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那一直不搭理他的玉纤阿竟然轻轻应了一声:“所以该结束了。”
范翕眼皮一跳,陡然睁开眼。
睡梦中,玉纤阿挣脱了他锁着她的手链脚链。她挣脱了那些枷锁,看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便衣袂宽大飞扬,向外走去。
范翕喊道:“玉儿,回来!”
他追出去,却追不上她。她分明走得悠缓,他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追她出了屋舍,看她的身影消失于白茫茫的大地中。她自始至终不回头看他一眼,留他颓然倒地,怆然而恐慌:
“玉儿——!”
——
寒风凛冽,姜女站在成家大门前,忐忑着敲开了大门。一个管事不解地看她,她慌乱地递出玉佩:“我、我想见你们主君……”
管事看到玉佩,本什么也看不出,但姜女生得貌美,他犹豫一下,还是请姜女进门:“主君今日恰好在府,女郎请随我来。”
——
玉纤阿骑马出了府。
脸上的慌张色一扫而空。
她调转马头,行向与成渝完全相反的方向。
冬日第一片雪,落在她睫毛上,清透干净。
——
冬日的第一片雪,自门外掠入,沾上范翕的睫毛。
天边闷雷嗡嗡,闪电劈开天地。
于幸兰走入了大堂中,带着一种洋洋得意又开心的眼神,弯身观察那闭目而睡的俊美郎君。范翕生得这样俊俏,她无论看他多少次,都喜欢得不得了。
范翕睁开了眼。
雪花在睫毛上轻颤。
于幸兰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卫士闯入了堂中。于幸兰回头,见是范翕那个最得用的卫士,成渝,喘着气立在堂中。成渝惊疑:“公子……”
雷声再响。
睁开眼的范翕盯着成渝慌张的脸色。
范翕盯着成渝半晌,袖子猛一拂,案上的茶盏器具全都扫了下去。于幸兰吓得后退,看范翕脸色白得如雪,站了起来:“她逃了,是不是?”
就如他梦到的那般。
她头也不回!
第113章
成府高宅,常年大门紧闭。玉纤阿让姜女拿着玉佩去找成家, 其实玉纤阿都没抱希望姜女能够见到成家主君。
但是姜女见到了。
姜女站在会客堂前, 见到了满洛邑人士都很少见到的成家二郎, 成容风。
成容风二十来岁,已有妻室子女。其妻儿随湖阳夫人一同前往湖阳定居, 只成容风和自己已经嫁人的姐姐成宜嘉居住洛邑。姜女所见的成容风, 大裾博衣, 长冠琳琅。其眉目清寒内敛, 气质淡泊高远,落落肃肃间, 非寻常人所能比。
姜女服侍过吴国世子奚礼、公子翕, 奚礼肃冷, 范翕温雅。二人都不如成容风这般沉淡安然,却望而让人生怯。
成容风端坐长案后, 见到姜女这般貌美, 依然冷冷淡淡, 不为所动。姜女战战兢兢将玉佩递上, 成容风低头看着玉佩, 两面翻看,成容风看到玉佩上所雕刻的“姮娥奔月”之画,淡漠的脸色突得微妙一变。
他握紧玉佩,冷锐的眼神如箭般看向站在堂中的那神情有些不安的美人。他打量着姜女, 问:“你哪来的玉佩?”
他目光审视着姜女, 因看她如此美色, 才心有惊疑,暗想难道这个女郎会是他那个走失的幺妹?
姜女连忙道:“这是玉女的……她出生时就戴着这玉佩,她来洛邑找寻身世秘密……这玉佩是她给我,让我来寻成家……郎君,这玉佩可是府上的?”
成容风站了起来。
大袖纵起。
他手握着玉佩,目中微动,缓缓道:“幼时我家中出事,父亲陨没,母亲回来时,弄丢了刚刚出生的小妹。母亲找寻多年而未果……多年来,府上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某一日,一位女郎拿着玉佩登门来见。她也许叫玉娥、也许叫姮娥,也许叫望舒,也许叫纤阿、叫阿月。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么一位女郎上门……”
姜女目中微微亮起:“玉女的名字,叫玉纤阿!是她曾经服侍的主君为她取的名!”
成容风点了点头。
他下台阶走向姜女,因动作急促,腰下玉佩刀剑瑽琤作鸣。他声音微促,不复方才淡然:“她到底是如何将玉佩给你的?她生的什么相貌?她为何不亲自来登门?女郎莫怪我疑心重,我只是要确定她是否真的是……成家这些年,已经失望很多次了!”
姜女点头:“我、我这便告诉郎君。”
——
雪粒浅薄,夹风入堂。
范翕从沉睡中醒来,看到成渝的脸色,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向来脾气温润的公子翕竟脸色难看十分,低声咒骂一句。范翕像是没看到于幸兰一样,抬步就要向外走去。
于幸兰愕一下,继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她瞪直眼,追上范翕,从后拽住范翕的手腕,高声怒道:“范翕!你要去哪里?”
范翕回头,目光淡淡地看她一眼:“放手。”
于幸兰惊怒:“你忘了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的了么?你忘了你要与我成亲了么?你忘了谁才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了么?你要弃我于不顾,去找那个狐狸精?你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大么?!”
范翕目光沉沉的。
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乌睫沾雪,浓郁秀美。他是这样清隽、使人见之忘俗的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此时这种羸弱美中,透着病态和不耐。范翕甩开于幸兰的手,仍向外走。
于幸兰大喊:“你疯了!你以为我会一次次原谅你么!你不想要齐国的支持了么!你如今的身份,她值得你这样么?范翕,不许去!去了我再不原谅你了!我说到做到!”
她见范翕抿着唇、一声不吭,看他侧脸秀静安然,于幸兰受不住一样来握他的手、来拽他。她用武力来扣他,而范翕手腕翻转,在于幸兰手挨上他的衣袖时,他抬臂侧身,就与于幸兰过了招。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和于幸兰动武,二人过招五招,于幸兰被他向后逼退。
于幸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看到他沉冷的眸中,神色那般不耐。
范翕不说话,将她逼退,转身就出堂走入了细雪纷落中。于幸兰站在堂中,她大喊:“你就这样不喜欢我么?!你现在连掩饰都不肯了么?范翕,范翕!”
范翕没有回答。于幸兰看着范翕的背影,看着他一身雪袍融入灰灰天幕间,于幸兰目中浸泪,泪水瞬间破眶涌出。
她这样看着范翕,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见范翕时候他的样子。那时候他便这样倔强,眼中写着不服输,阴狠。她那鞭落在他背上时,若不是他母亲拦着,他分明跃跃欲试要打回来。
她喜欢他。
喜欢他温情的模样,也喜欢他偶尔露出的凶性。喜欢他羸弱的模样,也喜欢他偶尔的强硬。她喜欢他和自己在一起,喜欢他身边只有自己。不管他是如何想的,只要他长长久久和自己在一起,其他的于幸兰并不在意。
侍女说:“女郎……”
于幸兰狠狠地抹去脸上乱糟糟的泪水,强声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才是他的未婚妻!他不敢和齐国作对,不敢和我退婚的。没关系,他总是我的……只要我带他回了齐国!”
她垂下目,目中渗出了杀意。
玉纤阿!该死的玉纤阿!
她就知道,她自见到那女子第一眼,她就知道范翕喜欢那样的女郎。虽然于幸兰强迫范翕和自己在一起,靠着权势非押着他和自己定亲,但是于幸兰心中知道范翕真正喜欢什么样的女郎。真正的喜欢,是从眼神中就能反映出来,那是根本藏不住的……
但是她要强求!
她喜欢范翕,她偏要强求!
于幸兰狠声嘱咐:“派人悄悄跟上公子翕,看他去哪里找那玉女!回来禀告我,我……杀了她!”
只要杀了玉纤阿,范翕仍是她的!
就如之前一样……范翕喜欢什么样的,她就确保那样的再不会出现在范翕面前。范翕看一个女郎多看了两眼,她就送走那女郎,让范翕再也见不到。日久生情,日久生情……于幸兰想着,范翕日日和她在一起,总会日久生情!
——
成渝跟着范翕出了于府。
一出府门,范翕转身,一掌箍在了成渝脸上。那一掌打得又脆又狠,带着七分内力。成渝被一掌箍得连退三丈,寒气贴面,他被打得单膝跪在地上,噗噗吐出了血。
其他跟随范翕的卫士脸上微露出震惊的神色,因没想到范翕会对最信任的暗卫动手。
成渝唇角渗血,低头跪在铺着一层单薄雪色的地上,半张脸贴着乱糟糟的发。他低着头,没敢抬头。
范翕声音暗哑怒极:“我就交给你这么一件事!就这么一件事你都办不好!你是猪彘么?频频被一个小女子玩弄?你是不是和她联手一起哄骗我?你是不是心里爱慕她,故意对她放水?!你竟敢爱慕她!”
成渝猛惊。
他看到公子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办坏了事。
他不敢反驳,但是公子疑心他爱慕玉女……成渝知道跟在范翕身边,谁敢爱慕玉女,谁就别想活成……即使成渝心中对玉纤阿真的有些基于男性审美的好感,此时也被范翕一席话吓得全都消散。
他心如冰雪,惶恐答道:“属下不敢肖想玉女!属下只是……只是……她真的……太厉害了。”
她在他面前哭成那个样子!
成渝从没见玉女露出那么害怕的眼神,哭得那么厉害过。即使在公子面前,玉女都没有那样过。情人间会有些感应,他以为玉女那么害怕,是公子这边出了事。他怕自己延误了机会……然事实上,情人间或许真的有感应一说,而真正感应出来的那人,并不是玉纤阿。
而是范翕。
范翕都没有问成渝,就预料到了玉女会逃。
成渝羞愧难安,他向前跪行,范翕再一掌挥下。范翕狠厉十分,自己尚病着,一掌挥下后,范翕便咳嗽不住,面容白得更厉害,身子轻轻晃了两下。
成渝唯恐范翕就此治他死罪,他羞愧万分地磕头恳求范翕:“公子,她的戏实在演得太好了。属下无能,被她骗过。请公子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一定将她捉回来!”
范翕一字一句:“不必了!”
成渝心跌入冰窟。
以为范翕要杀了他。
他努力为自己求一线生机:“求公子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范翕阴沉沉地抬臂打断了成渝求饶的话:“我亲自去捉她回来。你跟着我,你且看着我如何捉拿她!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她能逃到哪里去?”
他执迷不悟。
眼中写着阴冷恨意和怒意。
他不能接受玉纤阿离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她离开。
范翕快步上马,厉声嘱咐下去:“封锁城门,严查所有出城人士!洛邑今日封城,给我一个个查,谁也不许放出去!”
跟在后的卫士道:“公子,这是庶尹负责的,不归吾等管……”
范翕冷声:“算我欠他们一个人情。下令出去!”
下属立刻:“是——”
范翕策马扬鞭,率领诸卫士转入大道上。街道两侧百姓纷纷避开,见人御马疾行,有人不满抬头,张口想骂,但看到马上那样清隽的白袍郎君,失神之时,便什么难听的话也说不出了。
范翕御马再转一街!他伏在马背上,上身紧绷,扣着马缰的手指用力得发白。他绷着面,轻微颤抖着。
一卫士发现前行方向不对。
立即打马追上公子:“公子,这不是去城门的方向。”
范翕冷笑:“她才不急着出城呢。玉纤阿野心勃勃,她跟我来洛邑,难道真的只为了嫁我,将希望放到我身上么?她已经见识到了作为贵女的好处,她难道还会甘愿离开洛邑,回去当一侍女,当一女奴么?出城是她的下策,她的上策,是找上成家,认祖归宗!”
范翕咬牙切齿:“我最了解她不过了。她逃不出我掌心。”
他与玉纤阿博弈。
他以自己对她的满腔爱意去揣摩她,猜测她的行为。他算着她会如何逃离自己,算着她会如何报复他。想来想去,成家都是玉纤阿的希望。玉纤阿曾经多次想认祖归宗,但因为范翕并不积极帮她,又因种种缘故,玉纤阿被迫中断计划……而范翕知道,玉纤阿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他喃声:“玉纤阿,你别想逃离我身边。”
哪怕她逃到了成家,她也别想和他划清界限!
——
范翕以自己对玉纤阿的了解去猜测玉纤阿的行为。
玉纤阿也以自己对范翕的了解去猜测范翕的行为。
她了解自己的情郎。
她太了解范翕了。
范翕和成渝不一样,成渝会被她骗到,但是范翕只要不感情用事,只要他不被对她的爱所蒙蔽五感,他就很难被她骗到。恐是成渝才见到范翕,范翕就能猜出她逃走了。
范翕一定会封锁城门,不让她出城。玉纤阿自信自己演技精湛,能骗过所有人。但是她觉得自己骗不过范翕。
范翕对她太了解了。
他恐只看她背影一眼,就能认出她。
范翕会找上成家,找上奚妍,找上先太子府。
最大的可能是成容风那里。
玉纤阿心知肚明其他人都帮不了自己,恐只有成容风那里有破局希望。她知道的道理,范翕也知道。玉纤阿没有去成家,因她身世尚且无法确定,她只是让姜女去成家拖一拖,让成家帮她拖住范翕。她知道范翕会去成家找她,她不能落入范翕的手中。
而范翕最近只一心沉浸于他的国仇家恨中。
他有太长时间不关心玉纤阿了。
他不知道,玉纤阿除了成家,还有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