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宫因种了数株梅花而得名。
到了冬日,梅花绽放,清香幽幽,雅致宜人。
此时正是春日,寒香宫无梅可赏,便显出了几分冷清寂寥。常年养病的梅妃,日日喝药。寒香宫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寒香宫,可以改做药香宫了。”
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轻声自嘲。
女子年近三旬,脸颊消瘦,带着常年养病的虚弱。
女子无疑是极美的。只是,再美的容貌,也经不起几年病痛的折磨,面色暗淡,颇为憔悴。
这个女子,正是六公主生母梅妃。
梅妃十六岁进宫,十八岁时生下六公主七皇子,颇得了几年宠爱。
风头最盛的时候,皇上送来的赏赐,堆满了几间库房。宫中内侍宫人,争抢着来寒香宫当值。
这样的好光景,却未长久。
三年前,七皇子落水身亡,梅妃几乎哭瞎了一双明眸,坚持亲自为七皇子入殓下葬。之后,便病倒在塌。养了三年,也未能将病养好,几乎再未在人前露过面。
如果不是还有六公主,建文帝只怕已忘了宫中还有梅妃。
一旁伺候的宫女琴瑟,忙笑着扯开话题:“公主殿下今天去了莲池书院,也不知殿下是否适应书院里的生活。”
提起六公主,自怨自艾的梅妃总算稍稍打起精神:“算算时辰,安平也该回宫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来禀报:“启禀梅妃娘娘,六公主殿下来了。”
……
第83章 梅妃(二)
梅妃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琴瑟,扶我坐好。”
梅妃当年入宫时,带了两个心腹丫鬟一并进宫。一个是湘蕙,另一个便是琴瑟。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给了六公主,身边便只剩下琴瑟。主仆唇齿相依,感情深厚。私下说话随意亲昵。
琴瑟笑着应了,细心地扶着梅妃坐直身子,又体贴地说道:“奴婢为娘娘整理仪容。”
梅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安平每日都陪在我身侧,在她面前,我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反正,除了安平之外,也无别人踏足寒香宫。
琴瑟听在耳中,也为主子心酸不已。
帝后情深,一个月中,建文帝至少也有半个月留宿椒房殿。其余的半个月,便要看谁得宠了。
梅妃容颜最盛风头最劲的时候,建文帝每个月来寒香宫四五回。后宫嫔妃中,无人能及。
可惜,天子的宠爱如风,来得猛烈,去时迅疾。
梅妃病了之后,建文帝一开始常来探望。几个月之后,便来得少了。如今一个月里也难露一回面。
内侍宫女们惯于捧高踩低。梅妃失了宠爱,在宫中的日子也清冷孤寂起来。
若不是还有六公主,梅妃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六公主来了。
梅妃舒展眉头,常年郁郁寡欢的脸孔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安平,快些过来。”
……
阴郁少言的六公主,对着自己的亲娘话语也不多,喊了一声母妃,坐到床榻边。
梅妃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沉默少言,先叫了染墨过来,细细相询:“今日安平在书院里可还适应?”
“夫子们待她如何?”
“寝食可还习惯?”
染墨一一作答:“公主殿下还算适应。夫子们待公主殿下颇为和善。”
上课睡觉这种事,自然不必提起。
寝食之事,怎么也绕不过谢明曦这个名字。
染墨略一犹豫,拿不定主意是如实禀报,还是稍稍遮掩一二。
梅妃顿觉有异,微微蹙眉:“怎么了?莫非寝食不太适应?”
“这倒不是。”染墨迅速瞄了神色漠然的主子一眼,低声道:“莲池书院饭食尚可,而且,殿下和此次新生头名谢三小姐颇为投缘。位置坐在一起,且住了同一个寝室。”
梅妃:“……”
梅妃微微色变。
琴瑟湘蕙对视一眼,俱是一惊。然后,琴瑟张口,吩咐一旁伺候的宫女俱都退下。寝宫里只剩梅妃六公主,外加琴瑟湘蕙和染墨。
“安平,”梅妃惊疑不定地看着六公主:“你……你真的和谢三小姐同寝?”
六公主点了点头。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梅妃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为何要和她同寝?我不是特意叮嘱过你么?莲池书院里总有别的寝室,你一个人独寝便是。”
为何偏偏要和谢三小姐同寝?
怎么能和一个十岁少女同寝?
怎么可以?
以后……该作何解释?
六公主抬起头,深幽的目光和梅妃对视:“我以为,母妃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日。”
梅妃全身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去,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后悔。泪珠在眼中直打转:“安平……是我这个母亲懦弱无用,只能用这等法子护着你……对不起……”
泪水很快溢出眼角,滑落消瘦的脸颊。
染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忽地红了。
琴瑟湘蕙也各自目露黯然。
是啊!若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梅妃娘娘又怎么会想到这等胆大包天的法子?
这三年来,梅妃娘娘时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日夜难安。心病日益加重,身子如何能好?
六公主的日益消沉阴郁,更令梅妃自责愧疚,难以释怀。
一个月前,六公主发了高烧,昏迷了一日。
烧退醒来之后,六公主愈发孤僻。不肯让任何人近身伺候,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待便是半天。
梅妃娘娘心急如焚,撑着病躯去求皇上,让六公主进莲池书院就读。希冀着有了同龄的玩伴,能让六公主稍稍展颜开怀。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六公主既是进了书院读书,和同窗来往也是理所当然。同寝之事,也不算稀奇。
……
梅妃泪流满面,不停啜泣。
琴瑟红着眼眶,低声劝慰:“娘娘何苦这般自责。当日之事,娘娘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公主殿下确实受了许多委屈,可到底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湘蕙也低声道:“琴瑟说的是。娘娘不必耿耿于怀。待公主殿下长大成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娘娘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梅妃哽咽着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说道:“安平,你在书院里好好读书。若真觉得谢三小姐值得结交,你……你便和她来往。母妃不拦着你了,你别生气。”
病了三年的梅妃,容色憔悴,损了几分风韵。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含着泪光的恳求,足以令人心软。
六公主静静地看着梅妃,沉默不语。
能在宫中熬至妃位的女子,除了美貌之外,心机手腕不可或缺。
善良温软的女子,在宫中哪有活路?
梅妃出身低微,父亲只是区区六品主事。适逢天子广开后宫,因美貌过人,被选进宫中做了才人。
梅妃运道颇佳,进宫一年便怀了身孕,隔年生下一对龙凤双生子。天子十分喜爱这双儿女,梅妃也因此得了天子宠爱,一跃成了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嫔。
俞皇后的中宫之位,稳若泰山。便是膝下无子,也无人能撼动。梅妃得宠,俞皇后并未嫉恨刁难。
生了皇子们的妃嫔,看梅妃就十分刺目了。使绊子暗中算计是常有的事。
梅妃娘家势弱,无人撑腰,性情又温软,不得已只能向建文帝求助。建文帝当年确实宠爱梅妃,为了梅妃惩罚过贤妃淑妃丽妃,便连静妃也遭过呵斥。
如此一来,众妃嫔视梅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也是难免。
三年前的那一场“意外”,自然别有内情。
……
第84章 隐秘(一)
三年前。
看到溺水身亡被泡得浮肿的孩童尸首的那一刻,梅妃肝胆俱裂,嚎啕恸哭,整个人几近崩溃。
穿着罗裙的“六公主”,满面惨白,全身簌簌发抖。
是染墨惊觉出了不对劲。
六公主和七皇子是双生姐弟,相貌极其肖似。
八岁的孩童,正是淘气之龄。姐弟两个时常私下换衣物,装着彼此的样子出去骗人。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分辨不出。更不用说宫中妃嫔宫人了。
有时,便连梅妃也分不清穿着罗裙来请安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那一日早晨,六公主和七皇子一起躲进了寝室,过了盏茶才出来……
“公主殿下,”染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六公主”全身一震,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惊惧,不愿和染墨对视。
染墨瞬间了然,泪如雨下:“娘娘,溺水身亡的不是七皇子,是……是六公主……”
伤心欲绝的梅妃头脑陡然空白,猛地抬头看向穿着罗裙的孩童:“你到底是鸿儿,还是安平?”
“六公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面泪痕:“母妃,我是鸿儿。”
“今日早上我和姐姐换了衣物……后来,去了御花园戏耍。我故意躲了起来,姐姐到处找我。不知被谁引着去了水塘边……是我害了姐姐……死的应该是我……”
八岁的男童,根本承受不住这等打击。断断续续,边说边哭,很快昏厥过去。
梅妃全身颤抖不已,将面色惨白昏厥不醒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六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动手之人,是冲着七皇子来的。若不是六公主和七皇子淘气互换了衣物,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七皇子。
虽然这么想太对不住女儿。
可这一刻,她庆幸是儿子活了下来!
湘蕙焦急的声音响起:“皇上和皇后娘娘很快便会来了。娘娘一定要求皇上做主,查明真相,为公主殿下报仇雪恨。”
梅妃面白如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能说。”
绝不能说出真相!
一旦知晓死的是六公主,七皇子安然无恙,动手之人定会再次下毒手!为了护住儿子性命,只能让他顶替女儿的身份。
只有安然活下来,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已经失去了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梅妃坚持亲自为死去的“七皇子”入殓。建文帝经历丧子之痛,对梅妃也颇为怜惜,点头应允。
“六公主”大病一场后,性情骤变,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淘气,沉默阴郁,极少说话,令人扼腕叹息。
建文帝虽心怜幼女,却也无暇多陪。
便是有了闲空,召了“六公主”前来,面对不言不笑的“六公主”,建文帝也觉无可奈何。
……
转眼就是三年。
失了宠爱的梅妃,在寒香宫里清冷度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也极少露于人前。曾经的宠爱风光,都成了过眼云烟。
母子两人谨慎小心战战兢兢地活着。
只要儿子安然长大,日后总有机会查明当年的幕后真凶,为无辜枉死的六公主报仇雪恨。
“鸿儿,”这三年来,梅妃只有在私下才会叫一声这个名字:“你恨不恨母妃懦弱无用?”
宫中生育皇子的妃嫔不少,贤妃丽妃俱出身名门,有心机有手腕。淑妃是俞皇后同族堂妹,静妃善于逢迎,年轻妩媚的端妃最得圣宠。
唯有她,是个失了宠爱的病秧子,懦弱温软无用。只能用这等荒谬可笑的笨法子保护自己的儿子……
明明是男儿,却被逼无奈地穿起少女罗裙,和一群未成年的少女做同窗。而他的兄长们,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有伴读有同窗,年龄稍大一些便能听政议事。
儿子一定心存怨怼吧!
所以,这一个月来,便是到了私下,也不肯和她说话。
六公主看着满目凄然的梅妃,心中暗暗叹口气,张口道:“我不恨母妃。”
短短几个字,便如灵丹妙药一般,令梅妃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鸿儿,母妃知道现在委屈了你。你再忍上几年,待你长大了,有了自保之力。母妃定然亲自向你父皇禀明一切。欺君之罪,母妃自会一力担下。”
……
呵!
实在天真!
欺君之罪,是她想担便能担下的吗?身为天子的建文帝,能容忍一个失宠的嫔妃欺瞒自己数年吗?
凉薄残忍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未出口。
六公主点了点头,提醒一句:“母妃还是叫我安平吧!”
这具身体既是顶替了六公主的身份,便得格外谨慎小心。便是私下说话,也不宜喊出盛鸿之名。
梅妃心被狠狠揪痛了一回,目中闪过水光,到底还是改了口:“安平,那位谢三小姐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得了你的青睐?”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她是新生头名,才思敏捷,聪慧无双。我想好好读书,自然愿意和她亲近来往。”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梅妃半信半疑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只是,六公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什么也窥不出来。
“染墨,”梅妃又看向垂头不语的染墨:“你每日贴身伺候,切记照顾好安平,绝不能让任何人窥破她的真实身份。”
染墨跪下,一脸郑重地应下:“娘娘放心,奴婢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会保护好公主殿下。”
语气坚定之极。
梅妃神色稍缓,轻声道:“染墨,你对安平一片忠心,我都清楚。待过了这几年,我会做主将你放出宫,为你许一门好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