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耐力,这份隐忍,这份心计,委实令人心惊。
陆阁老又沉默了许久。
陆迟低声说道:“祖父浸淫官场数十载,如今身为大齐首辅,位极人臣。新帝登基后,对祖父一直礼遇有加。”
“身为臣子,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是理所应当之事。”
“削藩之事,对国朝是大大有益之事。其中利害,无需孙儿多说,想来祖父定能想清楚。”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该如何做,请祖父深思斟酌。”
……
天子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
一个年轻力盛又有抱负的君王,想有所作为,想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亦是难免。天子下定决心要削藩,身为臣子,只有两条路。
要么追随天子,要么和天子唱反调百般阻挠。墙头草两边倒的行为万万要不得,随时有掉落墙头粉身碎骨的危险。
该如何选择?
明暗不定的烛火下,陆阁老的神色晦暗不明。
陆迟不再多言,悄然退了出去。
陆家已是大齐顶尖名门,深蒙帝恩。只是,文臣的荣光想一代代的延续下去,绝不是易事。
勋贵世家,有爵位和世袭的福贵。将门靠的是对皇上的忠心赤诚,一旦有战事,便要领兵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所立下的战功,亦会惠及子孙后辈。
而文臣们,靠着科举晋身。在位时风光赫赫,一旦告老致仕了,家族便会面临衰败的困境。
也因此,文臣官宦之家,对儿孙的教导皆十分严格精心。在自己老迈致仕之前,能有儿孙辈的在朝堂官场展露头角,便能延续家族的荣光和地位。
陆迟年轻有为,又是天子心腹。他追随天子,陆家其实也没了第二个选择,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了。
陆阁老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忽地叹了一声,不无自嘲地低语:“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一直以为的性情随和胸无大志的天子,原来只是韬光养晦。城府之深,连他也被蒙骗住了。
如今,天子的宝剑已出鞘,光芒四射,谁能抵挡?
……
隔日,陈言官告病不出。
消息传进众官员耳中,众官员不由得暗暗咋舌。陈尚书下手可真够狠的,这可是亲儿子啊!
相较之下,赵阁老陆阁老就温和多了。赵奇好端端地出现在人前,陆迟更是毫发无伤,被天子召进宫伴驾议事去了。
有好事胆大的,少不得要在陈尚书面前戏谑嘲弄几句:“陈尚书,令公子病得如何?不如我介绍一位京城名医给陈言官看诊如何?”
“听闻皇上赏了太医去陈府为陈言官看诊治伤……不对,是治病。倒不必你我多事了。”
陈尚书气头一过,也在懊恼自己冲动手重,让别人看了热闹。在得知赵奇和陆迟皆安然无事进宫伴驾后,心里就更懊恼后悔了。
天子执意要削藩,谁也挡不住。既然如此,追随天子摇旗呐喊显然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个暴躁冲动的脾气,可真收一收了。
过了几日,小朝会上商榷完政事后,天子主动留下了陈尚书,亲切地问询起陈湛的“病情”:“……朕不便出宫,不然,就登门探望他了。不知他现在身体如何?”
陈尚书脸皮再厚再老,也禁不住天子这般询问,耳后有些火辣辣的。咳嗽一声应道:“多谢皇上关心。陈湛病的不重,再有一两日就能恢复如初,进宫伴驾了。”
盛鸿温和笑道:“如此就好。朕每日政事繁忙,身边离不得陈湛。待他病愈了,让他进宫来见朕便是。”
陈尚书老脸也有些发热了,唯唯诺诺地应是。
出了移清殿后,陈尚书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当日晚上,陈尚书一回府,就沉着脸去了陈湛的屋子里。
陈湛年轻力壮,挨几棍子受些皮肉苦而已,有宫中疗伤的药膏敷着,每日躺在床榻上好吃好睡好喝,养得面色红润,精神好极了。
一见亲爹来了,陈湛立刻收敛笑容,挤出宝宝心里真苦的表情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父亲。”
陈尚书:“……”
陈尚书看得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一眼过去:“混账!就那么一点皮肉伤,哪里要整日躺着要人伺候?明日就给我起身下榻,进宫伴驾去!”
……
第1002章 道合(二)
陈湛的“病”飞快地痊愈,第二日就进宫觐见。
盛鸿扫了红光满面的陈湛一眼,戏谑打趣:“听闻陈尚书心狠手辣,亲自打了你三十棍子,将你打得皮开肉绽,屁股差点开了花。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啊!”
陈湛咧嘴一笑:“那些好事胡乱传言的,也太夸张了。才三棍子而已。那是我亲爹,哪里舍得打我三十棍子!我可是陈家长子,以后陈家的荣光皆系在我身上。”
然后,肃容正色道:“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以后,请皇上多多提携微臣,如此才不负微臣对皇上的一片心意。”
陆迟赵奇连连搓胳膊的鸡皮疙瘩。
就见盛鸿正色应了回去:“我生是明曦的人,死是明曦的鬼。不管有谁爱慕心仪于我,我都不会动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陈湛:“……”
陆迟赵奇:“……”
比厚颜无耻,陈湛再一次落败。
陆迟赵奇被肉麻的快吐出来了,各自一脸痛苦忍耐。
盛鸿洋洋自得,开怀一笑。
身为天子,每日要正襟危坐,冷静克制,展现在人前的,永远是喜怒不辨威严天成的脸孔。
一两年,三五年,未来的数年都要这样,想想都是件令人绝望的事。
好在还有几个知心好友。在他们面前,盛鸿可以卸下天子的威严,嬉笑肆意片刻。
说笑片刻,盛鸿和三人说起了正事。
“那一日大朝会上的奏折,已经见了成效。”盛鸿眸光闪动,沉声说道:“这几日里,陆续有官员上了奏折,奏请削藩。”
朝堂里从来不缺见风使舵逢迎拍马之人。天子削藩之意坚定,窥出端倪的官员们,很快就有人揣摩圣意,上了奏折。
可以想见,将有越来越多的臣子表态。
反正,这大齐是天子的。天子不怕内乱,他们身为臣子,阻拦不住,也只有追随天子其后了。
陆迟低声道:“祖父也已动摇。不出数日,他就会想清楚了。”
陆阁老身为首辅,是文臣之首。一旦陆阁老彻底站队表态,将会彻底影响到朝堂动向。
盛鸿赞许地看了陆迟一眼:“辛苦你了。”
陆迟笑了一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陆家。祖父以后总能体会到我的用心良苦。”
“我爹也慢慢转过劲来了。”赵奇低声笑道:“这几日,我劝了他两回。我的话,他也该听进去了。”
盛鸿对赵奇投以欣赏的目光:“辛苦辛苦。”
陈湛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我父亲比较固执,这几日一直在气头上。我没敢吭声。不过,等过些时日,朝堂风向彻底变了,他就能转过劲来了。”
盛鸿倒没戳他的心窝,笑着说道:“不急,此事徐徐图之。”
……
这一日正午,天子留陆迟三人在移清殿里用午膳。
这等殊荣恩宠,放眼朝堂,无人能及。
便是阁老尚书们,也很少被留膳。
陆迟赵奇陈湛三人,时常被召进宫伴驾。三人官职皆不高,却是天子近臣。且时常陪伴天子议论政事,简在帝心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们三个量身定制而成。
朝堂动向的变化,也十分明显。
上奏折的官员越来越多,数日之内,奏请削藩的奏折摞了高高的一摞。
礼部尚书谢钧,也上了一封奏折。紧接着,萧尚书也上了奏折。倒是几位阁老,依旧“沉稳持重”,暂时未曾表态。
不过,众官员皆知晓,削藩势成,已不可阻挡。
大齐的十余位藩王,也在这数日里收到了消息。各自或愤怒或悲愤或惊慌或绝望,不一而足。
藩王们私下多有联系,在收到朝堂动静风声后,立刻和各自交好的藩王紧急联系,商议对策。
只是,藩地多在偏远之地,彼此通信传递消息并不便利。短时间内,全部联系上是不可能的。更遑论商议对策了。
而朝中,已经有官员上了具体的削藩章程。阁老们没有赞成,也未反对,任由这些奏折呈到了圣前。
盛鸿看过这些奏折后,并未批复,而是将这些奏折一起送进了内阁。让几位阁老一起看完奏折,再行议事。
五位阁老花了半日功夫,将奏折一一过目。一时无人张口说话。
过了许久,颜阁老咳嗽一声,低声道:“待会儿,皇上要召我等去移清殿议事。若问起削藩之事,我等该如何回应?”
从天子流露削藩之意起,已有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来,天子的手段一波接着一波,步步紧逼。他们几个阁老,各自心意动摇,低头让步是迟早的事。
方阁老略一踌躇,低声说道:“大势所趋,我以为,顺着圣心便可。”
方阁老此言一出,赵阁老率先松了口气,低声道:“我亦有此意。”
接下来,就剩李阁老和陆阁老了。
李阁老年纪老迈,头发渐渐稀疏,连带着下巴上的胡须也稀稀疏疏,只剩几根。就这几根山羊须,李阁老爱惜的很,每日捋得小心翼翼,唯恐不甚捋断了一根。
大家都在看着李阁老,就连李阁老慢慢腾腾地捋啊捋啊……
半晌都没吭声。
方阁老等人暗暗翻了个白眼,又看向陆阁老。
陆阁老沉吟许久,才张口道:“我等皆是臣子,身为臣子,自当听从圣意。”
方阁老等人暗暗松了口气,再次看向李阁老。
李阁老又捋了会儿山羊胡须,点了点头。
……
半个时辰后,众阁老至移清殿议事。
整整两个时辰,这一场事涉大齐江山社稷的重要议事才结束。
年轻力盛体力充沛的天子,依旧身材奕奕。几位肱骨老臣,却已呈现出疲惫之态。在天子留膳时,倒是没出言推辞。
第二日,又是大朝会。
此次,是众多年轻官员联名上奏折,奏请削藩。附议的官员占了朝堂上的半数之多。就连一直保持沉默的阁老们,也张口附议。
天子在朝中下了圣旨。
十余道圣旨,将在最短的时间里由宣旨使带去藩地。令大齐所有藩王在接到圣旨后,率领家眷,在两个月之内进京觐见天子。
……
第1003章 进宫(一)
十余道圣旨,在最快的时间里出了京城,去往各藩地。
距离京城最近的藩地,也有半个月路程。最远的,日夜兼程要两个多月。待圣旨到了各藩地,藩王们还得收拾行李带上家眷赶赴京城。至于藩地的数千藩兵,自有随同宣旨使一同前去的年轻将领接手。
如此算来,至少也要数月之功。
现在正是阳春三月,待藩王们全部归京,怎么着也得是秋凉之际了。
大齐藩王们在京城皆有府邸,藩王们进京后倒是不愁无处容身。天子颇为慷慨地从内务府拨了大笔银两,命内务府逐一修缮藩王府。
如此仁厚之举,顿时博得百官们的一致称赞。
敏锐有心的,窥出天子这一举动后的深意。天子这是要借着修缮藩王府的借口,先彻查一遍藩王府。
往日众臣百官们都觉得天子随意亲和,少了一些天威。
现在才惊觉,天子这哪里是什么随意亲和,根本就是一头伪装了数年小白兔的大尾巴狼!在众人还没察觉时,不动声色地亮出了利齿。
“皇上这一招确实厉害。”
赵阁老和陆阁老颇有些私交,窥着闲空凑到一起,私下里不免心生感慨:“藩地皆有藩兵驻守。皇上一下旨,先正大光明地将藩兵们收归己有。”
“藩王们若是抗旨不遵,就是有谋逆反叛之心。正好可以出兵平藩。”
陆阁老略一点头,旋即叹道:“藩王们世代镇守藩地,早已将藩地视为己有。除了明面上的数千藩兵之外,私底下皆有私兵。焉能甘心束手就擒?大齐内乱将起啊!”
赵阁老比陆阁老年轻了八九岁,还有些锐气和热血,闻言哂然一笑:“这就譬如人身上长了毒瘤,不去碰触,毒瘤处并不疼痛。可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就得将毒瘤全部挖去。一直留在那儿,难道还能自动好了不成?”
“挖毒瘤时,疼痛流血都是难免。”
“先帝在位时,便曾动过削藩的念头。却因种种顾虑,未曾动手。如今圣上有这等魄力,我等应该为之庆幸才是。”
陆阁老撩起眼皮,扫了赵阁老一眼:“这些话,都是你小儿子劝你的吧!”
赵阁老:“……”
赵阁老咳嗽几声,没有否认:“总之,这些话颇有道理。”
道理没错。
可真正到了图穷匕首见的一刻,谁也不知会有多少藩王生乱。
陆阁老无声地叹了口气。
……
有削藩这等要事压在百官们心头,人心难免有些躁动。百官们私下到了一起,话题几乎不离削藩二字。
相较之下,皇后尚无身孕之事,倒无人关心过问了。自然也没人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之类。
盛鸿身为天子,愈发忙碌。每日晚上陪伴阿萝习武的时间,不得不减少压缩。由谢明曦代为相陪。
有时盛鸿在陪阿萝习武半个时辰后,还得回移清殿,批阅奏折处理政事。如此往复,魏公公看在眼底颇有些心疼主子,仗着胆子谏言:“有皇后娘娘陪伴公主殿下,皇上何苦跑来跑去这般辛苦。”
盛鸿却道:“谁也取代不了我这个亲爹。再者说了,看了一天奏折,起身走一走动一动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