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无论如何,有范翕在背后支持,玉纤阿有了底气,几女再相邀时,她便挽袖上了场,范翕坐于她身后观棋。
弹棋,原是士人间的游戏,后成为流行于上流贵女间的一类妆奁戏。四隅成举,四达无偏。黑白棋子各六枚,下呼上击。主宾二人对坐于席上,以手弹棋击之,身畔数位侍女侍候。向晚移灯,绿鬓丛丛,见一众美人围在一起玩弹棋,周围郎君们也纷纷站着围观,为她们喝彩不住。
黑白棋子错击,无论男女皆专注十分。
看玉纤阿的手握着棋子,范翕在后,手中指气弹出,以气相撞她手腕。玉纤阿手腕被人隔空一敲,她手上一抖,棋子便飞了出去。知道谁坐在后方,玉纤阿当即回头,鼓起腮帮瞪范翕。她正要批评范翕怎可真的作弊,就听后方女郎惊呼:“这就赢了?”
玉纤阿连忙看向棋局。
范翕撩袖摸下巴,默默低笑。
玉纤阿初时玩游戏确实比较手段生涩,但在范翕无条件的支持下,她也渐入佳境,和这些贵女们并不差什么。她心中欢喜范翕对自己的相助,便一个游戏一个游戏地尝试。输了一些,又赢了一些。之后加上投壶、意钱游戏,因要赌钱,玉纤阿身上原本无钱,她想遗憾放弃时,又是范翕从侍从那里取了一袋子钱,丢在了她面前。
玉纤阿握着钱袋子,回头,目光潋滟,看向范翕。
范翕慢悠悠道:“只要玉女开心便好,我又不在乎这些。”
但他当真太过体恤人心,善解人意。玉纤阿望他几眼后,便回头继续加入游戏。虽她和范翕总是假情假意,她总在虚与委蛇,和范翕说的话谈的情大都不实,若是老天爷知道,定要劈了她这个坏女人不可。但是又模模糊糊的,范翕在后看着她,玉纤阿当真觉得有人在为她撑腰,她不必心虚怯场。
有他在,她也可如那些贵族女郎一般,不管赢钱还是输钱,都不以为意,只为取乐。
但自然,玉纤阿冰雪聪明,心中一直在算着钱数。她绝不会让范翕为她亏了钱,她定会为他赢回来。她会让他知道,资助她,他并不亏。
玉纤阿面柔弱,内心却野心勃勃。
范翕一直在她身后,看着她玩各类游戏。模模糊糊的,他从她与诸人游戏中,看出一丝冷冽的不死不休的厮杀气息。面对任何人,她都丝毫不退让。而这从某方面讲,正正是戳中了范翕的心。
他再次感慨玉女是上天赠与他的最好礼物。她的方方面面都按照他的喜好来。他爱温柔达意的美人,玉纤阿平时对他何等顺从;他又不爱软弱得时刻需要男子的人,玉纤阿玩游戏时手段多干脆呀;他爱她洁身自好,他也确实未见过玉纤阿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他爱她心有决断,例如她经常会不听他的话,气着他……
范翕初时还跟着玉纤阿,后来也许是头晕,他都懒得跟了。只要知道她不会胡来便是。而他端坐于一张食案手,为自己倒茶解酒。同时,俊美的郎君长袖拂案,手托着腮,目露痴色,专注地盯着她婀娜的背影在人群中走动。
他目不转睛地欣赏她,唇角的笑便如何也掩不住。她戴着幕离,他看不到她脸,但女郎长袖翩翩、背影飘飞若仙……于他已是足够。
就着美人丽姿,慢悠悠的,范翕再饮一杯茶。
泉安回到筵席上,看到筵席上歌舞已住,大部分男女宾客皆有些醉意,靠坐在案边休息,而他家公子,坐于偏僻一张食案后,就那般目光眨也不眨地追随着玉女的背影。泉安心中猛跳,疑心公子对玉女之痴,恐比以前还要深了些。
这可如何是好。
泉安不敢多想,他趋步伏身,走到案后公子身边,对那专心盯着玉纤阿背影的郎君耳语了几句。范翕点了头,终于站了起来,向那边女郎招手:“玉女,过来。”
玉纤阿回头看来,她今日心情极佳,面对公子翕的呼来喝去,她乖顺听从,直接便过来了。同时,她将钱袋子还给范翕,轻声说自己赢了多少钱。范翕一愣,显然没料到她还能赢。他夸她:“玉女可真是厉害呀。”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事,将钱袋子向后方的泉安怀里一抛,范翕将玉纤阿带走:“你的生辰,我还有一礼物送你。”
玉纤阿惊奇:“竟还有?!”
范翕矜淡自谦道:“方才让泉安去准备了,才将将准备好。有些简陋,上不得台面。待来年,我提前做足了准备,定给你一个远胜今日风光的生辰。”
玉纤阿被他拉走,她被他挽住的手轻轻一抖,她心中忽然难过,想不会有来年的。她不会跟公子翕走,来年便做不了数。这个她随口编谎编出的生辰,是她十六年来唯一一个。已经足够盛大,足够让她印象深刻。无论日后如何,她都永不忘今日公子翕待她之心。
她若寻到机会,定百倍报答他今日爱她之心。
范翕将玉纤阿拉出了亭榭,带她到廊外草地上。距离那些筵席上喝醉酒的男女们有了些距离,范翕向泉安使个眼色,泉安便拍了拍手,向水榭另一边等候良久的侍卫们做了手势。玉纤阿只听得极轻的“啪啪”两声拍掌声,她正低头难过,没在意那拍掌声,耳边却忽然“砰”一声巨响炸开,好似有什么飞到天上一样。
玉纤阿骇得肩一抖。
范翕让她抬脸:“玉女,看——”
玉纤阿随他的手指而抬眼,隔着濛濛若水的幕离,面纱飞扬,她仰着脸,天上绽放的五彩缤纷的烟火,倒映在她清澈如溪的眼眸中。她愕然,呆呆而望,范翕的手向外指,长袖在半空中划开一道飞扬圆弧。而随着他手指过,四面八方,层层叠叠,重重掩掩,烟火全都飞上了天际。
“砰——”
“砰砰——!”
“砰砰砰——!”
那绚烂的、繁盛的烟火,照耀着水榭下方草地上的郎君与女郎。而帷帐乱舞,筵席上喝得半醉的男女们也都被烟火爆炸声吓醒,他们从座上爬起来,扑到廊头栏杆上,头伸出廊子,仰头去看那天上绽放的烟火。
范翕唇角噙笑,修长匀称的指骨继续向外围划开。玉纤阿仰起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他手指到一处,一处烟火绽放。这无数绽放的烟火在天上散开,盛大磅礴,巍峨壮阔,如山水交界,如天上明河。如天上的仙人点了一支火,那火苗丢在夜幕中,便绽放出万般风华。
这是给玉纤阿一个人的。
只给她一个人的。
玉纤阿仰着脸,隔着纱幕,她的眼睫飞翘,浓密漆黑的睫下,她的眼珠如定住般,她目中盈盈若若,噙满了水光。那水是流连湖泊,在山旁驻足,烟火和星辰一道映在她眼中。
尘嚣远去,红尘如许。
玉纤阿安静地仰脸望着,范翕立在她身畔。二人的衣袖与腰间帛带相缠,玉纤阿的眼中映着火光,她目不转睛地看,范翕便俯眼来观察她。遥遥的,他们听到水榭中男女惊喜的“放烟火了”“谁放的啊”之类声音,范翕不在乎那些,耳边烟火爆炸声还在继续,他眼睛只温柔地望着玉纤阿。
范翕轻声:“纤阿,你是十六么?我是在为你过你的十六岁生辰吧?我的女郎,又长大了一岁呀。”
玉纤阿转头向他望来。
隔着帘子,与他对望。
她忽然抬手,揭开了自己发上戴着的幕离。将珠玉幕离拿在手中,托于胸前,女郎裙裾飞扬,范翕终看到了她掩于幕离后的面容,看到她目中的水光粼粼。玉纤阿轻声哽道:“多谢公子。”
范翕说了一句话。
天上烟火仍在绽放,不知公子翕花了多少金钱才有这样效果。烟火下,玉纤阿颔首,低声:“烟火声音太大了,我听不清郎君在说什么。”
范翕便俯首,凑近她,再说了一遍。
玉纤阿依然低着面容:“妾身还是听不到。”
范翕顿一下,他脾性温婉,便再靠近她一分。
玉纤阿柔声喃喃:“听不清呀。”
烟火声确实极大,范翕只好离她越靠越近,头越来越低。他一遍遍重复,可她一直说她“听不清”。范翕无奈地将唇贴于她耳,就要再大声说一遍。他唇挨上她耳际,一直低着头的玉纤阿忽然抬头,轻轻偏了头。
她脸颊擦过他的唇。
她仰起了面。
在范翕愕然时,玉纤阿抬起手臂搂住他低下来迁就她的脖颈。心跳砰然,万物沉寂。她的脸擦过他柔软的唇,她眼中映着他隽美的面。玉纤阿杏眼微合,她搂着他脖颈,与郎君呼吸交缠。滚烫灼热间,她深情无比、缠绵悱恻地与他唇贴唇。
第41章 一更
范翕那句话说的是:“愿我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烟火绽放的光华灿亮夺目, 似整个天地都在随之燃烧。烟火下, 水榭旁, 玉纤阿搂紧范翕脖颈, 与他亲密拥吻。呼吸与呼吸紧贴, 感官如同浸在水中一般。发与发,衣与衣,她手中托着的幕离飞纱卷上郎君的衣梢。范翕一开始羞赧,不好意思, 但亲吻如此温馨甜美,他禁不住她的诱惑, 便又害羞,又欢喜地, 揽她腰将她提向自己, 让玉女与自己挨得更近些。
亲昵地鼻尖相蹭。
温柔地轻点唇珠。
呼吸变得烫,周身像泡在火山熔浆中一般。飘飘然,却又好像飞上天际一样。范翕饧眼,微微看到她闭目时垂在自己鼻翼前的长睫毛,与她脸上娇嫩无比的肌肤。这样近距离看她,她依然美得脱俗,不类凡人, 脸上没有一点缺点。
二人皆是动情,天上的烟火慢慢燃尽,他们却吻得愈发难解难分。
一旁站立的仆从泉安见两人这样神情, 他竟也跟着激动,继而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不敢多看。
吻了许久,呼吸都有些乱了。二人贴着面喘气平定呼吸,滚烫面颊相挨,玉纤阿微微抬眼,看一眼搂着自己的那面容微赧却动情的郎君,他身修长,腰极细。他搂她在怀,平日总带着几分愁绪的目中此时满满情深,光华润泽,眼中只映着自己。她看着他,就心中想要落泪,就觉得无限欢喜。
实则玉纤阿与范翕是同类的相貌。
都是那类目染清愁、俊若仙人的相貌。二人眉目清婉,眼中总有愁绪,这类的相貌分外吸引他人,让异性想为他们抚平眉眼中的忧愁。玉纤阿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碰到一个与自己相貌风格这样相似的郎君。
且她在一点点地为他心动。
她明知这样相貌的人多具有欺骗性,例如她自己。可是她还是喜欢与范翕如此相拥相吻……在遇到公子翕之前,玉纤阿是厌恶男子的。男子在她眼中只有一类,便是觊觎她美貌的。每个男子都想靠近她,都想拥有她。她惯常与这些男子周旋,初初见公子翕时,觉得他除了相貌俊些,和寻常男子也无区别。
他为她动心,玉纤阿都将他当做一寻常的爱她美色的男子。
但今夜却不一样了。
玉纤阿模模糊糊地想到,今夜她开始觉得公子翕是不一样的。
她会报答他的。
——
烟火之后,筵席结束,宾客们不曾离去,而是选择在此家主宅中入睡。时间进了后半夜,回宫显然也不便,范翕便决定诸人在此歇一夜。他怕玉纤阿不愿,便百般向她保证,说明日天亮前一定将她送回宫。
原先一直不愿随范翕出宫的玉纤阿,在此时却没有拒绝。她微微笑,羞涩地站在公子身边,垂着眼说“但听公子安排”。
范翕就爱她如此听话。
范翕要与家主说话,谢家主的相助。泉安领着玉纤阿去了一宅,说是她的寝舍。说这话时,泉安神色古怪,有些不安地抬眼瞧了玉纤阿好几眼。但是美人面颊染红荔,她手托着她的幕离,一直心不在焉地走着。玉女不知在想什么,她并未注意到泉安欲言又止的暗示,便关上舍门向门外公子翕的仆从道了别。
玉纤阿进舍后,将幕离放下,参观了一下自己今夜将住的寝舍。
看了一圈后,她略有些惊讶。因这屋舍甚大,竹帘帷帐壁画皆是精细古朴,地铺氆毯,墙上挂琴。里间一屋甚至还有已烧好热水的浴室,进去后烟雾腾腾,云气如银扑面。玉纤阿退出来后,寻思道这位家主太客气了,竟对一位陌生郎君家中的小妾这么好,安排住的地方规格这样高。
许是因家主以为今日是她生辰,对她做的祝福?
玉纤阿揉了揉眉心,有些懒怠多想了。她与范翕玩了大半宿,外面又有公子翕的人马候着,想来这里当是安全的。既然如此,她便不必再多费心思了。玉纤阿在心中赞了一声主人公的心细后,便散下发先去了浴室洗浴。
褪下衣物,和田玉佩丢在衣物上,女郎赤脚踩入木桶中。长发如云散在水上,屈膝坐于烧着热水的木桶中,一日疲惫好像终在此时缓解了些。玉纤阿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向手臂上撩拨水花。美人入浴,肤如凝脂,发若夜歌,烟雾袅袅间,若远若近的美色更为撩人。
玉纤阿透过木桶边的铜镜,向自己后背看了一眼。
几乎每次洗浴,她都会忍不住看自己后背一眼。
因在女郎纤细的肩背上,刻着一个“奴”字。这是她的耻辱,她不愿为人知的秘密。身上刻了“奴”字,便打上了某一任主人的烙印。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知道自己是那位主人的仆从。世人看到她肩上的这个“奴”字,定会将她重新送回那位主人身边。奴隶,和普通的百姓,地位是不一样的。
她总要想法子除掉这个字的啊。
不管她日后跟了哪位郎君,哪位郎君都不可能接受自己的女眷是一个奴隶,且身上有这样的羞耻的刻字。
玉纤阿蹙眉,她睫毛轻颤,水滴顺着睫毛流向脸颊。美人面容平静,伸手撩水向后背。她知道自己洗不掉这个字……只是每次都想洗掉。
身在浴室洗漱的玉纤阿,满心都是自己后背上的“奴”字,她心事重重之下,没有听到外间门轻轻“吱”了一声,被推开了。
范翕与家主分开后,泉安便领他回舍休息。范翕心中一时想着方才烟火下与他亲吻的玉女,一时想着方才那家主和自己说话时的不屑。他心里冷笑,想但凡你日后再见我,你可定要记住你今晚对我的不屑。你便哀求我原谅你今日对我的态度吧,我自会原谅你,却也会拖你一拖,让你满心胆战心惊,坐立不安。
范翕想得太入神,没有看泉安一眼。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泉安想与他说什么,到了屋舍前,不等泉安开口,范翕便关上了门。关上门后,耳力极敏的范翕却皱了眉,因他听到有水声哗哗,有人在浴室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