点的复苏。
——
楚笑在病房里和邵同志过起了同居的生活,
有小蝴蝶放风,护士和医生查房的时候,她就翻出窗外站在外面的挡水台上。
如果是做检查,她干脆从隔壁病房翻出,戴着口罩在医院瞎晃荡,因为投了医生的身份证明吃食堂,还被逮去动了一次简单的小手术。
期间她回家过两次,带了两人的换洗衣服,还做了不少吃的带到医院来。
就连邵衍都发现楚笑的食量明显减少 ,问起来的时候,楚笑并没有敷衍:“以前是源力需要热量,现在不需要了。”
邵衍似懂非懂,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等到他撕裂的伤口炎症下去,消失了几天谭深苍再一次出现,给邵衍动了第二次手术,将体内的最后两颗弹片取了出来。
手术很成功。
谭医生来看苏醒的邵衍时,几次都欲言又止,旁敲侧击了几个问题。
“你还记得那天昏迷是谁给你动的手术么?”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医生,四十多岁年纪,跟我长的很像?”
……
都被邵衍挡了回去。
楚笑从窗外翻回来的时候,邵衍看向楚笑,什么都没有说,半躺在床上,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苹果和水果刀,完全不像是手术刚结束一天的人。
这体质……
楚笑接过邵衍手上削了一半的苹果,递到嘴边塞了一口:“我妈你认识,她叫谭浅云。这位小谭医生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我舅舅,不过长辈的事情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没打算掺和。”
邵衍见她三两口就把削了皮的苹果啃完,伸手把她手上另一半苹果抢回来继续削皮:“是,上一代的事情,他们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负责。”
楚笑歪了歪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邵衍的话若有所指。
邵衍将削好的半个苹果递给楚笑,眼底都是温和:“给。”
楚笑咔嚓啃着苹果,可能是她的错觉。
国安部门来的时候,楚笑正低着头以床侧为桌子写习题。
他们推开门见到屋里有个姑娘皱了皱眉,职业素养让他们很快收起了表情,看着邵衍:“邵指挥,我们又见面了,我们今天是想带您去我们那喝杯茶。”
反倒是邵衍略微惊讶的看了楚笑一眼。
这七八天,楚笑每一次都能顺利的躲开查房的护士和医生,这次来的是国安人员,她却留在了病房里。
只有一个解释,她是故意的。
楚笑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眉眼带着几分冷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楚笑。”
楚笑。
几个人心中一震,这个名字这张脸,别说国安部门了,整个帝国现在谁不认识。
但是储君祭典还在继续,这位怎么在这?
难道是规司有什么深意?
他们心中翻江倒海,却不敢表现出来,对楚笑行了个礼:“楚阁下。”
“他刚做完手术,就不陪你们走这一趟了。”
楚笑收起习题册,拿起茶几的帽子和口罩:“我出去,有什么话你们在这说。”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人对着楚笑点头:“好的。”
等楚笑消失在走廊。
国安来个五个人,两个人守门,一个人守窗,一个人负责仪器干扰,防止有监控和监听设备。
做完这一些,为首的中年男子拉了把椅子,坐在邵衍的正对面,翻开了笔录本:“邵衍,这次我们找你,是因为我们已经抓住你的父亲。”
邵衍的脾气大家事先都有所了解。
他几年前的笔录和录像视频,国安还保留着,自从他母亲死后,他对父亲有些无底线的纵容。
几年前,当知道父亲叛国的时候,一直以冷静著称的他情绪当场就没有控制住。
时隔几年,他再听到父亲的消息的时候,而是微微抬起头,眼底平静无波:“哦。”
第九十六章
邵衍的反应出乎了屋子里所有人的预料,但是毕竟是国安部门的相关工作人员,笔录者很快就镇定下来。
他低着头,找到笔录本的第一行的笔录对象一栏,写了邵衍两个字:“这一次我们需要跟你确认下邵屹的信息,你有什么问题和要求,可以提前提出来。”
这原本是开场客气话,没想到邵衍手撑着床,停止着背靠在床头,声音十分冷静:“我父亲,也就是邵屹,中阶二等贵族,按照相关法案,他的事情应该由规司处理,为什么会是你们来核对信息?”
笔录者:“储君祭典,规司负责主持,一些工作在祭典之前就进行了移交。”
“移交文件和移交记录时候能查到吗?”
笔录者一僵,下一秒却及时缓和了回来:“相关的移交文件可以,但是移交记录涉及机密,不对外开放。”
邵衍微微颔首:“在哪可以查到?”
笔录者顿了一秒:“规司”
“你们的问题和立场,可以代表典司狱吗?”
“——可以。”
……
邵衍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始终保持在一个语速上,不缓不急。
反而是笔录者额头冒起了汗水,坐姿也没有了之前的闲适,下意识的将头侧微微向右侧。
这种反应——
邵衍的视线落在了笔录者的右耳,抓住了他脸颊肌肉不自然的冲动。
这种反应,应该是耳道式的通讯耳机。
他收回了视线,右手下意识搭在腰侧,即使没有枪,这个姿势也能让他在高强度戒备下,更加的清醒。
“我没有问题了。”邵衍轻轻颔首,“你们继续。”
屋内的三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松了口气。
国安部门,每年遇见各式各样的人无数,特工、间谍、被策反的叛国者……
大多数人见到国安,先胆寒三分,再心虚三分,剩下几分侥幸撑着副皮囊,一眼看去,就像是水沟里长出的野草。
阴沉沉,哪怕是生机勃勃的人设,也充满诡异。
他们却很少遇见邵衍这样的人,眸子里坦坦荡荡,身上气场锐利而有压迫力。
笔录者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十几岁就上了战场,手上杀的叛军恐怕都比他做过笔录的人都多。
他掩饰着站起来,去卫生间擦了把汗水,才重新调整情绪坐回到邵衍面前,打开笔录本:“邵指挥,如果您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随时喊停。”
“好。”
“第一个问题:邵屹,年龄57,性别男,邵家同辈中排行老四,五年前失去妻子,信息是否属实?”
“属实。”
“第二个问题:这三年,邵屹有没有跟你联系过?”
“没有。”
……
如果笔录者的预感,邵衍回答问题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就仿佛这三年间脱胎换骨。
“最后一个问题。”笔录者合起笔录本,“你想先见见邵屹吗?”
邵衍扫了一眼笔录者的耳朵:“军事法庭自然会见到。”
国安人员的到访,似乎对邵衍并没有任何影响。
他甚至第一时间向楚笑做了解释:“是为了我父亲的事情。”
楚笑自然理解,有个叛国的父亲,在这个时间点上被各种部门时不时问话,实在太过正常。
只是理解归理解,不耽误她觉得邵衍这条池鱼,被火烧的有些冤。
牵扯到国安部门,十件八件都是机密,楚笑也没有多问。
病房里的日子似乎回到了战前的平静,楚笑做习题,邵衍看战报写东西。
楚笑写完题有空的时候,也会陪邵衍看看军事新闻。
两人聊天时,邵衍发现楚笑话虽然不多,但是见解基本一针见血,像是挖掘到什么宝藏一样,干脆找到军用的光脑,带着楚笑一起做战事复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