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后淡淡笑了下:“你说这事啊。但我记得你之前也向我说过,你想和玉女退亲。”
姜湛急道:“那是因为……”
卫王后打断他的辩解:“我如了你的意,让你二人退亲,你该谢我。且秦国公主我见过了,她温柔可亲,正适合你……”
姜湛寒声:“是么?母亲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坐稳王后位置么?母亲真的为我想过?母亲——”
“啪——”清脆的一巴掌,箍在了他左脸上。
姜湛瘫坐在地,抬头怔怔看向王后。
王后目如喷火,怒极而道:“我坐稳王后位置,就是为的你们兄弟!你兄长被贱人所生的杂种陷害,不是我去奔波将他救下?!你们兄弟能有今日位置,不是我的功劳,难道是你们父王的恩惠?!”
“你们父王想立小贱人生的杂种当太子!是谁拦着!是谁保住你们兄长!”
“姜湛,生为王室子,就不要太自私。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在我面前再提玉女,玉女如何,日后都和你毫无关系!你给我好好守住,娶秦国公主为妻!”
姜湛仰头看着她,他母亲明丽夺目,艳势逼人。她就是王后该有的样子,左眼是算计,右眼是权利。
姜湛这才明白,什么母亲向父王暂时屈服,都是假的。母亲从未屈服,母亲从来不曾向天子认输。母亲一直在等着翻盘的机会……
姜湛左脸被打的地方开始火辣。
他目中浮起几丝迷茫色。
他慢慢道:“母亲昔日与我说,你的几个儿子婚姻都不能自主,我是你最小的儿子,你会让我娶我最喜欢的女郎。你说你的其他儿子都为了政治牺牲,你不愿我再沾惹政治,不愿我再入这个圈子。你愿我就如闲云野鹤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爱谁就去爱谁……”
卫王后闭了目。
殿中良久沉默。
气氛丝丝凝滞。
很久后,王后缓缓开口:“那都是骗你的。湛儿,身为天子之子,你不能置身事外。你该入局了。”
姜湛无言。
他低低凄笑一声,缓缓站起。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俯身向母亲一拜,转身步伐趔趄地出了门。
笑声如泣。
侍女在后:“王后……”
卫王后疲声:“去派人看住他,别让他胡来。”
——
姜湛没有胡来的机会。
他的母亲强势无比,他的父王满心算计。他给丹凤台写了信后,是年三月,迎秦国公主为妻。王后为补偿他,为他纳了几房妾室。秦国公主温柔,并不多说什么。姜湛却心灰意冷,对母亲送来的妾室也是视而不见。
三月暮春,姜湛与秦国公主成亲时,姜湛的信才送到丹凤台。
玉纤阿收到信件,虽可怜公子湛,但到底松了口气。她只怕姜湛一直等着她,非要与范翕抢她。她不是怕范翕难过,她是怕姜湛在此受伤。范翕已不是昔日的范翕,玉纤阿也怕伤到了这位公子。
只是可怜光风霁月的公子到底不能成为闲云野鹤,卫王后的野心,终是要公子湛来承受。
但玉纤阿对此事,也不过是和姜女唏嘘了两声,又与已经十五六岁的梓竹讲了几句其中的政治缘故,就落下不再多提。
三年了。
丹凤台渐渐重新被绿荫浓密笼罩,丹凤台如同与世隔绝的海外蓬莱般,平时根本没人来这里。初时觉得寂寞,后来住得久了,反让人爱上了这里。
姜女起码就很喜欢现在的日子。
日出时随玉女在山间行走,或摘花,或采药,或种菜;下午时玉女和梓竹一起读书,教梓竹几句道理,姜女闲得无事坐在旁边听。姜女懒怠读书,但经过三年熏陶,她都被玉女说的认识了好些字。
而到了夜里,姜女则跟着玉女去水边玩耍,到了夏天时,玉女更是带着她一起去捉萤火虫。
玉纤阿恐在等着重返洛邑之日。
然姜女却喜欢这样无忧无虑、无人管束的生活。她渐觉得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没什么,金银财富都不重要。昔日姜女贫苦时,因美貌而被选入吴宫,与玉女、小双三人一同被送去吴宫。那时姜女恨玉女比自己生得好看,恨小双无才无貌却能成为吴宫夫人,自己这般美貌,却只能服毒,被公子翕牢牢控制在掌中,不得翻身。
但到了今日,姜女反倒感激自己的这番机遇。
她看到了玉女和公子翕的情深不悔,看到公子翕待玉女的这番心意,才发现世间原是也有爱情的。那比什么都珍贵些。
她只愿日后,待玉女和公子翕成了婚,玉女能帮自己选一个好夫君。不求夫君如公子翕那般貌美,只要夫君如公子翕待玉女那般待自己,姜女就自觉心满意足了。
不过有时候,姜女看着玉纤阿越来越美丽的面孔,看着玉纤阿立在水边的侧颜,也会在心里嘀咕——
为何公子翕还不能来接玉女回洛。
已经三年了啊。
公子翕难道……放弃玉女了么?
可怜她们住在与世隔绝的丹凤台中,只有成渝偶尔能帮她们和外界传递讯息。外面发生了什么,台中人一概不知。
是年七月夜,玉纤阿夜里无聊时,见姜女百无聊赖,就拉着姜女一起去捉萤火虫。姜女提着袋子,欣然随玉纤阿出门。梓竹是男子,对什么捉萤火虫毫无兴趣;成渝本想跟着,但玉纤阿说丹凤台只有他们几人,并没有外人,成渝不必多心。
由此,便只有玉纤阿和姜女出了门。
二女到水边芦苇下,提着裙裾一点点下水,小心地在芦苇丛中捕捉萤火虫。纷飞的虫火包围着二人,莹莹亮亮,如星光般。
姜女便和玉女讨价还价——
“玉女,改日回了洛邑,你要帮我找夫婿啊。我因为你,已经耽误很多年了。我已经不小了。”
玉纤阿一手提裙裾,低头含笑:“你心中只有此事么?”
姜女道:“是啊,反正我蠢嘛。脑子里放不下更大的事。”
她撩水去泼不远处的玉纤阿,玉纤阿啊一声,笑着躲开,又向她泼水而来。
二女一阵嬉笑,撩水对泼时,萤火虫包围着她们,星星点点。
二女容色俱美,相依相伴,在星光下格外美丽。
忽而,二人听到了水声欸乃。
玉纤阿心中一顿,想这般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其他水声。她一手提着捕捉萤火虫的袋子,另一手对姜女做个“嘘”的手势。二女藏于芦苇飘荡间,蓦然回头——
她们看到星光摇落,藏于云后,而山月升起。
有郎君涉水,向她们走来。
二女怔忡,玉纤阿手中的袋子落水,萤火虫从袋中飞出,包围笼罩她。
——
山月升起,萤火微微,水草清香夹杂在水汽中扑面迎来。寒风墨夜中,范翕涉水而来,缓步走向玉纤阿。
玉纤阿怔忡,只顾呆呆傻站在浅水中。
——
瞳如夜,衣灰白,腰束白玉带。
范翕踩着水走来,长袖纵横,雪白发带绕衣而飞,漫漫情丝随汐起落。
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对玉纤阿来说,三年不见他,却如日日相见一般。
她日日在梦里见他,在镜中见他,在风中见他,在雾中见他。见他微笑,见他出神,见他踱步劈帐,见他躲在黑暗的屋舍中抱膝饮泪,长发凌乱,满面污渍。
她日日见着他,她又日日不见他。而漫长的等待,是为了久别重逢。
一目不错,手中袋子跌落,萤火飞出时,玉纤阿眼中的泪落了下来——
三年之约,终是到了。
第134章
萤火之夜,跨越山川湖海, 范翕涉水而来, 一步步走向玉纤阿。
在玉纤阿心中, 他涉水向她走来的身影,他袍袖浸在水中沉湿的模样, 胜过了他以前的种种形象。
范翕走到玉纤阿面前三步外, 他低头看着她。
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年, 三年时间, 久远得足以忘记一个陌路人的相貌。范翕当然不是陌路人,他丰神俊朗、天人之相, 且三年不见, 他那种形销骨立之瘦, 已经消减了很多。
他脸颊上有了些肉,唇瓣红润眸子清黑。他摆脱了颓废萧索的病美人形象后, 终是有些恢复她初见他时他拥有的神采韵味了。
那是足以让玉纤阿望一眼、就动心的美男子。
姜女自觉退让, 看到芦苇丛后方, 浅水外停着两艘木船, 想来是范翕带来的。姜女观察着范翕, 见这位公子身上仍透着些“闲人莫近”的冷冽感,但随着他一步步走来,他距离玉纤阿越近,他身上那股疏离感, 就消失得越多了。
站到玉纤阿面前三步外的青年郎君, 身上的戾气和温柔气息交融, 两者之间如水中花月一般因交融而模糊,让范翕的通身气质变得模棱两可。
姜女依然惧怕范翕,她默默后退,但显然范翕是为玉女而来,她怕不怕都无所谓。
站在女郎三步外的郎君低头,漆黑的眼睛盯着玉纤阿许久。然后缓缓地,他面上淡漠的表情消失,他露出了一个清浅而自怜的笑。
他张开了手臂,灰白色的衣袍在夜风中扬纵。
玉纤阿眼睛滴滴答答地向下掉着泪,看到他这样,她又不禁破涕为笑。她提起裙裾就向前趔趔趄趄地走了三步,撞入了范翕张开的手臂中。
范翕一把缩紧手臂,抱住了她。
玉纤阿的脸磕着他的胸膛,她也回抱,搂住他的腰。她闭着眼在他怀中落泪,却又在同时忍不住笑。她哽咽连连,然而范翕来寻她,她便知道他已控制住了局势,他们可以重逢了。
——
范翕既然到了,萤火虫自然也不捉了。捉萤火虫,哪里有陪范翕重要。玉纤阿牵着范翕在前面后,姜女在后提着装满萤火虫的袋子跟随。姜女主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前面那二人在说话——
玉纤阿声音温温柔柔的,仍带着三分哭后的哽意:“你晚了整整半年时间,我以为你还要很久。”
范翕柔声:“你还在等我?你不怕我抛弃你,再不找你了么?”
玉纤阿含笑回头,嗔他一眼:“那我倒求而不得。”
她的手被范翕用力一掐。
范翕目中深暗:“不许这么想!你知道我离不开你。”
玉纤阿便叹:“是啊,你这个冤家。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竟是一点儿也不肯放过我。我呀,倒是真的不敢乱跑了,恐你又折腾出什么来。”
范翕挑眉,继而他温声笑:“你便是这么说我也不生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现在不过是说反话逗我。你写给我的信,我尚好好留着呢。你的心意,你的笔头可是比你的嘴巴说得好听多了。”
玉纤阿脸刷地一红。
她颇后悔道:“那信是我写着玩的,送出去我就后悔了……你把信还我吧?”
范翕霸道说:“不还。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总是我从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你也是情根深种,不是只有我一人患得患失。多亏你的信,我这两年病才好了些。我是要谢谢你的。”
他说着就停下,俯身拱袖,作出要给玉纤阿行大礼的模样。
玉纤阿燥得脸红,一把按住他的手羞恼道:“别胡闹!”
她一按他的手,就被他笑一声,趁机搂入了怀中,低头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黑漆漆中,后方是姜女和吕归等仆从,范翕毫不顾忌地这样胡来,让玉纤阿心脏砰跳,觉得他和三年前的公子翕,到底是不一样了。他放开了许多,肆意了很多……燕国君主的身份,到底给范翕带来了很多改变。
身后吕归看前方的范翕和玉纤阿拉拉扯扯,吕归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不可置信。
他跟随范翕三年多,他越来越了解范翕。范翕此人,在他们登船来丹凤台时,立在船头,范翕都一副漠然阴鸷的模样,谁都不理,谁的话都不接。如吕归这样的卫士已经习惯了范翕这副不爱说话、整日阴阴沉沉又神出鬼没的模样,然范翕见到玉纤阿,瞬间就有点向他以前的样子退化的模样。
他在玉纤阿面前居然会笑,居然会柔声细语地说话,居然会和玉纤阿争辩。
他变得不像众人认知中的燕王了。
——
玉纤阿带范翕回了中央的阁楼,成渝和梓竹一直等着玉女归来,顺便讨论些事。
忽而,梓竹看到成渝眼睛陡然看向外,原本沉默寡言的青年刷一下站起来,浑身僵硬,双目泛起激动的赤红色。成渝激动无比地起身奔外:“……!”
他看到了和玉女相携而来的青年郎君,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梓竹也呆呆站起,看向那玉女身旁的陌生青年。在梓竹看来,这郎君俊美至极,如熠熠明珠般在寒夜中发光,光华满目。梓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难道只有长相出色的男子,才配和玉女玩耍?
玉女认识的郎君,不会都是这般容颜出众吧?
玉纤阿看到了梓竹,便向范翕介绍:“梓竹,过来见过公子。他是公子翕,日后,便是你的主君,你需跟随他了。”
范翕闻言,眉头扬了一下,意外地打量了一下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他神色淡淡,对玉纤阿的安排,虽意外,却并不反驳。
梓竹则震惊无比。
他脱口而出:“这位郎君,便是公子翕么?可是我三年前远远看过公子翕一面,公子翕明明……非常普通啊。”
他那时还奇怪玉纤阿和那公子翕搂搂抱抱,玉纤阿容色昳丽至极,喜欢的郎君怎么生得那么普通。梓竹还暗自揣测也许是那长相普通的公子翕对玉女太好,才打动了玉女。
玉纤阿愕一下。
她忍笑:“原来你一直以为三年前见到的公子,是他的真容么?那时飞卿是化了伪装的,怕被人认出。”
她回身,认真端详了一番自己情郎的相貌,又点了点头:“公子的相貌太过出众,一般人见过即使不知是他,也会记住。这于政治家,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当日丹凤台,公子以真面目现身,他一定会被仇家认出的。所以公子很多时候都需要伪装……啊,我倒是不会这个。公子,你日后可以让梓竹去学如何做人皮面具之类的事,梓竹很聪明,他会学得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