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枝先握住了福宝的手。
福宝的小手软绵绵的,刘桂枝干惯农活的手粗糙。
她粗糙的手握住福宝的小手,然后蹲下来,郑重地凝视着福宝:“福宝,你是娘的女儿,一辈子都是,你知道吗?”
声音柔软,就像婴儿之时躺在小床上时耳边响起来的温柔呢喃,一下子抚平了福宝心里所有的不安。
她其实应该相信爹,相信娘,相信哥哥的。
他们都是她的家人,不是吗?
只是刚刚,就在刚刚,大伯娘的一番话依然激起了她心里的忐忑。
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害怕了而已。
她望着眼前的刘桂枝,感受着她眼神中的温柔和疼惜,忍不住笑了:“娘,福宝是你的女儿,一辈子都是。我才不要认别人当我的娘,我的爹就叫顾卫东,我的娘就是刘桂枝。”
她的声音清亮稚气,却坚定。
沈红英一听这话,顿时火了,跺脚:“这就不认了?这就不认了?是我抓到的你,福宝,你也忒忘恩负义了,你以为你那娘能抓到你?如果不是我抓到了你,你根本来不到咱老顾家,哪来的这么好的娘?”
刘桂枝起身,望向了沈红英:“嫂子,当初确实是你把那个福字硬塞给我的,既然你塞给了我,那就是我的,既然福宝叫了我娘,那就是我女儿。你现在后悔也白搭了,我不认的。”
沈红英气得不行:“刘桂枝,你明知道福宝本来应该是我的女儿,你还说这种话?你以为你养了几天,她喊你几天娘,她就是你女儿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苗秀菊突然冷笑一声:“扯啥呢!你当时干嘛把福字硬塞给人家桂枝,你早干嘛去了,早怎么不说?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人家桂枝养福宝都养了一年多了,你给我说福宝应该是你闺女?得——”
她挑眉,嘲讽地说:“你咋不等到人家福宝长大了出嫁的时候连嫁妆都置办齐全了,你说那是你闺女,一粒米不出白捡一现成孝顺闺女,那多好?”
苗秀菊一向是会骂人的,她骂起人来可以带脏字,可以不带脏字,但绝对的抑扬顿挫跟唱戏的一样,现在她挖苦她家儿媳妇,挖苦得那叫一个形象逼真说话音调都带拐弯的。
这么说,大家都乐起来,周围有过来看热闹的,不由大笑,有人就说了:“人家顾老太说得就是在理,你咋不等到人家福宝长大了你来收果子说那是你闺女啊?”
顾卫国也是受不了了,他面皮薄,可经不起别人这么笑话,直接一把拽住沈红英的袖子:“你干嘛呢这是?丢人现眼不?福宝是老四的闺女,那就是老四的闺女,有你这样明着抢的吗?”
然而沈红英不服气啊,她怎么可能服气!
她觉得今天就是豁出脸面去,也得和福宝扯上点关系,就算福宝依然叫刘桂枝娘,那也可以叫她娘啊?一个小姑娘有两个娘也没啥大不了,人家以前没儿子的不是还有肩挑两房的说法吗?所以她大声地辩驳:“这话说得不对了,怎么叫养了一年多?之前福宝都是大家伙一起养的啊,也就最近分家了才由四房养着,难道以前我们一起养的就不算数了?”
她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一时都不说话了。
沈红英顿时觉得自己得了理,心里得意,大声说:“既然福宝当时是我抓的,这一年多养也是大家一起养的,那她叫我娘怎么了?她不该是我闺女吗?”
刘桂枝气得咬牙,上去就要和沈红英理论。
谁知道沈红英正说得吐沫横飞,突然间就听得一个人闯进来,粗声喊:“放你娘的狗屁!福宝是我闺女!你算哪门子娘!”
这话一出,大家看过去,只见聂老三媳妇正气喘吁吁地把大家拨开,努力地往人群里挤,一边挤一边喊:“我是福宝的娘,我才是!我养了她四年,她叫我娘的时候最长!”
大家一下子全呆了。
一个福宝,跑出来三个娘??
到了这个时候,不光大家伙,刘桂枝也愣住了。
跑出来两个抢闺女的??
福宝更是惊得蹙起了小眉头,之前人人都不想要她,聂老三媳妇把她往外吞,撒泼打滚不要她,沈红英那里也把抓到的福字往外推,现在却抢着要当她的娘。
她不要,才不要呢,她只要刘桂枝这一个娘!
不过这时候大家伙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聂老三媳妇已经和沈红英杠上了。
“你养了四年你不要她了,你还有脸说你是她娘?”
“你抓阄抓到了你硬往外塞,你有脸跟我抢?”
“我呸,你这是说出的话像放屁吗?你撒滚耍赖,不要福宝,你现在有啥脸说你是她娘?”
“我X你十八辈老祖宗,沈红英你要不要脸?你养过福宝一天吗,你就和我抢??”
按照沈红英的意思,她的对手是刘桂枝,你个聂老三媳妇,你凭啥掰掰我?
按照聂老三媳妇的想法,她是要从刘桂枝手里抢孩子,可不是从沈红英手里抢,你沈红英算哪根葱?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句,很快吵起来。
两个人都是泼辣的,说话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又都是吵起架来绝对不让人插嘴的那种,当下真是你揭短我,我挖苦你,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反正谁也不能落下风。
于是很快,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就看这两位在那里吵。
沈红英掐腰指着聂老三媳妇怒骂:“你要不要脸,当初把人家福宝赶出来,你说人家是扫把星,现在看人家老四家日子过好了你来抢孩子了?敢情天底下好事都是你家的?”
围观社员:对,这话说得太对了!!沈红英你骂得好!
鼓掌!
聂老三媳妇不甘示弱,瞪着暴突的眼睛恨声骂:“你咋就这么能耐呢?你以为你是个啥东西?我不要人家福宝至少我明说,我不要脸我明白说了,你呢?当了婊子又给我立牌坊,明明抓阄却不认账,有胆做没胆承认,偷摸摸把纸团硬塞给你家弟妹,我看你就是个欺软怕硬,就是个弄虚作假!现在看到人家有福气,你来抢孩子了?你还有脸说我?”
围观社员:这话说得太对了!骂得更好!聂老三媳妇你好样的!
鼓掌!!
过了很久……等她们骂差不多了,陈有福终于大吼一声:“好了!都给我安静!”
大队长到底是大队长,这一声大吼犹如滚雷,顿时,两个媳妇都不敢说话了,喘着气哑着嗓子看向陈有福。
她们要福宝!
她们得让陈有福给她们做主,所以她们不敢不听陈有福的。
陈有福看着这两位一脸期盼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咳了声,压下喉咙里的痒,沉声说:“你们都想收养福宝?都想当福宝的娘?”
沈红英和聂老三媳妇一起点头,点头过后又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陈有福:“刚刚你们说对方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说着,他对聂老三媳妇说:“你刚才说她抓阄了却硬塞给别人,现在没资格来抢福宝,对吧?”
聂老三媳妇猛点头。
沈红英不服,瞪眼。
陈有福又对沈红英说:“你刚才说她一口一个福宝是扫把星谁养谁倒霉,结果现在又抢过来要是吧?”
沈红英赶紧点头。
聂老三媳妇气得咬牙。
陈有福:“你们两个都说得挺对啊,都说得有道理啊!”
沈红英和聂老三媳妇一起看陈有福:那到底是啥个意思啊?你说话啊!
陈有福摊手:“你们两个,一个说人家福宝是扫把星谁养谁倒霉哭着闹着不想养,一个抓阄找到了都要硬塞给别人坚决不要,那不正好,福宝还是顾家四房的,还是顾卫东家的女儿,这不——正好吗?”
沈红英:“…………”
聂老三媳妇:“……………………”
两个人一起瞪眼:“这哪行!”
陈有福笑了:“这咋不行了?这不挺好的?你看人家小福宝也愿意跟着现在的娘,人家刘桂枝也一直好好地养福宝,人家把个闺女养这么好,你们来摘桃子?那才不行,那是违反社会主义,那是臭不要脸走资本主义路线,你们懂不?”
啥啥社会主义,啥啥资本主义路线……她们不懂。
“这和那个有啥关系?”
“是啊,队长你别吓唬我们!”
陈有福突然不笑了,一脸严肃:“当初公社里把养福宝的任务分配给聂家,当初抓阄说好了谁抓到谁养,结果你们一个个不听话,自己动小心眼,这不是思想有问题吗?思想有问题的后果你们知道不?”
……
两个媳妇顿时吓得脸惨白。
这也行?
顾卫国本来已经觉得这事够丢人的了,现在更是受不了,直接一把扯过来沈红英:“你还说啥说?还有脸说了?”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对顾卫东说:“你大嫂不懂事,这次是你大嫂的错,我回头让她给你赔礼道歉。福宝是四房的就是四房的,我们不可能抢,也抢不过来。”
聂老三更是黑着脸过来拽自己媳妇:“你够了吧?”
聂老三媳妇不服气:“福宝是大福星,不是扫把星,我也想吃肉,我也想吃山鸡肉,我怎么就不能——”
周围的人听到,都傻眼了,傻过后,哄的一下子笑开了。
当初嫌弃人家是扫把星,现在为了吃肉要让人家福宝回来当她闺女?她做梦呢吧?
聂老三气急了,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泼出去的水,你还想收回来?人家不是咱家闺女了,不是咱家闺女了!!”
聂老三说这话的时候是跺着脚的,他心里恨哪,后悔哪!
当初媳妇说福宝是扫把星,他心里也不舒坦,想着媳妇闹腾就闹腾,能把福宝撇出去,那当然好,实在撇不出去再说。
谁知道真就成了。
真成了后,他心里又有点后悔,但想想,也就算了,反正自己有一对双胞胎儿女了。
可现在想想这事,想想过去,心里就跟用刀子割肉一样,疼哪!
自己跑出去,被抓了投机倒把,在里面受了不少罪,赔了个精光,最后总算运气好,被放出来了,这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是人家顾卫东,没事啊,人家根本没事人!
为啥没事?
聂老三不敢想,一想,七尺男儿都要掉眼泪了。
好好地,把一个带着福运的闺女给赶出去了!
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悔恨交加的聂老三领着依然不服气的聂老三媳妇走了,顾卫国扯着沈红英进屋,很快院子里的人没热闹看,也就渐渐散去了。
散去的人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今天这一场好戏,足可以回味到明年下雪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闲聊的时候都会说起沈红英,说起沈红英是如此欺负自己的妯娌,仗着对方是哑巴不会说话硬塞纸团子给人家让人家吃哑巴亏,结果回头才发现自己硬塞出去的福宝可是个好闺女,后悔了,气得如何如何。
人们当然也会说起那个聂老三家,福宝怎么怎么给她家招来一对龙凤胎,结果他们猪油蒙了心,愣是要把人家福宝赶出去,现在知道错了后悔了,可是也完了。
至于刘桂枝嘛,那自然是性子好,善良,待福宝好,所以得了好报,现在日子也过得挺顺。
这么八卦了一番后,大家总结起来就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虽然现在不让咱说封建迷信,可到底是抬头三尺有神明,不能不信哪!”
“对,老天爷有眼!”
乡下的日子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烈日炎炎下汗水滴在土地上,寒风腊月迎着风推着板车跋涉在乡间,繁忙辛苦的劳作中,仿佛扯扯闲话说家长里短就是他们唯一的消遣。
而作为大家话题中心的福宝,依然安静地当着顾家四房的闺女,上学读书认字学文化,放学后便赶紧帮着家里干点活,减轻爹娘的负担。
就在这一年春天,顾卫东和刘桂枝像雀鸟垒巢一样在自己的宅子上盖起了三间土坯子房,又盖起了两间茅草屋充当杂物间。新房子盖好了,福宝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全家人挑了个好日子,终于顺遂地搬进去住了。
搬家后的日子是幸福的,也是处处顺遂的。
这几年平溪生产大队的粮食收成好,每年都能分到足够的粮食吃,偶尔间出去山里逛逛,也总是能弄到点野味来改善生活,增加营养。
以至于刘桂枝本打算从那三百多块钱里慢慢地挪出来一些来补贴家用,却根本不需要。
家里不断荤腥,孩子们都吃得满足,根本用不上。
刘桂枝的计划也就一改再改,想着这三百多到时候给孩子们上学用,给孩子们结婚用,给福宝当嫁妆用……
就在刘桂枝不断改变的计划中,平溪生产大队即将遇到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大饥荒。
最先感知到这场饥荒的福宝。
这个时候的福宝已经十二岁了,是平溪生产大队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她是做了一场梦,梦到生产大队里的粮食全都给毁了,没能收获到一粒粮食,整个生产大队都缺少粮食,外面也根本买不到,不知道多少人饿得面黄肌瘦,走在街道上都晃悠着。
当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恰好露出白色的鱼肚皮,家里的公鸡在打鸣,不远处谁家传来狗叫声,还有谁家老爷子上街捡粪时发出的咳嗽声。
生产大队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安静。
可是福宝知道,接下来这个山村将要陷入饥饿的恐惧之中。
第88章 要挨饿了
福宝怔怔地在炕头坐了一会后,她想重新躺倒炕上继续睡。
她还想继续做一下这个梦, 看看看看这场饥荒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还要看看定坤哥哥所在的A市是不是也会发生饥荒。
不过重新躺下的她,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最后只好无奈地起身了。
起来后,她就听到灶房里传来声音,知道这是刘桂枝一早起来蒸干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