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范翕还能自我调节:“虽然你用哄小孩的方式对我,但我还是爱你,可以包容你。”
玉纤阿:“……”
她脾气这么好,都想打他了。
——
而范翕折腾的程度有增无减。
某日夜里,玉纤阿从睡梦中醒来,忽然觉得身边床位空了。她心里猛惊,一下子醒了。范翕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一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昏迷,这种状况下他不在床上,他是否出了事?
玉纤阿立即起身,绑在她手腕上的布条一绷。玉纤阿怔一下,掀开床帘,顺着布条的方向,看到病美人伏在案上,居然在就着一盏灯写字。
玉纤阿下床,生气他的不自爱:“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写什么?还不好好歇着?”
玉纤阿立在他身后,范翕手中提着笔,写了几个字就累得脸色惨淡,手腕沉重。玉纤阿过来,他向后靠入她怀中,喘着气。玉纤阿低头看他在写什么,看了几个字,她的目光就凝住了——《冬日绝笔》。
玉纤阿声音颤:“……这是什么?”
范翕声音空落落的:“我写的绝笔诗。我恐是要死了,我不能忍受我死前什么都没留下,死得这般悄无声息。我要写绝笔诗,我要让世人知道都是你害死我的。”
他露出虚弱的笑,雾水湿淋淋地沾在眼中,沾在长睫上:“我就要去见我母亲,去见泉安了。我好想念他们……”
玉纤阿被他弄得想哭。
可是又理智地觉得他在犯病,觉得可笑。
他真是一病起来,一难受起来,就觉得自己恐怕不行了,要死了。这次他确实病得重,但是不管他病得多重,玉纤阿都要他好好地活过来。玉纤阿便低声哄他:“公子不会死的。有我照顾公子,公子会活下来的。”
范翕更愁绪满怀:“活着也不好。活着我就会欺负你,你就要逃离我。”
玉纤阿再一次:“我不觉得公子在欺负我,我不会逃离公子。”
玉纤阿哄着范翕不要写他的绝笔诗了,他都神智昏昏了还写什么绝笔诗,有这功夫在床上多躺躺,也许病就能好得快一些。玉纤阿硬是将范翕哄回床榻上,帮他将他汗湿的衣裳换下。
玉纤阿抚摸他的面容,心中爱他十分。想她的公子怎这样可爱。
她的公子,是天下最俊美的公子,武功厉害,手段狠辣,骗人不眨眼。偏偏他又心思细腻脆弱,觉得自己要死了,竟半夜三更爬起来写凄美哀婉的绝笔诗,要写绝笔诗控诉她。
写凄美哀婉的绝笔诗!
谁家郎君会像范翕这样可爱呢?
玉纤阿低头亲他唇,虽他不知道,可她越来越爱他,连病了的他都十分爱:“飞卿,你怎么这么傻呢?”
——
一连半个月,于幸兰压根没踏入范翕府邸一步。
不闻不问。
当范翕死了。
于幸兰生气地等着范翕如往常一样来哄她,她又向身边的长辈讨教。长辈们说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正常,等玉女进了门,她想如何欺负玉女,不都是她这个主母说了算么?郎君是爱美色,但郎君不会为美色放弃所有。
于幸兰渐渐被劝得不再想起这事就怒焰高涨。可是于幸兰想到范翕要纳玉纤阿为妾,仍觉得难受十分。
她始终舍不得跟范翕分开。
她便等着他来道歉。他做错了事,他如何能不道歉?
然她始终不曾关心范翕病得有多厉害。她知道他不会死,就安心等着他的道歉。
半月后的一夜,范翕从昏昏状态中睁开了眼。他翻个身,神志清明,意识清醒,看到玉纤阿睡在自己旁边。范翕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看到两人手腕上绑在一起的布条,才慢慢想起半个月来,他病得有多厉害。
就是现在,范翕从床上坐起,头都一阵痛。
可他到底是意识清醒了,不再浑浑噩噩了。
范翕下了床,他如鬼魅一般立在床头,俯眼盯着沉睡的玉纤阿半晌。他眸子幽冷冷的没有光,黑暗得足以吸食一切。他站在床边半晌,指尖轻轻一划,将两人手腕上绑在一起的布条划破了。
范翕目光复杂地盯了玉纤阿一瞬,侧头掩袖压下喉间的轻咳声。他病了半个月,衣袍都宽了一半。郎君幽幽向外走去,黯淡如一道雪白月光拂地。
空寂又森然。
范翕出了门,成渝愣了半天,现身向公子行礼:“公子……你身体尚未好,为何不多休息一会儿?”
范翕眼中血丝泛滥,眼尾泛着红色,该是精神疲惫之状。但他容色惨白,如傲竹般挺立,长发用玉冠随意束扎。不说形象如往日般精致,起码他现在的样子可以见人了。
范翕不是那个脆弱得半夜三更写绝笔诗的公子了,他成了那个刚烈阴冷无比的公子翕。
范翕不回答成渝的问题,也懒得追究成渝犯下的错,他问:“这半个月,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
——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九夷和大卫王朝的和谈结束。卫王朝答应了九夷所有无理要求,连九夷要求和亲公主都答应下来。不日,九夷就将带着卫王朝赠送的无数金银财宝和下嫁的公主一起离开大卫国土。
以此为代价的,是范启被那些人添油加醋,查出了无数大罪。卫天子痛心无比,下召历数前太子在和九夷一战中所犯的错,给卫国带来了多大麻烦。九夷要和卫王朝修好,牺牲的自然是一直对九夷抱有“战”之心的范启了。
为此,范启府邸被抄检,所有仆从被押走问话,赏赐的器物珍品也都被或烧或砸或带走,都说是要调查。如今这么大的府邸,服侍的仆从,恐怕不过两三人。范启夫妻成了戴罪之身。
而卫天子要求范启写下“罪己诏”,向天下昭示他犯了哪些错。同时,卫天子放任天下书生们在民间编排前周太子的恶事,他不遗余力地要毁掉前周太子的名声,毁掉百姓对周王朝的好印象。
深更半夜,一灯如豆,范启坐在书舍案前,盯着案上的“罪己诏”竹简。他知道他不写,更多人会丧命。但若是他写了,他也落不下什么好。范启白着脸,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
风将窗吹开了,冷风入舍。
舍中早就没有了炭火,风一浇灌,满室凉透。范启起身去关窗时,立在窗前怔住。隔着窗子,他和窗外的突然出现的范翕对望。
兄弟二人隔窗而望。
府邸幽深,府外有严密守卫。府中人不可高声交谈,恐被人刺探。范翕不知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站在窗下,与立在窗口的憔悴了许多的兄长对视。
范启凝视着范翕。
他听说范翕病了半个月,此时一见,弟弟立在凉风中,玉冠银带,却形销骨立,阴郁暗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散般。
范启低声:“回去吧。”
范翕红着眼看着他,默然不语。
范启心中酸楚,他手搭在窗棂上,身子向外探,手指轻轻颤抖。既想看一看范翕,又怕自己连累了范翕。舍内幽幽火烛照着他扭曲的身形,他脸色苍白得如同背后的雪墙一般。他盯着范翕,眼中涌出控制不住的热泪。
范启再说一声:“回去吧。”
范翕声音轻轻的:“总有一日,我会救兄长出来。”
范启笑得有些悲伤:“你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兄弟几人,关的关,死的死,能留你一人在外,已实属不易。七郎,听我的话,先好好活下去,保住自己。你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就当我死了吧。你呀,以后没有兄长再护着你了,你在卫王朝中要多小心。”
“昔日你总觉得父王不爱搭理你。但父王再不理你,他也是你父王,你做错了事,他不会想杀你,想除掉你。但从此以后,卫天子是不一样的。你在朝上要小心谨慎,其他人都不可靠,你只能相信自己。”
“若有可能,我希望你不要再想着这些事,为我范氏留下血脉,在外帮我照拂一下我的几个孩子。你看你如今……病成了这个样子,还来看我做什么?你一个在外面的人,看上去比我形象还糟。七郎,你要好好养身体,再不要任意糟蹋自己了。”
范启关上了窗,声音带了泣声:“回去吧,七郎。”
范翕静静地站在窗下,他单薄清瘦的身子被冷风吹着。冷风反复无常地吹着他,他的发带在风中扬落,脸上苍白色更白了三分。他闭目,再睁眼时,转身跃上房檐,向外掠去。
猩风掠袍,天地阒寂幽冷。范翕藏身寒夜中,一步步走远。
他目中幽红,阴厉诡谲色若有若无地在眼底浮起。所有的事挑战着他脑中的那些弦,一根又一根,那些弦在他脑海中崩断。范翕转身离去,每走一步,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脑中弦崩断的声音。
万物摧枯拉朽,无人谅他不易。他就来试试,这世道,到底谁来逼疯谁?!
——
玉纤阿做了个梦,梦见范翕在对着她落泪。她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落泪,却不言不语。
心脏痛得厉害,玉纤阿从梦里醒来,睁开眼,便察觉到了不对。天光熹微透帐,手脚沉重,她连坐起来的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的费劲,她跌回了床榻上。
同时手脚伴随着“哗啦啦”铁索撞击的声音。
玉纤阿低头,看到自己手腕脚腕,都被扣上了铁索。长长链条系在这个屋舍的床上。链条很长,她可以在这个屋舍中自由行动,却不可能出屋子半步了。玉纤阿静坐床榻良久,忽感觉到什么,她抬目,向斜侧方的阴影处看去。
长帷飞落,白帐如沙,那里坐着一个人。
玉纤阿静静看着他。
她说:“范飞卿,你囚禁我?”
阳光掠窗,范翕坐在墙角,静望着她,闻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他说:“你是我的。”
“玉儿,别难过,我不伤害你。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他低下眼,面上尚带着四分病容。他和她面见时,身体仍没好,然他精神已强悍起来。
面对玉纤阿的质问,长睫陡颤,雾意潺潺,他露出娴花照水一般让人心碎的自怜笑:“这是你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我也不想如此,谁让你们都不听话呢?”
第111章
坐在床上,手脚被链条锁着, 冰冷的触觉摩挲着腕内的肌肤。玉纤阿不知范翕是什么感觉, 但她却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
她看范翕坐在墙角阴影处, 阳光落在他面前五公分处。他坐在那里,就如阴沟中的鬼魅一般。尤其是他的病并没有好, 他面上病容显露, 看她的眼神几多病态。这一切让他看上去更加危险阴暗。
玉纤阿沉静坐着。日光掠帐, 照着她发顶。坐在床帐内的女郎衣物完整, 她面容素白如莹玉,清透的纤毛可见。
她向来是无论遇到什么危险状况, 初时都不动声色, 暗自观察。
而眼下, 范翕表明了他的态度,玉纤阿才道:“给我解开锁链。”
范翕笑而不语。
玉纤阿嘲讽道:“你不会又要用‘保护你不被于女郎伤害’这样可笑的借口来囚我吧?我从未怕过于女郎找我麻烦, 你心知肚明。”
范翕淡声:“是的, 我知道。”
他心知肚明, 玉纤阿这样的本事, 哪怕单枪匹马, 她也不可能惧怕于幸兰。于幸兰是个不用脑子的鲁女,鲁女是拿心机美人没办法的。
自来到洛邑,范翕其实从不怕于幸兰找玉纤阿麻烦。但他一直用这样的借口让玉纤阿不离开府邸。
玉纤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一笑:“我真是瞎了眼, 竟关照这样的你。”
范翕坐得挺直的腰背一僵, 目中寒气毕渗, 如剑一般赫然刺向她。
玉纤阿颈上扬,一点儿也不怕他的冷气压一样:“你病了半月,我衣不解带侍候你。你竟用这种方式回报我。”
范翕目中情绪波动,他手指轻扣座下扶手,喑哑着声音乖戾道:“我用何种方式回报你了?你怎不说我明明不愿你和其他男子往来,你却和公子湛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是那日我不出现,等到你的婚帖送到了我手中,我才知道你另有打算呢?!”
“玉儿!”
他唤一声“玉儿”,声音中情绪饱满又紧绷,充满了激动与痛苦。范翕嗓子哑得如被粗拙之物磨砺过一样:“我如何对你了?我只是怕极了你,受够了你。但我还是爱你的,你不要怕。我虽然关着你,但我每夜都会回来陪你。你除了不能离开此屋,我房舍中的任何地方任何东西都任你取用。玉儿,我待你已经够忍耐了!”
玉纤阿唇角渗出不屑冷笑。
她素来如冰雪般无情,冷笑笑得范翕目中如被刺。明明作出可恶事的人是他,表现出一副被伤到表情的人,竟也是他。
玉纤阿道:“范飞卿,你少给自己找那么多完美的借口。你不过是控制欲作祟,想让我成为你的私有物罢了。”
“我这样想错了么?”范翕立时站了起来,双目赤红,怒瞪着她,“我错了么?你本来就是我的!你就是我一人的!”
玉纤阿盯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半晌,心平气和:“你和你父王真的很像。”
这话如一道重锤,稳稳击向范翕。范翕几乎在一瞬间脸上神色便空白了,呆呆地看着她。她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能伤到他,最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范翕脸色惨淡,癫狂欲发疯的神色在刹那间静了下来。
而听玉纤阿仍在漠声:“你父王囚禁你母亲十五年,你深恶痛绝,恨怒你父王。你母亲教导你近十年,希望你不要走你父王的路子。你百般避免成为你父王那样的人,结果无论你母亲如何努力,如何规避,你还是走向那一条路。你母亲深恨你父王,至死恨着他。我看这就是你我未来的路子。”
范翕厉声:“闭嘴!不是那样的!我与我父王不同,我不会伤你!”
玉纤阿挑动自己手脚上锁着的链条,笑出声:“你管这个叫‘不会伤我’?那我真好奇你的伤害底线是在哪里。可惜啊,你母亲做了无用功。你和你父王那般像。你们这样的人,求而不得,就是将人囚在自己身边,也一样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范翕红着眼尾瞪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