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福是很无奈,很无奈的。
霍锦云和他深谈了一番,这一番深谈后,陈有福同意了霍锦云的说法。
尽管他不明白一向不怎么爱出风头不怎么爱管事的霍锦云突然会说出这种话,但是他选择了相信霍锦云。
大家都是老农民, 就是靠天吃饭,靠天吃饭的人,不能指望老天爷一定给你饭吃,只能看运气,看老天爷心情。
可是人家霍锦云不一样,人家是文化人,是城里来的,人家懂柴油机,人家还懂得看……看啥来着,对,看天象!
人家霍锦云会看天象,知道今年这日子不好过,说是必须得留着陈粮。
陈有福想想,稳妥驶得万年船,做事还是得给自己留余地,最后才给大家发了通知,让大家不要去把家里的粮食交到公社粮站,这样都可以留点陈粮,万一几个月后有啥茬子,也能靠着陈粮活命不是吗?
只是他没想到,竟然有人不听。
其实他们不听,他也没办法。
本来他这个命令就下得莫名其妙,别人有自己的想法,别人不听,他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陈有福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哪,把家里的救命粮都给上缴了,以后真有个万一,你们怎么过?”
刘招娣:“有福,这不是马上就有新粮食了吗?”
陈有福想起霍锦云的话:“万一新粮食有个啥问题?”
刘招娣:“能有啥问题?”
陈有福急眼了,瞪着刘招娣:“我要知道有啥问题我早就告诉你了?你们能不能有点自觉性?能不能服从命令听指挥?你们就这么自以为是?我这心都操碎了,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这一番话说得刘招娣无言以对,旁边的陈有辉看不下去了。
陈有辉上前拍了拍陈有福的肩膀;“有福,你这是干嘛呢?你说你给一个妇女一般见识干嘛,她卖了就卖了,没事,没事。”
刘招娣平时都很小心的,但是现在她也来气了,撇嘴:“我自己家就几个闺女,本来吃得就不多,我自己卖了粮食,到时候不够吃是我自己的问题,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讨饭讨到你家去,你就放你的心吧!”
说完,刘招娣直接就走人了。
陈有福心里有气,憋得脸上通红,指着刘招娣说:“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说得叫啥话?我不是为了你们好吗?我招谁惹谁了!”
当个大队长难,当平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更难。
顾卫军叹了口气,不过他还是劝陈有福:“有福,她是妇女,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不过我家这粮食……哎,我这不是想着留着也没用嘛,这就是马上就能打新粮了……家里几个丫头,也吃不完啊!”
陈有福看着顾卫军,没说话。
他知道刘招娣这个人平时不吭声,其实鬼心眼子多。
他也知道,顾卫军平时放纵着刘招娣,其实他心里未必不是这么想的。
他勉强扯起一个笑来,摆摆手:“没事,没事,卖了就卖了吧,本来我也管不着。”
顾卫军当然也很不好意思,不过他赔笑了几句,还是走了。
周围的人看了,一时想啥的都有,大多数还是觉得刘招娣不讲理,于是都过来安慰陈有福:“有福,我们都理解你,你也是为了我们着想。”
陈有福听着这话,真是不顺耳。
大家都是多为难,多难受没把陈粮换成花花绿绿的票子啊??
他环视过大家,问了一句:“都有谁家去交陈粮了?”
陈有辉挠挠头:“好几家,我知道的有顾卫军家,我家,还有王寡妇家……”
陈有辉一口气说了七八家。
七八家,还好,并不是很多。
陈有福脸色沉重地点头,在心里算计着,万一有个啥,这七八家到时候他该怎么善后,别的还好说,都有兄弟姐妹地帮衬,就是那王寡妇家……寡妇门前是非多,到时候他得想想怎么办。
而那边刘招娣气呼呼地回去后,恰好碰到苗秀菊,苗秀菊脸色就比较难看了,看刘招娣的那眼神就很是瞧不起,那简直就是看傻子的眼神。
刘招娣心里咯噔一下子,她觉得自己这事做得没错。
再说,自己的粮食,自己吃不完就卖出去,有错吗?总不能说分家了,她家的粮食她还没法做主,还得请示这老婆婆!
刘招娣这辈子,出嫁前是家里不出奇的闺女,凡事都听娘的,出嫁后又是肚子最不争气的媳妇,都听婆婆的,这次她还就想给自己当家做主了!
所以刘招娣很快硬气起来,笑着说:“娘,我把粮食都给交粮站了,得了一些钱和粮票,赶明儿给娘扯一些料子,做几身衣裳。”
苗秀菊拿眼扫了一眼刘招娣,之后就看向了自己儿子。
失望啊,真是失望。
她也苦心婆口劝他们了,不听,愣是不听,现在人家有福都下了这个命令,你说你一个老农民,屁事不懂,你就听人家大队长的咋啦?你还自己做主了?
顾卫军看着他娘那失望的目光,心里也是一沉,之后咬咬牙:“娘,这不是粮食多嘛……我想着,反正也吃不完……”
苗秀菊看着儿子媳妇,突然笑了下:“没事,只是娘想着,娘手里也没多余粮食,这万一不够吃,我就心疼我那孙女了。”
这话说得……
刘招娣脸上突然间通红,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她大声说:“娘,你放心,咱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至于要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的粮食,自己留着吧!”
说完,直接甩胳膊走人了。
顾卫军无奈了,骂了一声:“这啥媳妇啊,说得啥话!”
苗秀菊知道儿子的意思,她顿时明白了,儿子媳妇根本不用她操心。
有时候你操碎了心,别人却觉得你管得太多,心里生了怨恨。
苗秀菊想起来福宝说的那个故事,苗秀菊知道自己不是海力布,她做不成海力布。
所以苗秀菊啥都没说,直接转身走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许应该想开些,图个清闲,过过省心日子。
昨日个刘桂枝不是送过来一包果子么,她得趁着牙口好,先吃了!
——
也许刘招娣是被苗秀菊那个鄙薄的眼神刺激到了,她回家后竟然哭了一场,之后愤怒地把钱拿出来,要去买一身新衣裳,顾卫军没说啥。
顾卫军心里也难受,他觉得在他娘眼里,他好像啥都不是。
他做啥都是错的。
长这么大了,难道他卖个粮食都不对吗?
所以面对刘招娣的发疯,顾卫军没阻止,也没说什么,他也想向他娘证明下,他顾卫军当家做主了,他顾卫军的决定是对的。
于是刘招娣跑到了集市上,扯了布,自己给自己做了一身新褂子穿上了,穿上后,她自己觉得挺好的,光鲜的新衣裳。
恰好这一天陈有福召开全体社员大会,说起下个月准备夏收的事,刘招娣就干脆穿着那身新衣裳去了。
刘招娣去了,自然不少人问起来,问这衣裳怎么来的,这么好看,怎么这么舍得,这是发了啥财?
刘招娣笑了:“这不是卖了陈粮嘛,反正家里的粮食一时半会也吃不完,马上新粮就下来了,卖了粮食,我就想着买身新衣裳穿上,你们瞧,这个料子,人家说这个叫的确良,是个好东西。”
大家忙凑过去看,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只说刘招娣好福气。
把个刘招娣笑得啊,合不拢嘴,恰好她看到了苗秀菊,她就摇摆着过去:“娘,你看你穿的这身,都好几年了,早知道我也给你买一身了……”
苗秀菊:“我谢谢你还惦记着我了!”
说完,直接一边和胡奶奶说话去了。
而刘招娣这一番显摆,倒是惹得周围人羡慕不已,大家都小声讨论起来,有人甚至说:“早知道我们也把粮食给交上去,反正下个月就要收麦子了,咱不缺粮食啊!”
这边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陈有福哪能听不见,他沉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
作为一个大队长,他这个决定做了,那就做了。
于他的想法,你们可以没新衣裳穿,但是没粮食吃,粮食就是活命的底线,就是能生存下去的根本!
霍锦云蹲在一边,是一声不吭,怔怔地看着这群说话的人。
那些人心里怎么想的,有多不满,他是知道的。
他甚至有那么一阵会怀疑自己,出这个头,对吗?
他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相信福宝的话,那么冲动地要在陈有福面前说这种话?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只见陈有福正蹲在他身边。
陈有福递了一根烟给他。
“不,我不抽烟。”霍锦云摇头。
“就一根,抽吧,别的,都别想,既然做了,就没啥好后悔的。”
说完,陈有福回到自己的位置,清清嗓子,开会了。
大喇叭音效并不好,夹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有些刺耳,不过却掩盖了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今年公社里已经做出了指示,重点依然是防抗洪灾,要做好抢收小麦的准备,今年的雨水很大,甚至有山洪爆发的可能,我们必须要——”
当陈有福在上面扯着嗓子高呼的时候,下面有些人就小声说了:“最近根本没雨水啊,今年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其他人附和:“咱这几年都没怎么下过大暴雨,山洪更是没见过。”
霍锦云捏着陈有福递给自己的那根烟,想了想,还是试着抽了一口。
人生中的第一口烟,并不好受,他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吗?是对的。
哪怕福宝不告诉自己,那么劝大家不要卖陈粮对吗?是对的。
不卖陈粮就是少几件花衣裳,但是卖了,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天灾人祸,有个万一,那大家伙怎么办?饿肚子吗?
霍锦云想明白这个,便觉得自己没错了。
如同陈有福所说的,既然做了,就不要去想。
他正想着的时候,苏宛如凑过来了,在旁边小声说:“其实这次你劝大队长的事,我挺意外的。”
霍锦云:“嗯?”
苏宛如想了想,望向远处,远处的大滚子山苍茫一片,苏宛如笑了:“也没啥,我觉得你好像又像以前我认识的那个霍锦云了。”
霍锦云一下子愣了。
以前的霍锦云,以前的霍锦云是什么样的?
他自己都差点忘记了啊……
苏宛如却是一脸美好,她托着脸,小声说:“你不觉得吗?来到乡下后,咱都变了,变了好多呢。”
霍锦云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想起了他过世的爷爷曾说过的话。
霍家的人,哪怕现在被打压到了最低点,也应该有自己做事的原则,也有能挺直腰板做人的脊梁骨。
霍家子孙,永远应该知道自己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这就是了,无愧于心。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感到鼻梁上啪的一下,带来一点湿意。
开始以为是鸟屎,拾起一块土疙瘩就要擦掉,可是就在他抬手的时候,啪啪啪的大雨点就这么砸下来。
“下暴雨了!”
“怎么突然下暴雨了?”
大家纷纷避雨,吵吵嚷嚷的,一个个都十分稀罕。
毕竟这雨来得太猛太快,毫无征兆。
陈有福看看天色,只见刚才还晴空万里,现在转眼间已经看到南边山头上有滚滚的黑云向这边涌来,而雨滴啪啪啪地往脑袋上砸,砸地生疼。
他随手一抓,我去,比小孩子玩得溜溜蛋还要大的冰雹子啊!!
陈有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下冰雹子了!咱的庄稼!!”
快要熟的庄稼,其实并不怕暴雨,但却怕这冰雹子,一砸,就跟砸烂地里了!
陈有福这一喊,所有的人都呆在那里,彻彻底底地傻眼了,甚至连避雨避雹子都忘记了。
冰雹子,冰雹子,这么大的冰雹子,地里的庄稼那可怎么办哪!
在啪啪啪的冰雹子砸下来的冰冷声音中,一个老人悲怆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老天爷呐,我的庄稼啊!”
第95章 灾难来临
冰雹子砸人, 砸得生疼生疼的, 按说都应该赶紧跑到树底下避着了。
可是没有人动。
大家呆呆地捏着手心里的冰雹子,茫然地望向陈有福。
他们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可怎么办?
这么大的冰雹子砸下来,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那是还有大半个月就可以收割的庄稼呐!
他们可以跑进树底下跑进屋子里躲起来,可是庄稼怎么跑?
如果可以, 这个时候他们宁愿自己跑过去, 用自己的身体给庄稼挡住这冰雹子, 但是血肉之躯就这么点, 他们遮不住满地的庄稼啊!
所有的人都茫然了, 无助了, 傻眼了, 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们只能求助地望向陈有福, 眼巴巴地望着陈有福, 希望陈有福能告诉他们,这该怎么办?
陈有福也是傻了,当一粒冰雹子砸在他的脑门上时, 他抬起粗糙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先进屋, 先进屋——”
他的声音异样的平静,平静到几乎不带任何的感情。
确切地说,他的脑袋也木了。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指望着他,但是他能怎么办?他只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是凡夫俗子, 是血肉之躯,他变不成天大的一把伞遮住生产大队的庄稼啊!
——
这是一场至少三十年没遇到过的暴风雨,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大雨飘零,鸽子蛋大小的冰雹子就这么从天而降,疯狂地砸下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各家的屋顶上,凿在每家的院子里,也凿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地里的庄稼,地里的庄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