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谢元亭并无怜惜之心。看着丁姨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只有不耐和鄙夷。
妾室就是妾室,上不得台面。遇到任何事,只会哭哭啼啼。和深沉厉害的永宁郡主一比,立刻就被比进了尘埃。
“我不饿,今晚不吃了。”
谢元亭起身便走。
丁姨娘一惊,不敢再哭啼抹泪,一把拉住谢元亭的衣襟:“元亭,你别生气,你别走。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吃了晚饭再走!”
可惜,谢元亭根本不愿理会,硬是抽身走了。
留下丁姨娘,空对着满桌的佳肴垂泪。
……
第100章 家人(二)
小巧的圆桌上摆了八道菜肴,香气四溢。
谢钧尝上一口,顿时赞不绝口:“你请来的厨娘,果然不同凡响!厨艺极佳!”
便连永宁郡主府里的厨子,也要稍逊一筹。
谢明曦挑眉一笑:“那是当然。”
什么都能将就一二,唯有吃万万委屈不得。事实证明,聘请叶秋娘进府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一日三餐,花样翻新,十日之内都不带重样的。饭菜美味可口,令人心情愉悦。
谢钧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个厨娘每个月多少工钱?”
谢明曦随口笑道:“每个月十两银子,也不算太多。”
谢钧抽了抽嘴角,一阵肉痛。
谢府得力的管事,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月例。他的长随谢青山,每个月也只拿八两银子。区区一个厨娘,倒成了谢家工钱最多的下人。
只是,对着女儿明媚的笑颜,谢钧这个“慈父”不便嫌弃厨娘工钱太高,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厨娘厨艺颇佳,以后我和元亭回府,也让她掌厨。”
谢明曦歉然道:“当日我在鼎香楼请她来做厨娘便已说定,她只做我一个人的饭食。”
谢钧:“……”
一个厨娘,谱倒是摆的不小。以为自己是御厨不成!
好在贴心的女儿很快又说道:“父亲觉得饭菜入口,以后回府便来春锦阁一同用饭。”
至于谢元亭,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就别来碍她的眼了。
谢钧一时未留心这句话中暗藏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刚动了两筷子,从玉便面色古怪地来禀报:“启禀三小姐,大少爷来了。”
谢元亭不是在兰香院吗?怎么跑到春锦阁来了?
谢钧有些诧异,张口便道:“让他进来。”
从玉没敢应下,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小姐曾经吩咐过,没她的首肯,任何人不得擅进春锦阁。
谢明曦并未当众拂谢钧的颜面,略略点头。
从玉这才领命退下。
……
过了片刻,谢元亭走了进来。
谢元亭生了一张好皮囊。可惜,相由心生。那张英俊的脸孔,总浮着几分令人憎厌的高傲。
谢元亭不自觉地模仿永宁郡主的骄傲冷漠,可惜形似神不似。昂头挺胸,目中无人,一副欠抽的德行。
便连谢钧,看在眼中也有些不快,沉着脸训斥:“你那是什么表情?一副谁都对不住你的模样!不想待在谢府,你便去郡主府,到你嫡母身边去。”
谢元亭:“……”
连着数日挨骂的谢元亭,心中憋了一肚子闷气。不过,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随意顶嘴。
数日前挨的那几巴掌,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想到那日情形便觉得脸孔抽痛。
谢元亭低下头:“父亲息怒。”
谢钧轻哼一声,张口问道:“你不在兰香院待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谢元亭当然不会说自己嫌弃丁姨娘动辄哭哭啼啼,闻到饭菜香气,灵机一动:“我想来陪父亲和三妹一起吃晚饭。”
其实,他是气不过父亲偏心,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头,来了春锦阁。可惜还没闹腾,就被谢钧压下了气焰。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大哥当真是想来吃饭么?该不是气父亲偏心,想到春锦阁来闹腾吧!”
谢元亭:“……”
“牙尖嘴利,当心日后遭夫婿嫌弃,被休回府。”谢元亭心中愤愤,恶意地回击。
对一个少女来说,“嫁不出去”和“日后被夫婿休弃”是最恶毒的言语攻击。相当于少年被骂“以后娶不到媳妇”和“被戴绿帽子”。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劳大哥费心了。大哥还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课业上,争取考一个甲等回来,也能让父亲面上有光。”
每月考试都是乙等偶尔丙等的谢元亭:“……”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目中似要喷出火星。
谢明曦忽地扁扁嘴,扯着谢钧的衣袖告状:“父亲,大哥瞪我,我心里害怕。”
谢钧皱眉,瞪向谢元亭:“你身为兄长,理当爱护幼妹。瞧瞧你这副刻薄的嘴脸,哪里还有兄长的样子。”
谢元亭自小到大都是被器重偏爱的那一个。如今风水轮流转,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偏袒谢明曦,心里别替多怄了。忍气吞声地认错:“父亲说的是。儿子确实不该和三妹生口角。”
这还差不多。
谢钧神色稍缓,转头哄谢明曦:“明娘,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谢明曦一脸感动:“父亲,你对女儿真好。日后,女儿定要好好读书,为父亲增光添彩,为谢家光耀门庭。”
是啊!
女儿优秀出众,同样能为他争脸。
莲池书院头名,新生舍长,皇后门生。如此聪慧伶俐的女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比谢元亭要有出息多了。
想及此,谢钧面色愈发慈爱:“你聪慧又勤奋,想考甲等,不是难事。不过,若想维持头名,却要多下苦功。”
谢明曦乖乖应是。
……
父慈女孝的一幕,刺痛了谢元亭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谁不想考甲等?谁不想做头名?
他也想啊!
奈何他天资有限,再如何努力,也考不中甲等。在六大书院排名居末的新儒书院里,也只能勉强维持中等而已。
为何谢明曦就这般聪明?
为何父亲将读书天资都遗传给了谢明曦?
大概是谢元亭心底的怨念太过深重,谢明曦忽地抬头看了过来,冲他鼓励地一笑:“大哥,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不是有意气你。”
“考不中甲等,可见大哥还不够努力。从今日起,大哥每日回府之后,别再四处转悠了。温习书本,勤练策论。所谓勤能补拙,多多用功总是好的。”
谢钧深以为然,一拍桌子:“明娘言之有理。元亭,以后你每日读书到子时再睡。”
谢元亭:“……”
他刚才为什么要到春锦阁来?回院子歇下不是挺好?
在书院读了一天书,回来还要学到子时!简直是要命!
可恶的谢明曦!一张口就坑他!
第101章 传承(一)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双目冒着火星。
可惜,目光再凶,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
谢明曦坑了谢元亭一回,心情颇佳,愉快地低头吃饭。
“明娘,你多吃些,吃饱了早些歇下。”谢钧温柔慈爱地为谢明曦夹菜,转头时陡然换了严厉的表情:“元亭,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饭,吃完了去读书。”
谢元亭:“……”
谢元亭满心酸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无人心疼的一颗小白菜。有泪也得往心里流。
谢钧发了话,谢元亭便是再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泄愤一般地连吃三碗,才搁了筷子。
此时,谢明曦也已吃完了,正和谢钧说着俞皇后授课时的趣事。
谢元亭本想走,听到“俞皇后”三个字,顿时又改了主意,竖长了耳朵聆听。
“皇后娘娘学识渊博,更胜曾为翰林的董夫子。”谢明曦由衷感叹:“授课时言语轻松诙谐,妙趣横生。我们坐了半日,半点不觉枯燥乏味。”
谢钧笑道:“皇后娘娘年少便以才名着著,自然有真才实学。”
然后,又惋惜地叹了一声:“若为男子,皇后娘娘定能以一身所学傲立朝堂。可惜可惜!”
……
女子才学出众,被人赞叹之余,紧接而来的必是“可惜可惜”。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撑门立户,光耀门庭。
可惜不是男子,日后总要嫁人生子,身居内宅。
便连中宫皇后,也要被冠以“可惜”二字。
年少时的俞皇后,女扮男装也要去松竹书院读书。在松竹书院里独占鳌头傲视众人。
顾山长终身未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莲池书院。为莲池书院请来一个又一个满腹才学的女夫子,教导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少女。
这一切,都因不甘。
身为女子,为何天生便低男子一等?
身为女子,为何便要处处隐忍退让?
身为女子,为何要被囿于内宅?
谢明曦笑容微敛,淡淡说道:“皇后娘娘满腹经纶,精于六艺,更胜世间男子。如今身为中宫,为天下女子表率。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父亲当慎言!若今日之言传了出去,定会被御史言官们上折,弹劾父亲不敬皇后娘娘。”
谢钧也觉自己失言,咳嗽一声道:“我们父女随口闲聊,又岂会传出去。”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
谢钧顿时惊觉,立刻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元亭。
……又被亲妹妹坑了一回的谢元亭,浑身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立誓:“父亲今日所言,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谢明曦不怀好意地插嘴:“郡主问你,你也不说吗?”
谢元亭咬牙:“一个字都不说。”
谢明曦挑眉:“你口口声声都是郡主,将她看得比父亲还要重。你说的话,我可不信。”谢元亭:“……”
他今晚到底为什么要来春锦阁?!
谢明曦又满面忧色地对谢钧说道:“父亲和郡主闹翻了脸,以郡主为人,定然记恨于心。便是大哥不说,只怕这谢府里处处耳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郡主。”
……
谢钧眉头动了一动。
永宁郡主手腕凌厉,他这个“丈夫”当然清楚。谢府里的下人,不知有多少是永宁郡主的人。
往日也就罢了。他折眉弯腰,不得不忍。如今已和永宁郡主闹到这等地步,总得提防一二。
只是,要清理内宅不是小事。
丁姨娘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永宁郡主对手。若是他亲自动手,无异于和永宁郡主彻底撕破脸,更是不妥。
谢钧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幼女倒是格外聪慧伶俐,只是……
“父亲,我每日要去书院读书,早出晚归,无暇过问内宅之事。再者,我身为晚辈,执掌内宅于理不合。所以,清理内宅之事,我不宜插手。”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谢钧的思虑,很快提出了解决之道:“不如请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进京如何?”
谢钧:“……”
差点忘了,他也是有亲爹的。
……
说起谢老太爷,不得不感慨一句,子肖其父,半点不假。
谢老太爷出身小富之家,自幼聪慧,十二岁考中童生,十三便成了秀才。被誉为神童。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谢老太爷便是明证。
考中秀才后,谢老太爷的功名之路也到了头。之后数年,一直未曾考中举子。为了赴考筹措路费,家中的几百亩良田,被陆续卖了个干净。
幸好谢钧的亲娘善于女红,没日没夜的刺绣赚些微薄的银子贴补家用。因操劳用眼过度,三十岁时便目盲不能视物。出门时一脚踏空,摔破了头,当夜便咽了气。
那一年,谢钧十岁。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读书作诗的谢老太爷,对着家徒四壁的空屋和空空的米缸一筹莫展。
家中倒是还剩几亩薄田。可谢老太爷读了半辈子书,一双手从未握过锄头。根本就不会种田。
再者,谢钧自小便展露过人的读书天分,聪慧无双。谢老太爷满心指望儿子考中科举做官。可读书所需的束脩买纸笔的银子又要从何而来?
人被逼到绝境,也顾不得再要脸。
谢老太爷一咬牙一狠心,索性和一个从了良的暗娼做了夫妻。
这个暗娼姓徐,比谢老太爷大了五岁,徐娘半老,颇有些风韵。早年也生过一个儿子,比谢钧只小了一岁。
徐氏做了数年暗娼,积攒了不少银子。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不愿再做这等不光彩不体面的“营生”。便想着找个男子嫁了,改头换面的过日子。
谢老太爷虽穷的叮当响,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却是正经的秀才,又生得好皮囊。徐氏早就对谢老太爷有意。
两人一拍即合,摆了几桌酒席,做了半路夫妻。徐氏的儿子,也改了姓氏,叫做谢铭。
风言风语当然少不了。
谢钧想读书,想出人头地,不得不咬牙默默忍了。
第102章 传承(二)
谢钧天赋出众,在十四岁时中了秀才。之后,拜了临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儒为师。
读书是天底下最耗银子的事。徐氏的家底,被谢钧几年间的读书耗了不少。拜师大儒,束脩更是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