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车后,萧元景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神情,这才放过了南云那坠子,抬手按了按额边的太阳穴。
南云听了这么一路,对这位秦王殿下的性情也算了解了些。
他对太子的敌意毫不掩饰,又莫名地信任萧元景,几乎都不用设圈套问,自己就将事情全都倒腾出来了。
相较而言,萧元景待他就没那么亲近了。
虽说萧元景仍旧是平素里那个模样,但南云能感觉到,他心中始终是有防备在的……
西山行宫修筑多年,皇家每年春末都要来此围猎,各人的住处也大都是延用先例,偶尔微调变动。早几日,行宫这边的丫鬟內侍就已经打扫干净,收拾妥当,只等着贵人们入住。
萧元景仍旧如往年一样,住在临照殿。
这还是南云初次过来行宫,压根不认得这边的路径,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元景身后,目光低垂看着他的衣摆,目不斜视的,分外规矩。
萧元景余光瞥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将脚步放缓了些,同她道:“你也看看这周遭,只顾低着头走,怎么能记得路径?”
这话的确很有道理,贴心得很,让南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应了声好。
萧元景兴致不错,一路上都走得慢悠悠的,南云则是尽力记着周遭的亭台楼阁,争取不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等到了临照殿,南云与晚宁自去收拾行李,将带来的东西都拿出来安放了。
从府中来时,萧元景只招南云与自己同车,晚宁则是与顺子、煮茗另乘了寻常的车马,一路上越想越气,但碍着萧元景在所以没敢发作。
如今这卧房中只剩了她二人,晚宁便率先挑了话头,同南云道:“行宫这边不比府中,一言一行都要三思后行,谨慎为先。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受责罚是轻,带累宁王府的脸面是重。”
南云虽向来与她不睦,但也明白这话道理并没错,也懒得去细究晚宁那颐指气使的语气和态度,点点头应了:“多谢提醒。”
南云倒是乖巧听话得很,晚宁又被噎住了,她是想要寻衅的,但南云就像是没察觉,又或是没脾气一样,就像是一圈打进了棉花里,无力得很。
晚宁早就察觉到这一点,但她行事作风如此,总是不自觉地重蹈覆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想了想,她决定换个法子,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可见过丹宁县主?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妃。”
南云叠衣裳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道:“自然是没见过的。”
“丹宁县主是伯恩侯的嫡孙女,得太后娘娘喜爱,少时常住在宫中。”晚宁像是生怕她不知道一样,很是热心地讲着,“她出身高贵,生得好看,又聪明伶俐的。当年我在昭阳殿伺候,贤妃娘娘很是喜欢县主,时常会送她衣裳首饰等物。”
南云一听她这话音就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微微一笑,并不肯再接话。
晚宁见她沉默,只当是自己终于踩着了她的痛楚,掩唇笑道:“若细看起来,你与她的相貌还有三分相似呢,虽说少了些贵气,但也算是能沾点光。”
这话中的恶意几乎算是不加掩饰了,南云将萧元景的衣裳叠好,放进了柜中,仍旧没理会她。
毕竟这事原也没什么辩驳的必要,若真是争执着吵起来,谁也讨不了好去。
南云不肯搭话,晚宁便成了个演独角戏的,颇有几分滑稽,但她自己却并不觉着,反而愈发洋洋得意起来,为自己终于报复到南云而觉得高兴。
得意起来就难免会忘形,晚宁也不收拾东西了,抱臂倚在柜旁,同南云讲着些宫中的事情,拿来炫耀。
当年她在贤妃身边伺候时,也是个妥帖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被贤妃指到宁王府来。但府中清闲日子让她再没了旧日在宫中时的如履薄冰,不过三四年功夫,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南云仍旧沉默不语,收拾完东西后,抬头看了晚宁一眼,将她这模样连着“居安思危”四个字一道存进了心中,权当是个用来自醒的前车之鉴。
“你方才还说着到了这行宫,说话做事前都得再三思量,”临出门前,南云回过头来向她问道,“你就是这么谨言慎行的吗?”
晚宁先是一愣,随即又像是吓白了脸。
南云则是有些莫名其妙,她这话虽有些过,但晚宁怎么也不该是这么个反应才对。及至回头见着一手挑着珠帘,好整以暇站在那里的萧元景,才算是领悟过来。
看他这模样,只怕不是刚来,而是听了会儿壁角的。
只是不知他是从哪儿听起的,是只听了晚宁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在宫中的见闻?还是再早一些,连着丹宁县主那段也一并听进去了?
晚宁方才还在颐指气使地教导南云,让她留意自己的言行,却不料一转头的功夫,竟然是自己先出了事。萧元景尚未发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可她却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吓得脸色苍白。
众人都说萧元景性情好,晚宁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些年来她随意撤换正院的丫鬟,萧元景都没过问过半句,她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小心翼翼,一日日地养成了如今的脾气。
可在宫中多年养成的直觉告诉她,今日之事只怕不会再像先前那样轻轻揭过了。
第026章
南云与晚宁不同, 她是从一开始就直觉着萧元景的性情并不像众人说得那样好,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的, 半点出格的事情都不敢做,自然也就不会得意忘形。
她站在萧元景两三步远处, 看了看他的神情, 又偏过头去看了眼晚宁煞白的脸色, 索性一言不发地垂了眼。
横竖她方才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任由晚宁滔滔不绝,也全都当做没听见,如今看来这也是有好处的, 至少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若方才没忍下, 而是同晚宁争吵起来, 只怕如今她也得在那面色如纸地,同晚宁面面相觑了。
两人俱以为萧元景会发作,晚宁更是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慌乱了起来, 心中七上八下的, 片刻后鼓起勇气开了口, 她将声音放轻了许多, 话音里也带上了哀求的意味:“王爷……”
然而萧元景并没有让她将认错求情的话说出口,硬生生地打断了:“我要到昭阳殿去。”
行宫这边一部分是仿着皇城而建的,连宫殿的名字都差不离,如今这行宫中的昭阳殿,自然也是由贤妃娘娘居住的。方才来时南云也专程留意了,昭阳殿离这临照殿并不算远。
晚宁当初在昭阳殿中伺候多年, 得贤妃娘娘青睐,往年来行宫时,必会随着萧元景过去。她听萧元景这么说,心中一喜,只当他是看在贤妃的面子上饶过了这一回。
然而她那紧张的神情才刚一缓和,就听见萧元景又轻飘飘地向南云道:“愣着做什么,还要我请你不成?”
晚宁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按回了地狱去,心霎时就凉了。
众所周知,萧元景是个极孝顺的人,在贤妃娘娘身边伺候过多年是晚宁的资本,可如今萧元景竟不肯再让她随着去昭阳殿,几乎相当于是拂了贤妃的面子。
如此一来,她就再没翻身的可能了。
晚宁吓得后背都出了层冷汗,她宁愿萧元景指着自己责罚,也承受不住这无形的打脸。
萧元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却轻而易举地将她吊在了那里,上下不沾地惴惴不安着。
这种比直接发落了还要更狠些,就像是头顶悬了把剑,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落下来,所以难免会惶惶不可终日。
萧元景并没再耽搁,直接向外走去,晚宁动了动脚,但到底没敢跟上去死缠着求情。事到如今,她当年在宫中养出的直觉总算是又发挥了些作用,知道若是追上去,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糕。
南云则是连忙跟了出去,临走前瞥见晚宁那颓败的脸色,心中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来。
有些许的痛快,但也不全然是幸灾乐祸,又有些唏嘘。
但她并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老好人,并没准备替晚宁说话。毕竟她在萧元景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又怎么会替一个不对付的人去冒险。
见她跟了上来,萧元景随口道:“方才她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南云原是惯性似的想要拿一句“没什么”来推脱的,可想到临行前萧元景说过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但她又不想同萧元景谈及丹宁县主的事情,便挑了个折中的说辞:“也就是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说我见识短浅什么的。”
想了想,南云又小声补了句:“她虽说了许多,但我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放在心上,如今想要复述出来也难。”
南云的态度较之先前,可谓是大有长进了,萧元景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调侃道:“方才只听着她在那里说个不停,我还当你是被欺负得话都说不出来,怕是背地里都要抹泪了。”
南云跟在他身后,悄悄地松了口气,随后笑了声:“哪儿能啊?我才没那么娇气。”
她虽也哭,但都是因着触及肺腑的事,难过极了才会如此,旁人的话是伤不到她分毫的。
早些年没经历过什么磋磨时,她也在乎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可这几年种种事情经历下来,便再不会放在心上了。
萧元景回过头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是吗?”
当日在书房中,他手上力气略大些,南云就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中雾气蒙蒙,仿佛立时就能落下泪来一样,分明娇气得很。
南云不明所以地同他对视了,又愣了片刻。
分明萧元景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但那着意挑起的尾音,却让她鬼使神差似的猜出了对方的意思来。
如今天光大亮,行宫之中四处都有丫鬟內侍,并非是房门紧闭的书房卧房……南云的耳垂渐渐红了起来,她低下头,不肯再看萧元景。
“我又没说什么,”萧元景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见她这模样,反而又逗了句,“你想什么呢?”
南云咬了咬唇,不答。
好在昭阳殿离得并不远,不多时就到了宫门口,萧元景也算是放过了这件事。
南云心中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毕竟她今日随着萧元景过来,完全是顶替了晚宁的位置,不知贤妃娘娘会作何感想?又会不会因此迁怒与她?
才一进昭阳殿,便有一红衣姑娘跑了过来。
“舅舅!”茜茜跑得很快,侍女都没来得及劝阻,她就已经飞也似的扑进了萧元景怀中。
南云抬头看了眼,只见她穿着橙红色的薄袄裙,细软的头发扎了个双丫髻,以同色的发带系着,显得玲珑可爱。她那袄裙的衣襟上挂了串银铃铛,跑起来的时候便有一阵清脆的响声,此时正攥了那铃铛给萧元景看。
“慢着些,”成玉公主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同萧元景笑道,“我原是懒怠着过来的,可偏她不知从谁那听了消息,撒娇求着想要来这山上玩,只好将她带过来。横竖这昭阳殿也大得很,装得下她。”
萧元景一边逗着茜茜,一边问道:“母妃还未到吗?”
“你是知道的,后妃都得同父皇一道从宫中过来。”成玉今日起了个大早,眼下竟有些犯困了,掩唇打了个哈欠,“父皇如今那身体,御驾怕是不会来得太早。”
留意到跟在萧元景身边的南云后,她先是笑了声,而后又若有所思道:“晚宁呢?”
她倒也不是在乎晚宁,只是知道晚宁跟过自家母妃的人,所以便多问了句。
南云手指微动,有些拘谨地看向萧元景。
“她犯了点错,”萧元景轻描淡写道,“我便让她留在临照殿反思去了。”
成玉是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人,闻琴音而知雅意,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晚宁是触了他的霉头,不然绝不至于在这种时候不准她来。
毕竟萧元景看不上晚宁,会留她在身边,无非就是因为当初母妃的几句话罢了。
如今他既然不准晚宁跟过来,那就是不准备再留的意思了。
这并不是多大的事,成玉见他不想详提,便也没追问,只笑道:“既是犯了错,那就的确该罚,以免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话原是随口一附和,但萧元景竟一本正经地同她扣字眼,纠正道:“我并没惯过晚宁,只不过以往懒得计较罢了。”
成玉微微一怔,目光落到一旁的南云身上时,忽而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元景其实也不过是下意识地驳了句,并没多想,听她这么一笑,自己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半晌没能说出话。
他一直觉得自己并没如何看重南云,只是略有些好感而已,如今看来,这程度仿佛是比自己想得要深些。
他姐弟二人心照不宣,但南云却并没领会到其中的意思,更没明白怎么两人都莫名向自己这边看了眼。
又在昭阳殿消磨了会儿,便有內侍来传话,说是御驾到了行宫。
此外还附赠了个消息,说是陛下一路车马劳顿,此时身体有些不适,正召了太医诊治,令众人暂且先各自安置,不必过去打扰。
萧元景与成玉对视了眼,颔首道:“知道了。”
及至那內侍退下,成玉忍不住道:“父皇的身体究竟如何?”
西山在京郊,从宫中一路过来的确是有段路途,但御驾必然是极尽舒适,怎么也不至于刚到就病倒。除非是身体底子已经亏空,所以压根支撑不来。
虽说过了年后皇上的身体的确不大好,但成玉觉着,怎么也不该到这般地步。
“我不是太医,更不会望闻问切,自然没法告诉你。”萧元景脸上并没焦急之色,慢悠悠道。
他不想说的事情,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成玉虽疑心他有所欺瞒,可这话的确也没错,只能悻悻然作罢。
不多时,贤妃娘娘便到了。
南云退后些,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后抬眼看去,终于见着了传说中的贤妃。
只一眼,南云便觉着十分惊艳,也明白了萧元景这好相貌的由来。
若算起来,她的年纪应当不小了,但看起来仍旧美貌,淡粉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半点都不显得违和,雍容华贵得很。墨色的长发高高盘起,露出光洁的额来,发上簪着金丝绕的珠花与步摇,阳光照在其上,熠熠发光,就像是她这个人一样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