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梨坐得端正，侧过脸。
——她坐姿从小到大都很端正，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不是，”温萌笑了，坦率回答，“我只是觉得你们班有个同学特别眼熟。”
“噢……”沈梨拖拖声音。
大概是说倪桀吧。
反正温萌总是会突然冒出一些很优秀的朋友。电视里主角都这样。
温萌打了个呵欠，目光越过街道注视对面新伫立起的一排网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类学生禁止出入的场所总是密集堆砌在学校附近，招牌的霓虹灯还格外嚣张夺目。
“这首歌好听。”温萌侧过耳朵。
“《僵尸新娘》里面的，男主角和未婚妻相遇时弹的钢琴曲。”沈梨望向不远处，提醒，“温萌，你的车来了。”
“我看到了。”
公交越驶越近，轰鸣着滑入站台。
直到最后一秒，温萌才把耳机摘还给她。
“好了我先走了。”
温萌笑了笑，本来要说再见，可到了嘴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自动经过转换器，转而变成：“沈梨……你还记得辛辰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沈梨有些惊讶。
“没什么印象了。怎么？”
温萌微笑着摇摇头：“我走了，再见。”
沈梨挥挥手。
辛辰有一种特殊能力。
不，或许说是他的特殊能力之一。
只要他站在那里，不管他扮演的是多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到最后观众的目光都会莫名聚集到他身上。
观众会帮他推倒原本的主演团，将他簇拥到新的主角位。
你看，大清早沈梨就从倪桀口中听到辛辰名字。
中午从唐乐乐口中听到辛辰名字。
傍晚还能从温萌的口中听到辛辰名字。
***
公交车逐渐抖动颠簸，启动时发动机吭哧吭哧，费力而勉强地进入公路正轨。
温萌从车窗里看见辛辰站在校门不远的地方，等她离开后，他才像猫一样，不紧不慢地出发去站台。
温萌只是垂眼看着，不悲不喜。
初三的时候，温萌妈妈找了份新工作。在市交响团里当助理。
有一次交响乐团演出，妈妈给了她一张票。
那是温萌第一次去剧院。就算她对交响乐完全不感兴趣，她也很开心。
她明明很开心的。
可是她在剧院后排见到了几个和她一样以家属身份前来观看演出的孩子，辛辰赫然在列。
——温萌记得辛辰是乐团总指挥的儿子。
她想要过去打招呼，刚一靠近，却听见个女生一边摆弄指甲，一边低声叨咕。
“我妈说乐团新来了一个助理。据说那个助理没学历没资格，以前还是帮人守仓库的，一点相关经验都没有。根本就不该来乐团工作。”
“可她进来了，你们知道她怎么进来的吗？”
她停下对自己手指的摆弄，不屑地扯起嘴角。
“那个助理是搭上了乐团的管理，管理给她开后门，她才进来的。”
“最关键的是，”女生摇摇头，一字一顿，“乐团管理，有老婆的哦！”
那些字就像是一盆冷水，哗啦一下，当头淋下，浇灭温萌所有的喜悦！
再然后，那盆水结了冰，把她冻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辛辰很专注地看前面，似乎没有欣赏表演，而是盯着观众席某处。
然后他在女生说“管理有老婆哦”后突然笑了。
不知道是因为观众席而笑，还是因为女生那句话而笑。
反正他的笑鼓励了那个女生，对方更加喋喋不休。
温萌心里又是冷若坚冰，又是怒如雷火，最后实在忍不住，攥着手站到他们身边。
“你给我闭嘴。你闭嘴。我妈妈是凭自己能力进去的，没有靠任何关系。”
那是温萌人生中第一次刻薄。
她觉得自己目光锐利得像是和志志雄对决的绯村剑心，几乎快要化成一道匕首。
女生身子一僵，不知所措地对着她。
温萌平静而有力：“你再敢乱嚼舌根一个字，我就把你从剧院二楼扔下去，我说到做到。你想试试吗？”
女生白着脸，拉拉辛辰袖子，似乎在求助。
然而辛辰现在才意识到他身后发生了一些混乱，他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观众席上收回来，还有点搞不清状况。
他转过头，第一反应不是说话，而是先绽放一个有劝架意味的俊秀笑容。
温萌也笑了，笑容后遏制着让她想发抖的愤怒。
她对辛辰笑得满不在乎：“你还想听什么八卦？我说给你听啊。”
辛辰挑了挑眉，茫然中全靠本能行动。
“你可能……”
温萌平静地打断他。
“我就是想说，你们真恶心。”
她抬起下巴，以高不可攀的姿态转过身，马尾巴在脑袋后面迷惑人心地摇来晃去，每一次摆动都是一次骄傲的痕迹。
那之后，温萌再也没和辛辰说过话。
温萌抱着公交车上直立的扶杆，学校的站台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公交后面。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她们一家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可以前单纯的快乐却好像消失不见。
所谓的，有得必有失。生活总不能两全其美。
高一的入学考试相当于摸底测验。
沈梨以一分之差错失第一，白便宜了辛辰。
成绩出来第二天，沈梨被李豹叫到办公室。
进去后第一时间听见个温和却疏离的声音：“沈梨，这里。”
陈杨帆笑着对招手，示意旁边的空位。
沈梨抬眼看看辛辰。
其实进办公室首先看到的是一班学生，因为他们正对大门。
辛辰旁边也有个空位。
沈梨原本不开心地以为自己只能坐到辛辰旁边，陈杨帆一喊，她果断扭头走过去。
“李老师找我们做什么？”
陈杨帆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坏事儿。”
李豹在办公室门外不知道和哪位老师寒暄了几句，才笑嘻嘻地端着水杯进来。他有的时候做事格外风风火火，没有一点年级主任应有的稳重。
进出办公室，门被他搞得乒乒乓乓直响。
李豹到办公椅坐下，跷起二郎腿，拍拍桌子，叮嘱他们。
“都别这么严肃，轻松点轻松点。”
可是年级主任办公室对于学生来说堪比死囚大牢，一进到这种环境就难以放松。
大家只能给面子地对他皮笑肉不笑。
李豹放下水杯：“我今天找你们过来，不是以年级主任的身份叫你们过来，是以你们两个班的化学老师的身份叫你们过来。”
学生们懵懂注视他，像一群安静的羊羔。
李豹感觉他们不信任自己。
于是他将桌上的成绩单拽出来，拿了支笔从上往下一划拉，直接把话挑明。
“我是想表扬你们，在座的各位同学，这次化学考试都考得非常好，值得鼓励。同时，我也想请你们考虑一下，你们有没有参加化学竞赛的想法？”
化学竞赛？
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有的同学点头，有的同学愣住。
李豹摆手：“我不是强制要你们参加，不用那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我听听你们的想法，你们也听听我的想法。”
同学们还是沉默，且迟疑。
“我注意到你们当中有些同学有点偏科。文科咱们还好说，高二选读理科就行了。但是有的同学是语文英语这些学不好。我相信你们对自己的成绩心里都很有数。”
“如果你们没能在三年内把这些成绩提上来，绝对会影响你们考大学的。”
李豹抬起头，将成绩单压到胳膊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桌面。
“你们也知道，咱们博喻有专门的竞赛老师，每年很多学生走竞赛进入全国前十的大学。”
“不是说学竞赛，就让你放弃其他的学科，只是让你在参加高考的同时多一条路。过几年教育改革，要再想走竞赛这条路，说不定就没你们现在这么轻松了。”
他笑笑：“你们都有些什么想法，尽管说。”
其实突然来这么一出，除了早就计划好的同学，其他人大抵都没有什么想法。都不是小孩子了，他们需要一些时间去考虑。
大家摇头或者对视，没有什么声音。
李豹当然理解他们，左右聊几句，就挥手遣散，让他们回去继续考虑。
不过临末了，冒出一句。
“辛辰，沈梨，你们两个留一下。”
早晨十点的阳光从背后包覆上来，沈梨顿住。
转过身。
陈杨帆拍拍她肩膀，示意他先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出办公室，门再一次关上，沈梨才慢吞吞地挪到辛辰旁边。
辛辰晃了晃，站直，给李老师一个虽然茫然但愿意听话的笑容。
沈梨倒是面无表情。
“你们应该知道我留下你们是为了什么。”
李豹将水杯拧开，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点着他俩成绩。
“你们两个中考成绩里，化学都是满分。这次入学考试也没有退步，依然满分。我个人非常看好你们，所以特别希望你们俩都能参与化学竞赛。”
说起这个，沈梨低下头。
辛辰脑袋从那边歪到这边，极为无害。
只是偶尔眨一下眼睛，睫毛跟着上下扇动。
“怎么样？”李豹问，“沈梨？”
沈梨摇摇头。
从开头到现在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很明确地拒绝。
“我不参加。”
“为什么？”
沈梨给出理由：“我担心我不能平衡其它科目，我不想偏科。”
“怎么会呢？”李豹露出不可能的神态，摇摇头，“其他科目努力一点，肯定也能平衡好。我看你成绩整体很平均，不用担心。”
沈梨还是摇头，态度坚决。
“我不参加。”
她露出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的样子，李豹做了一个“噢”的口型，一边表达自己明白，一边缓缓点头。
虽然明白，但并不代表不再期待。
“再考虑考虑。”
他耐心地劝劝，尔后，转到辛辰这边，挑了挑眉，让辛辰自己开口。
他这是对男生和女生的区别对待。
辛辰未语先动，眼珠往右边偏一下，再看回来，对李豹笑得非常正直。
“李老师，我报了物理竞赛了。”
“那不是正好。”李豹满脸惊喜，“再多加一个化学，顺便就学了。”
李豹口中这种“顺便”仿佛是去买一支笔、吃一顿饭一样简单。
“你看你去竞赛老师那里上课，学物理后顺便学学化学，一趟就搞定，省时又省力，还对你高考有帮助。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辛辰抬了抬眉，眼皮耷拉着思索一阵。
像是被说动了一般，慢慢点点头：“您说得很有道理……”
他说完这几个字，抬脸又是灿烂一笑，态度诚恳。
“但是太累了，我觉得不行。”
显然李豹的“顺便”骗不到他。
钓鱼失败后，李豹干脆板起脸。
“年轻人怕什么累，这个理由不成立！”说着拿起笔，“就这样，你顺便多学一门化学，我把你名字给加上去。”
“等等，等等。”
见到李豹仿佛要动真格，辛辰一脸“我不着急，但我给你面子着急”的样子，他抬手摆了摆，压下眉头。
“李老师，咱们商量一下。”
听见商量两个字，沈梨下意识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
果然看见辛辰的手指一根根张开又一根根收拢，开始慢慢用坏主意说服人。
辛辰语速很慢。
“李老师，您看要不这样，我就先不搞化学竞赛了。毕竟我觉得，我和沈梨同学一样，语文稍有欠缺，我得留点时间给语文不是。”
李老师刚才有提过她语文不好吗？
明明说的是她成绩平均。
沈梨扁了扁嘴角，她的语文的确稍有欠缺……不过，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辛辰缓缓的、缓缓的，从办公桌旁边，移动到李豹的椅子边。
“但我可以帮您说服两个同学参加化学竞赛。”
他说着，压下声音，抵在桌角的手，手指再次张合，脸上全是“是不是很划算”的笑容。
“您觉得怎么样？”
竟然真的敢和老师谈生意。
沈梨沉默着希望李老师可以好好教育一下他。
李豹果然肃色。
“不行。”
沈梨偷偷翘翘嘴角。辛辰不会再得意了。
然而李豹下一句却是：“你得帮我说服三个人才行。”
“……”
沈梨觉得这世界没救了。
辛辰想了想，摇头：“两个。”
“三个。”
“两个，”辛辰决不妥协，还垂了垂脑袋，郑重其事，“我能帮您拉来我们班另一个化学满分的学生，他一个人就顶两个。”
“行……”李豹合上书，动作间骤然瞟见沈梨，那声还没吐出来的“吧”就在喉咙里销声匿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