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监笑了起来,酒杯一端,“喝酒。”
皇宫里头,赵典簿从班房出来,扭了扭脖子就听见有人叫她。
“典簿大人。”
她回头一看,正是下午跟着李尚宫一起去教导新近宫女的一个女秀才。
“这一天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赵典簿客气两句,就同这女秀才一起往回走了。
女秀才一路把李尚宫做了什么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走大人门路进宫的那个许元姝很是聪慧,宫规背的又快又好,可见大人眼光。”
赵典簿略有得意,只是想起李尚书来,脸色又是一沉,“你说李尚宫骂了她?”
女秀才道:“也不能算骂。只是她这么一说……我看那许元姝在角落里睡着,想必若是没这一出,她能挑个好地方的。”
赵典薄叹了口气,故意道:“李尚宫毕竟是尚宫,她要这么来我也没什么法子,我早上跟她说要把留给公主的几个人分开,想必是她嫌弃我顶撞她了。”
女秀才道:“大人也是为了公主好,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好。”
“行,这事儿我知道了。她是尚宫,我是典簿,她压着我是应该的,你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
女秀才告辞,赵典簿走了没两步忽然停住了。
“她是尚宫,我是典簿……可是她这个尚宫已经做到头了,不日就要被皇后驱逐出宫……到时候方司簿升尚宫,我是不是也能再上一步呢?”
“比方从典簿升到司簿……”
赵典簿转头又回去班房细细盘算起来。
若是借着这个机会打一打李尚宫的脸呢?她立下这个威……等“方尚宫”退下来,那时候可就是她再进一步了。
赵典簿忽又想起许元姝来,“得找个什么机会跟她好好说一说才是,让她配合我演一场戏。”
转眼又是十几日过去,得益于李尚宫那场让人印象深刻的下马威,院子里的宫女虽然又被撵出去十几个,不过全都是因为规矩学不好之类的理由,没有一个是因为争风吃醋或者互相陷害。
只是许元姝分毫不敢掉以轻心,要知道功亏一篑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李尚宫每天早上都要来看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
这天早上,负责讲宫规的掌籍道:“宫规到今天就讲完了,明天开始教写字,抄写宫规。”
说完她环视一圈,看看有没有人有问题,见没人示意,她转头冲李尚宫行了个礼。
李尚宫道:“辛苦了。”
人群已经散去一半,忽然有个人从后头出来,快步走到李尚宫面前行了个礼。
许元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不仅仅是她,跟她一个屋的几人也都慢了下来。
这人住在主殿的明间,也是读过书的,刚进宫的时候看起来很是端庄,不过现在已经有点憔悴了,眼圈下头一片乌青。
“尚宫大人。”这人一开口没说什么,就又行了个礼,道:“现如今这院里也空了不少,不知道能否让奴婢换个房间。”
听见这话许元姝就觉得要糟。
李尚宫哦了一声,缓缓问道:“你要换房间?”
“回尚宫大人,奴婢住在明间,两边加起来五六个人进出,夜里总是惊醒,白天就没什么精神。”
许元姝不敢再听下去,伸手拉着吴婉就要走,又给不远处的卫柳月使了个眼色,程百香一直都没什么主见,万事都跟她们一起,当下也跟着一起走了。
“你怎么想起来要问我的?我记得宫规第一条就是不能越级上报。”
“奴婢曾经问过,几位大人都说做不了主。”
李尚宫嘴角闪过一丝讽刺的微笑,“你可以出宫了,回家之后想住哪里住哪里。”
那人一惊之下竟然跌在了地上。
李尚宫扬声道:“在主子面前伺候,你们还能挑地方睡不成?你们是来伺候人的,别说七八个人进出了,就是十几个人进出也是常事儿!嫌吵?”
听见李尚宫训话,许元姝是不敢动了,不仅仅是她,原本已经走出去的人也都回来,好好的站在一起,恭恭敬敬的听着。
李尚宫问:“谁跟她一个屋?”
人群里立即出来五个人。
许元姝看了一眼,看起来都不到十岁。
“在主子屋里守夜,那是连眼睛都不能眨,连气儿都不能出的!我记得宫规里是有这一条的,你们既然做不到这个,那也跟着出宫吧。”
还剩下半个月,这院子里已经不足五十人了。
等李尚宫离开,院子里的人四散开来,竟是连走路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许元姝皱着眉头回到屋里,这又是怎么了?她觉得怕是要出事儿了。
宫规里说了不能越级上报,可方才那人说是管事的宫女叫她说的……这不是摆明了要坑她?
难道她们连处理宫女住处的权利都没有?
不对……是要坑李尚宫。
一个名义上负责导引中宫的尚宫,现在竟然要处理宫女睡不好觉……这怕也是她用了雷霆手段,把所有人都赶出去的原因。
警告背后之人安安分分的,不然要是这届宫女留不下几个,那一切相关人员等都讨不了好。
许元姝皱着眉头,她想起进宫头一天,为了分房间之事跟李尚宫起了冲突的赵典簿,她……会不会是她做的呢?
许元姝正想着,就听见外头有人叫她,“许元姝,赵典簿找你。”
第39章 棋子
许元姝走出房间, 看见赵典簿背对她站着,身边还跟了个人, 两人正说话。只是看不见这人领子上的纽扣, 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许元姝轻轻上前,一边行礼一边道:“赵典簿。”
两人齐齐转过身来, 许元姝这才看见跟赵典簿说话的人是平日负责看护她们的宫女。
赵典簿上下打量着她,“看来你的规矩学得很不错, 宫里要走路无声, 说话也要轻轻柔柔的不得惊扰主子,这两点你都做到了。”
“大人谬赞, 实不敢当, 还是这些日子教导奴婢的女官们教得好。”
赵典簿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 对那宫女道:“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我带她出去走走。”
许元姝心头一跳,立即就有点犹豫。
“奴婢记得进宫第一天, 宫正司的女官就说了这三十日是不许出去的。”
赵典簿脸上笑容一淡,道:“听话是好的, 可是人却不能死板。我且问你, 若是你被分到了魏妃娘娘宫里,正好赵妃娘娘来访, 让你去她宫里传个话, 你是去还是不去?”
许元姝深深地低下头来,“多谢大人教导。”
赵典簿冲那宫女点了点头,转身往外头走去, 许元姝半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正是要吃午饭的时候,院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视线都集中在许元姝身上。
虽然赵典簿这十几天都没露面,甚至不会有人认出她是当日跟李尚宫在角落里商量事情,最后又拂袖而去的那一位。
可是她脖子上金镶玛瑙的纽扣谁都能看见。
这是个典字辈的高官,全皇宫官位比她高的女官只有六十七人。
许元姝觉得自己快要被烧焦了,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无力感,纵然是在外头做了多少种准备,可是进宫察觉依旧不够。
赵典簿想要干什么?她这样叫自己出去明显是故意的,可是……还是没办法推辞。
出了这一片宫殿,赵典簿带着她缓缓的往南走。
前头是什么?许元姝脑袋飞快地转着,她记得讲宫规的时候她听过的。
两座废殿……再往前就是太子的仁寿宫了!
不能再往前了,可是她方才已经出言反驳过赵典簿了,若是再次开口,就算是没当着人,赵典簿心里肯定也要起了芥蒂。
许元姝紧张极了,好在赵典簿又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这一片几乎没什么人,不过不管是道路还是宫殿依旧打扫的干干净净。
赵典簿站在一处十字路口的中间,许元姝也停了下来。
赵典簿上前一步,帮着许元姝理了理白纸做的护领,道:“你识字,听她们说你这半个月学得很是不错,这一批宫女里头没有比你再好的了。再过半个月,你至少也能得一枚银镶金的纽扣。”
“多谢赵典簿。”许元姝飞快的道谢,可是心里却越发的担忧了。
这是暗示,先给她一个甜头,下头就要她办事儿了。
不过赵典簿却依旧说着护领,完全没有展开新话题。
“等有了纽扣扣上,这白纸做的护领才不会乱动,才能服服帖帖的待在你的领子上。”
这是……许元姝皱了皱眉头,这是暗示她要听话?
“奴婢谨记宫中各项规矩,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赵典簿轻笑出声,显然是满意极了她的反应,道:“你这样伶俐……当年你祖母出宫的时候只是个宫女,你知道女官的归宿是什么吗?”
许元姝知道的女官也就只有赵嬷嬷一个人,她老老实实的回答,“奴婢不知。”
“我姑母,出宫之后去了教坊司。她现在住的屋子是宫里的赏赐,赵府——”
许元姝一震,赵典簿又道:“我大伯得了个锦衣卫总旗的官职,若不是我祖母去的早,多半能等百户。”
这里头信息量太大了,首先就是赵嬷嬷的确如她所料,不曾嫁人。
其次……赵典簿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是告诉她女官当的好了,就可以自立门户?或者……还能给志哥儿求个出身?
赵典簿却没给她什么仔细思量的机会,抬脚又往前缓缓走着,许元姝一脑门子的不解,急忙跟了上去。
“宫女若是死在宫里,先送到北安门外的安乐堂里,之后去阜成门外的静乐堂火化,最后的归宿就是塔井。女官就不一样了,有专门的墓地,若是得主子器重,那是可以随葬皇陵永享祭祀的。”
许元姝连生的事儿都没想好,死的事情她更是从来都不想,这一段话过后,她稍稍理清了头绪。
赵典簿找她肯定是有事儿的,而且这个时间点找她……她还要再待半个月才能出来,所以八成是——李尚宫!
教她们规矩的,不是女史就是宫女,连掌字辈的女官也没几个,她们的官位都比赵典簿低,就是有什么不痛快,也可以直来直去的办了,只有李尚宫……
赵典簿比她低了两级,明面上是没有胜算的,只能背后用计了。而且李尚宫出宫已成定局,得罪的还是皇后,这时候落井下石,不会有什么后果。
许元姝才理清这个,赵典簿又开口了,“尚宫局的上一任尚宫,出宫之后被靖安王爷请回家中做了个供奉,靖安王爷给她养老送钟,死的时候靖安王府整个披麻戴孝三天。”
“宫正司的苗宫正,被南边一个盐商请去家里教导女儿,姜嫔就是她教的,十六殿下的母亲。”
这一句说完,赵典簿就不说话了,她转头看着许元姝,像是在等她的反应。
既不能说的太明白,又要叫她知道自己的决心,许元姝福了福身子,道:“奴婢一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期望。”
许元姝皱了皱眉头,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祖母说宫里人说话都不会说得清清楚楚,喜欢叫人猜了。
就像她说的这一句,听起来像是什么都答应了,可是仔细想起来,却又是句废话,用在哪里都可以的废话。
不过赵典簿显然是已经很适应这种说话方式了,她伸手在许元姝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像是警告,又像是给她拂去肩膀上的灰尘。
“方才说的那些事情都太远了,我跟你说说近的。”
“七公主跟九公主都已经及笄了,皇帝赏了封号定了驸马,七公主明年春天出嫁,九公主明年秋天出嫁,这也是两个不错的去处。”
“留在宫里要从女史做起,前进一步也不是那么容易,我今年三十有六,李尚宫已经年近六十,当上尚宫还不到三年。”
“若是去了公主府,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又有了公主器重,里外都是你操持,虽不及女官有品级,也不如待在宫里听起来尊贵,不过却比宫里自在许多。”
“尤其是宫女不得出宫,这么些年也有只沈尚仪曾出宫还乡,还是替皇后娘娘去宗祠祭拜。若是在公主府就不一样了,虽然只能在京城,不过你也是京城人士,回家去看看也是可以的。稍稍帮衬一二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许元姝恭敬的垂首,脑子里转的飞快,赵典簿说了这么多……有哪一条是隐秘吗?
没有。
先是宫女或者女官的归宿,这个等她出去当差了,跟老宫人们闲聊,肯定是能知道的。
至于公主要出嫁……宫外的人不知道,但是宫里的人肯定是人人都知道的。
赵典簿用两个她只要出去当差就能知道的消息……想让她做什么呢?
这两个消息只能唬住她半个月,那赵典簿的目标只能是在这新近宫女学规矩的地方,除了李尚宫难道还有别人?
赵典簿停下来等她的回应,许元姝斟酌片刻,道:“典簿大人对奴婢的教导,奴婢时刻铭记在心,就是出去当差了,也绝不会忘。”
赵典簿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七公主虽然年长,不过性子懦弱,耳根子又软,陛下给她定了西宁侯的次子,钱妃怕她被管家嬷嬷挟制,要给她找几个厉害的宫女陪嫁。”
“九公主性格活泼开朗,杨嫔的意思,是找几个稳重的宫女陪嫁。”
赵典簿说完,别有深意道:“现如今宫规已经学完了,你们这些新近的宫女们也都熟悉了不少,该是渐渐流露出本性的时候了,你是想留在宫里还是想去公主府,现在就得开始谋划了。”
“这……”许元姝微微皱着眉头,她只能用这个法子来拖延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