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妈又抹了一把眼泪。
“都在里头?”皇帝问道。
宋妈妈顿了顿,稍稍反应了片刻,摇头道:“奴婢猜那药应该在皇后手里。”
“很好!”皇帝铁青着脸,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拿着东西,跟朕去太庙!”
他说完抬脚就走,宋妈妈跪的久了,加上年纪也大了,起来踉跄两步这才跟上。
观心殿就在太庙边上,路虽然不远,可皇帝走得快,宋妈妈到了地方不住的喘气,可是在皇帝面前又不敢太过放肆,憋得脸都红了。
“把东西烧了。”皇帝指了指太庙中间的大香炉,“扔进去。”
宋妈妈应了声是,心中却不由得升起几分庆幸来。
木匣子外头裹着一层绸缎,扔进去便听见轰的一声,香炉里头窜起火苗来,照在皇帝脸上。
皇帝等这火下去,这才又回头看宋妈妈,“你去守着太后——别叫她提前死了。”
“是。”
皇帝说完转身便走。
虽然已经是春天,又靠近炉子,可是看见周围漆黑空旷的大殿,想起里头供奉的都是先祖的排位,宋妈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虽然皇帝明显不是叫她跟着的意思,可她还是一溜小跑,远远坠着,看着皇帝的背影出了太庙。
宋妈妈一路心惊胆战回到了观心殿,原本还有些担心,只是一看见太后,她觉得这差事倒也不太难了。
太后手软脚软,又像是闭了神智,口中流涎,喃喃自语只有一句“哀家是太后”。
就在皇帝往观心殿去没多久,六斤到了戴恩屋里。
屋里一股子老山参的味道。
戴恩已经病了三天了,这一白天几乎就没清醒过,六斤站在他床前,见他面色蜡黄中透着灰败,喘气的声音听得人揪心,胸口时不时猛地起伏一下,明显是要死了。
“戴公公。”六斤轻轻叫了两声。
戴恩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了开来,只是他眼珠子浑浊至极,努力睁开好久才看清楚来人。
“是六斤啊。”这话说出来,戴恩脸上忽然又有了血色,六斤面色一暗,从床头的小盒子里拿出参片来,给他含在嘴里。
戴恩看了一眼六斤,又费力把头扭了过来,看向了上头的房梁。
“我快死了。”
六斤没什么反应。
戴恩的下一句话忽然有了笑意,“幸亏临死之前看见的人是你,而不是施忠福。”
“你是个明白人。”戴恩轻轻道,“你离近些,我现如今说不出来也听不见,你离得远了,咱们就没法说话了。”
六斤又往前两步,腿已经挨着了床。
他只要轻轻往前探一探头,就能正好挡住戴恩的视线。
“我不瞒着你,这药是我自己吃的,太后快不行了吧。”他忽然轻笑了两声,似乎又有了原先那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大总管的气势。
只是笑了没两声,就又咳嗽了起来。
六斤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胸口拍了拍。
戴恩喘了好几声,终于缓过劲儿来,又道:“你帮咱家盯着,这次一定要叫太后死了。她不死,我就是化成厉鬼回来,也要拖着她一起下去。”
六斤的声音慢悠悠的,像是从天边传来,“那你还担心什么,这样无论如何她都得死了。”
“哈哈哈。”戴恩笑了几声,“我当你这是答应我了。”
六斤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戴恩看见没有。
“我也不叫你白帮我做事儿,我别的手下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不过还有两个,一个是长乐宫里的德言,这是我的人,许贵妃也知道这是我的人。”
“还有一个是宋妈妈……这药是我从她手上骗的,她跟许贵妃也有点关系,你若是能拉她一把,就帮一帮她,她罪不至死。”
六斤又点了点头,脸上有了微笑。
屋里安静了片刻,戴恩忽然一声叹。
“许贵妃是个好人……”
戴恩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当年她差点拜了我当干爹。”
“她叫我干爹的时候,我也给吓到了。”
说着说着,戴恩忽然又叹了口气,“李尚宫给了她一个银扣子,叫我照顾她,这扣子到了我手里,我没帮她办成事儿,这一次都补给她了。”
“太子也给她半只笔,也叫我照顾她,可她后来就没拿出那半只笔来,她就求我办过一件事儿,我还没办成。”
六斤忽然张口,不过又闭住了,只是捏了捏荷包里头藏在用来熏香的草药里头的那两件信物。
“其实前头我是装病的。”戴恩思绪已经有点混乱了,又换了个话题。
“这日子是我挑好的,我前头半年就开始装虚弱了,就为了少干点活儿养身子。”他又笑了两声,道:“不过我下来,就是你和施忠福上去,不是我看不起施忠福,他做得多错的多,最后都便宜你了。”
六斤只是时不时的嗯两声,表示他还在。
“可惜还是没算准日子。老奴当年是被家人卖了当太监的——”他又换了个自称,可当着六斤,他是不用称呼老奴的。
“老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生的,可老奴记得殿下救老奴的那一天。”
“二月二十三,这就是老奴的生辰了。”
“可惜还是没算准日子。”戴恩自嘲般笑了笑,“我原以为我前些年用了那么些补品,就算放了不少血,可药性还在,没想到人老了就是老了,我原以为我能撑上个四五天的,可今儿才二月二十一,我就撑不住了。”
“已经够了。”六斤说了进门来的第二句话,“安庆太子殿下会满意您做得一切的,您给他报仇了。”
“太后……她很快就不是太后了。”
“安庆太子在下头碰不见她。”
戴恩笑了两声,“你说的对,有了这份功劳,我下去见殿下也有的说了。”
屋里又安静了片刻,六斤微微地叹了口气,“许贵妃的确是个好人。”
戴恩道:“那你寻个机会服个软。”
六斤慢悠悠地说,“许贵妃叫我谢谢您那一碗面,说是她吃过最感动的一碗寿面。”
戴恩忽然不说话了,他已经腐朽的脑袋费力的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与此同时,屋子外头又有了动静。
许元姝缓缓地走了进来,轻声道:“陛下去观心殿了,我听他们说您一天都没吃东西,您这又不是生病……我来看看。”
“娘娘。”屋里同时响起戴恩跟六斤的声音。
六斤稍稍退后了一步,不过戴恩却又努力把头扭了过来,急切地说:“太后会死的吧!太后一定会死的吧!”
许元姝轻笑,“人都是要死的,不过我知道您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太后一定会死的,不——方汀岚一定会死的,她死的时候不会是太后,她的两枚大印都被收了上去,给她陪葬的……破草席子兴许不可能,一口薄棺材吧。”
戴恩又笑了起来,他看着许元姝道:“多谢娘娘,老奴多谢娘娘,老奴提太子一家多谢娘娘。”可是说完,他又不放心的说了一句,“太后一定会死的吧。”
许元姝没回答,而是伸了手出来,看了六斤一眼。
六斤解下腰间荷包,递给了许元姝。
许元姝从里头拿出两件信物来,放在掌心,摊开了给戴恩看。
戴恩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徘徊,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许元姝又把东西收了回来,轻轻道:“戴公公,您的计策都成功了,我成了皇帝的宠妃,我生下皇帝的长子——”
六斤忽然打断了她,“是太子,我看见圣旨了。”
许元姝也不嫌他打断自己,继续道:“戴公公,您的计划非常成功,您选的人也非常成功,安庆太子从来都没有看走眼。”
她微微一笑,“先帝是我下毒害死的。”
戴恩哈哈两声,忽然猛地一抽。
“殿下!殿下!老奴来陪您了!”
第434章 太后之死(上)
皇帝从观心殿回来的时候,看见许元姝跟六斤站在院子里说话, 看见他进来, 许元姝上前一步,轻轻道:“陛下, 戴公公去了。”
皇帝闭了闭眼睛, 许元姝又道:“戴公公想葬在安庆太子墓里。”
“也好。”皇帝思忖片刻,道:“父皇已经入土为安,的确不该再去打搅他了。”
这就是胡说了,真要算起来,安庆太子死的比康平帝还要早一年多, 不打搅康平帝,难道安庆太子就能打搅了?
说到底皇帝心中也有些埋怨,他登基这一年诸事繁多,后宫事多, 却都不是他的后宫闹出来的时候,都是他父皇的后宫。
“元姝。”皇帝伸了手出来, 许元姝握了上去, “陪我坐一坐。”
废太后的事儿不是没有大臣反对,可戴恩死的不明不白,皇帝还亲自写了忠肝义胆四个字给戴恩,甚至还在太庙里加了他的牌位。
更是在上朝的时候摔了大臣的折子,直接道:“你说太后不可废?你是要谋逆不成!”
再加上六斤带着锦衣卫去这大臣家里搜集证据,虽然没有找到谋逆的证据,不过却找到些官官相护, 尤其是他名下挂了老家五千亩地的地契。
皇帝直接把地契甩在了这人脸上。
“五千亩地?这就是你的清廉。读书人种地免税免徭役是为了叫你们好好读书,不用为了生计分心,你们呢?哼!”
皇帝冷笑一声,下了朝就找了六斤来,“该改一改了。”
“你去查,一个人一年多少亩地够吃,秀才按照两个人的田地,举人按照五个人的田地,进士十个人。”
六斤道:“陛下圣明,奴婢有时候觉得这些大臣们许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虽然满口的圣贤书,却不知道人间疾苦,这点到还没太监强。”
皇帝笑了两声,玩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六斤又进言:“不过这么一来,一家能免税的地应该不超过两百亩了。”他眉头一皱,“怕是不好推行。”
“佃户租地种,一般租子占五成,京城附近的田,伺候得好一点,一年能收两石左右的粮食,中间虽然还能种点别的,不过隔上三年得歇一歇,叫土地恢复肥力。”
“田税一成,也就是一亩一年差不多两钱银子,听着不多,可就像方才的刘大人,他名下五千亩地,算起来一年也有一千两银子了。”
后头的话他就没说了,这一千两银子比他明面上的俸禄都要多。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脸上轻松了,“那就跟撤藩一样,慢慢的来,拿姓刘的杀鸡儆猴。”
皇帝说完就在六斤肩上拍了拍,虽然没说话,但是鼓励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六斤今日能说得这样详细,连如何种地的时候都打听清楚了,证明他是真的在想法子增加百姓的收入,也是切切实实按照皇帝的吩咐在做的。
有了刘大人这只鸡,朝堂上再无一人敢替太后求情。
况且太后想毒死皇帝,若是这都不算重罪……那还真是谋逆了。
所以一切都很是顺利,不过五六天的时间,皇帝就拿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太后被废,甚至比先帝的皇后还彻底一些,卓氏被废了皇后之位,降成了贵人,太后就不一样了,最后留在她头上的只有宫人方氏四个字儿。
连最低等的选侍都不是。
听见前头传来的消息,许元姝不由得一声唏嘘,一瞬间里甚至生出点空虚的感觉。
她缓缓站了起来,看了看床上的孩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似乎什么都没想,可脑海里却是一幅又一幅的画面。
她虽然回不去了,可现在的日子也挺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回来了。
许元姝站起来行了个礼,道:“陛下,臣妾想去送一送太后。”声音平平静静的,好像没什么涟漪。
皇帝脸上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他想拒绝,可也想答应。
“这不能算是任性。”许元姝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皇帝打断了,“不是不叫你去。”
他稍稍一顿,立即又道:“外头的圣旨是废去太后之位,不过她今天晚上就会畏罪自尽,留下一封谢罪书。”
“我怕吓到你。”
许元姝摇了摇头,“我又不看她死的时候,我就是去看看。”
皇帝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他都去了两次了,一次在元姝生孩子的时候,一次在戴恩死的那天晚上。
“你去吧。”
许元姝看他一眼,“你不陪着我?”
皇帝笑了两声,说得也很是直白,“我都去了两次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若是我陪着你一起去,有些话你怕是就不好说出口了吧?”
许元姝笑了一声,“你先别吃饭,我快快地回来,你等我一起吃饭。”
“叫上六斤一起。”皇帝吩咐道:“这事儿交给他办了,叫他跟你一去,你回来……剩下的事儿他办。”
“知道啦。”许元姝福了福身子,又差人去叫六斤,等那边回了信,这才出了乾清宫。
观心殿在太庙边上,跟去西苑差不多的距离,自然是要坐马车去的。
许元姝坐在车里,只觉得自己心里一阵急一阵慢地跳,她伸手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见六斤骑着马走在一边,索性把帘子全都挑开了。
“娘娘可是觉得太闷了?”六斤问道。
许元姝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那一只她从马车里头扔出去的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