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的范翕听着,简直羞怒。
恨泉安无能,让自己在玉纤阿面前失了面子。哪有他要为人办宴,结果借个地方都借不到的道理?真借不到也就算了,泉安私下沟通不好,还闹到了明面上!让玉纤阿看了自己的笑话。
范翕一时怪曾先生怎么推荐了这么个愣头青给自己,一时怨泉安粗笨,办不好这点小事。范翕不愿被晾在巷道中被人继续看笑话,仆从无能,便只能他这个主人亲自出马。范翕深吸口气,轻声:“泉安,莫要胁迫他人。”
车外人听得车中郎君一把琅琅如玉撞的男声,都有些失神,未敢再开口。
而见帷帐一掀,车门打开,泉安反身去扶人,这家府宅门外,主君连同仆从,一起看到一位巍巍如玉山倒的郎君撩袍下车。这郎君容止端雅,气质出尘。他目光清澄明朗,看人时,眉目间却藏着几分忧郁色。不说门口偷偷看的侍女们看得脸红了,就是这家主君,都没想到曾先生介绍的这位客人,竟是位少年郎君,相貌还这样出色。
猛然想到如今在吴宫的公子翕正是一位少年郎君……这家主君脸色微变,疑心眼前这位目中带愁、气质温和的年轻郎君,正是他想投靠、却寻不到机会的公子翕。
范翕不等家主问话,便主动抱歉地开了口:“深夜劳烦郎君,是我家仆安排不妥,实在抱歉。若是没有其他法子,我也不愿求于郎君。我与我家中小妾来此游玩,吴国山水清秀,我二人流连忘返,误了归期。但我家中小妾生辰却到了,寻常年月也罢了,这次她得了风寒,病了好久不起。我想为她大办此次生辰,好借生辰之喜为她驱病。郎君不能稍微通融一些么?”
范翕记仇,他自知他说出公子翕的身份,面前人肯定会答应。但他偏不说,而是以情动人——他就是不想让对方以为助了自己这次,便可挟恩要挟他。
车中玉纤阿听得仔细,听完了范翕的话,她心中却一阵怒——
他这是何意?
竟与人说她是他家美妾,还咒她生了重病?
他是觉得她身份低微,不配为妻只能称妾,旁人才会信?不管他没有成亲,不管他家中是否有妻妾,眼下他身边总是没有的吧?他此时明明身边没有女眷,可他仍然说她是“妾”。
难道她玉纤阿这般登不上大雅之堂,入不了他的眼?
玉纤阿咬牙记恨,偏她也是心机深沉之人,被范翕气了一通,也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那车下与范翕说话的家主本来就已经有些意动了,又听得车中一声娇美甜腻的女声唤道:“郎君!”
听车中美人这样唤,没见过玉纤阿面的人还好,只是好奇,范翕却后背发麻,差点绷不住地回头——玉纤阿声音向来偏柔偏婉,说话语调不急不缓。他爱她柔爱她婉,他几时听过这样娇滴滴得似能掐出水的声音?
她叫得他血液逆流,脸一下子红了。
甚至想看看她是不是被调包了——这娇滴滴的声音,绝不是他爱的玉女!
玉纤阿掀开了帘子,手捧着心,裙裾长摆曳地。美人裙尾绣着一丛天目琼花,伴她风姿,何等沉着古艳。她俯身,柔柔弱弱地欲下车。她美目撩来一眼,这家主君和仆人都被她美貌慑得呆住,范翕也是一怔,然后本能上前,扶她下车。他低声忧虑道:“你,怎么了?”
怎么这么娇,不像他认识的玉女?
玉纤阿掩袖咳嗽,面色苍白,目中含有隐隐水雾。她本健康无比,偏她这时娇弱无力地倒在范翕怀中,范翕不得不以手臂扶着她娇弱的身子。看她一步三喘,一直拿着帕子咳嗽,范翕都要疑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玉纤阿的戏是真好。
所有人都看呆了时,她在范翕的搀扶下,走到了那家家主面前,屈膝对人婉婉行一礼。家主忙说不敢受礼,看这位羸弱苍白的女郎虚弱一笑后,靠在她夫君手臂上,目中泪光点点,她仰面喘着气与范翕说:“夫君,既然人家不愿,便算了吧。妾身自知您爱姐姐深重,姐姐被主母杖杀后,您是爱姐姐至深,才将妾身纳入府中,一直将妾身当做姐姐的影子。今日不光是妾身的生辰,也是死去姐姐的生辰。妾身心知夫君说是为妾庆生,实则也记挂着姐姐……夫君一人同时爱上二女,虽均非主母,然如此情深义重之心,想来总有人能体谅夫君的。”
她柔弱自怜道:“可惜妾身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了……”
家主与自己仆从:“……”
泉安:“……”
范翕:“……”
范翕脸上温和流畅的线条即将皲裂,他眼角直抽,呆呆看着靠在他臂弯间拿着手帕嘤嘤落泪、伤心得梨花带雨的女郎。他俊美的面容上,表情如被雷劈一样。
所有人的表情都如同被雷劈,都在悄悄打量范翕,心中唾骂——
听听他家小妾话中说了多少内容!
看这郎君长得衣冠楚楚,没想到竟是个衣冠禽兽!他宠妾灭妻!姐姐做小妾死了,就把妹妹也弄进府。一直把妹妹当姐姐的影子也罢了,连给妹妹过生辰,都想着那位姐姐!
家主沉着脸,心想这位郎君品性实在不堪,自己不愿与这样的人为伍。但是他本想拒绝他们,看一眼那个可怜的美人小妾,又心生怜意,长叹一声:“罢了,你们进来吧。”
范翕拱手正要道谢。
家主黑着脸,抢在范翕前头,没好气地对范翕唾道:“我是看在你家中小妾可怜的份上才让你们进来办宴的。至于你,这样没有担当的人,不必互通姓名。吾绝不与尔小人为伍!”
范翕:“……”
泉安觉得公子太惨了,他都不忍心看公子此时的脸色。但他同时觉得这位家主可怜,这位家主一直想投向公子翕门下,如今公子翕就站在他面前,曾先生都把机会送来了,这位家主居然唾弃公子翕!
泉安好心,犹豫着劝和那家主:“还是互通一下姓名吧……”
家主拂袖而走:“不必!”
泉安:“……”
心想我敬你是个狠人!第一面就惹了我们家公子,我们公子是绝不可能看在你为玉女办宴的份上日后饶了你的!我家公子可是睚眦必报的。
范翕全程面如雷劈,只偶尔能勉强露出几丝笑容,还被那家主拂袖厌之。他一时恍惚,都不明白这是如何发生的。他扶着玉纤阿,随泉安等人入府。待过了好一会儿,范翕才反应过来玉纤阿是如何欺负了他的。
他极恼,极羞。走到花道上,看得不远处灯火筵席招摇,他一把将玉纤阿拉入自己一侧,将她拽入花道旁边的假山后说话。泉安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看见。范翕拉走了玉纤阿,拉她到幽僻处,不可置信地抓着她手臂:“玉女,你怎如此说我?让人如此误会我?你不再爱我了么?”
玉纤阿说不是,她抬头,面容可怜而无辜。
她又拿着帕子咳嗽了一声,作娇弱无力道:“这不是郎君为我安的身份么?我是郎君府上小妾,还病重。我觉郎君逻辑不通,怕那家主生疑,就好心为郎君补充了身份。毕竟哪有只带着自家小妾游山玩水、非要为小妾办生辰的主君呢?若是小妾只是一替身,这逻辑才说得通啊。”
范翕扬眉。
他素来敏感,抓住了她话里的“小妾”“病重”。
他了然。
低笑出声。
猜她不满他给她安的身份。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呀……他只是本来就想将她带走做小妾,才忍不住说出口的啊。他只是讨厌洛地他那位未婚妻,是以对“妻子”无好感,才说玉纤阿是“小妾”的啊。哪想到玉纤阿不开心呀。
她不开心,还能将他一军,让他被人误会。方才那片刻之酸爽,所有人感受到的酸爽……玉女当是一人才!真让人念念不忘啊。
月夜风清,范翕满心震撼,眼睛含情,目中发亮地盯着面前低头的美人:玉纤阿……简直颠覆了他对她的认知。她骗起人来,说起谎来,怎么如此……美丽动人啊!
让他爱死了她!
玉纤阿本以为范翕要为此发难,她都做好了准备,谁知只听到他胸腔传来的闷笑声。她不解抬头,他俯身一把将她搂抱入了怀里,他温柔地吻她额心,笑不住:“你怎这样、怎这样……让人惊喜呢!我实在太爱你了!”
玉纤阿被他又搓又揉,被他亲得脸红了。玉纤阿呜咽着挣扎,心中茫然并慌乱:他在笑?他是真的在笑吧?有什么可笑的啊!
他这人有病吧!
她都这么欺负他了,让人觉得他衣冠禽兽,她在报复他啊!他非但不生气,他还笑得出声。他如此受虐,更说爱她爱得要命。
他当真有病吧!
第40章 二更
范翕抱着玉纤阿温情了一会儿,将在车中摘下的幕离重新为她戴上。他向后退开两步, 看幕离垂至足下, 与女郎裙裾相齐, 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丽人容色。风拂过, 女郎长裾与幕离同飞如水波皱起, 托着她纤细婀娜的腰身,只觉此女似要随风飞起一般。
范翕叹气,想幕离能挡住玉纤阿的美貌,但她的好身姿好风采, 却是挡不住的。
玉纤阿则是透过他肩,看到他后方水岸旁的筵席。自己要做女主人, 和平时看旁人做女主人是不一样的。玉纤阿心中略有怯意,但更多的是振奋开怀, 心中充满对前景的期许。她心喜范翕这样的安排, 便难得主动地伸手,扯了扯范翕腰下垂着的博带。
范翕垂眼,看她柔声笑:“夫君陪妾身一道过去吧。”
范翕目中带笑,喜她知情识趣,这样嘴甜地称呼自己。他便欲成全玉纤阿,伸手执了她的手,带着她一道去见筵席上那些陌生的宾客。范翕心中更是暗下决心, 想玉女曾经是贵女,现在也落魄了,恐面对这些贵族郎君会有些怯场, 自己定要护在她身边,时时提点她、保护她,不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二人行前,乘舟先入水中央。踏上水中心,水榭上帷帐飞扬,面对目露疑惑的宾客们,黑着脸的家主让位之后,范翕语气客气地说了自己之前对这位家主说过的谎言。他将身后戴着幕离的玉纤阿让了出来,解释这是自己的小妾,要借宝地庆生,请诸君吃宴。
“给小妾庆生?”一人惊道。
“我等怎能给你小妾庆生?”另一人不满。
席间不仅有男宾,也有女宾。不过不管男女,对于为一小妾庆生,诸人都颇有微词。他们小声议论,不解地看向家主,家门有些看不过去想说话,那被范翕护在身后的玉纤阿缓缓走上前,屈膝向诸位郎君女公子行了一礼。一时间,水榭中弹唱的歌姬舞伎们,推杯换盏的贵族男女们,目光都凝在了她身上。
听此女温声细语、柔柔弱弱道:“给诸君添麻烦了。”
虽未能见女郎面容,但只看身段……诸人大多能判断出此是美人。世人对美人总是宽容些。先前范翕那样和气他们不以为然,玉纤阿只是行了一礼,堂中男女就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当着此女的面斥她上不得台面了。
而接下来,范翕便与玉纤阿一道入了座,陪同这些宾客。
范翕陪着玉纤阿,随她为诸君敬酒道谢,随她与这些人游戏。筵席上的酒是中山东酿,范翕喝了一杯便面容微红,不敢再多喝。玉纤阿多么会察言观色,之后便不动声色地为范翕挡酒。挡不住的时候,她自己便会代范翕喝一樽,换来宾客一声喝彩。
范翕忧愁,想自己都喝不了这样烈酒,玉女怎么喝的了?
他心中担心,在案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关心她身体可还好。玉纤阿回头,隔着幕离帐子对他暖暖一笑,示意郎君不必担心。而玉女喝了一杯又一杯,范翕头有些晕,糊里糊涂的,都有些数不清她到底喝了多少杯。
敬下一位宾客酒前,范翕摸她的手,说:“你已经喝了五盏酒了,这中山东酿后劲极大,你不可再喝了。”
玉纤阿不以为然。她虽不知自己的真正生辰,但她骗范翕是今日,范翕为她做了安排,她已经改变不得,便当真把今日当做自己的生辰过。她生平第一次过生辰,心中快活,岂会因为一两杯酒扫兴?
何况她本就千杯不醉。
那个不能喝酒的人是范翕,并不是她。
玉纤阿便回头,对范翕温柔一笑,宽慰他道:“夫君记错了。妾身只喝了三盏而已,并未喝到五盏。若是真喝到五盏,妾身便不喝了。”
范翕讶然:“我记得你已喝了五盏……”
玉纤阿忧心,踮脚摸他额头:“夫君,你喝醉了,连数都数不清了。”
范翕茫然,她如此笃定,他头又确实有些晕,他便当真好像记不清她喝了多少杯。范翕讪笑一下,握着她手叮嘱她:“总之,你莫要醉了。你酒量定不如我,我都不敢多喝,你更不该。若是喝多了,夜里睡觉会头痛的。”
玉纤阿含笑点头,默默觑了他一眼,心中暗想:看来这位公子真是经验丰富。喝醉酒后头痛的人是他吧?
竟还大言不惭说他酒量定比她好。
玉纤阿在心中又嫌弃了公子翕的“柔弱”一把。
二人继续相携走向下一方食案前郎君,继续敬酒,陪客人玩乐。泉安在水榭外看公子那边并没有什么事,公子只饮了一杯酒,当不会出什么丑。何况公子身边有玉女,为了保护玉女,公子当也有分寸。泉安向后方侍卫中的为首者成渝使了个眼色,让成渝保护好公子,泉安便乘舟离开水中心,默默退下,去忙碌公子其他的吩咐了。
并不知泉安何时离去,玉纤阿在堂间行走。她与范翕喝了一轮酒,便去观望筵席上的游戏。例如男子间的博戏,女子间的弹棋。还有樗蒲,射覆云云。帷帐间,跪坐于青缘蒲席上,范翕与玉纤阿一道观望几位女宾玩弹棋游戏。几女看那郎君的美妾在一旁看得有趣,便纷纷邀请玉纤阿上场。玉纤阿第一次玩这类游戏,她回头试探性地看范翕。
范翕说:“玩吧。”
玉纤阿低声与他耳语:“妾身恐自己技艺不高,为夫君丢脸。”
范翕说无妨,他趁人不注意,掀开她的幕离,唇贴着她耳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我坐于你后方,借力给你,助你作弊。”
玉纤阿大窘,红了脸,在他腰上轻推了一把,让他远离自己。她真的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游戏还没开始呢,公子翕就在寻思着如何作弊了。他为了让她赢,当真不择手段。玉纤阿回头看他一眼,见他依然温温柔柔地望着自己。她心中猜不透他是因向着自己才如此,还是他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