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人快语,的确不是王宜兰的作风。
她这个人,一向以世家贵女自矜,说话做事讲究分寸讲究体面,即便是在府中处罚下人,也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今日独自冲到威远侯府来,已经不是她素日的风格,更别说那些粗鄙直白的话!
可想而知,她在溶溶跟前是撕下了自己的面具尽情宣泄,把肚子里的一股子怨气都在这里发了出来。
听得琉璃这番劝解,溶溶心里稍安,叹道:“为了蓁蓁,没什么委屈的。只不过,今日我方知道,王氏有她的难处,对她,倒真是恨不起来了。”
“姑娘就是容易心软。”翡翠道。
琉璃跟着点了头:“可不是么?姑娘若是忘了,我可还没忘。”
“没忘什么?”
“没忘记从前每天晚上偷偷去静宁侯府帮姑娘上药的日子。”
溶溶确实快忘了,从前因为王宜兰在雪地罚跪,一双腿都差点废了。还好刘祯遣了琉璃过来帮自己上药,还有那一次他亲自来上药的时候,王宜兰带着一大帮人围了院子。
只是去年的事情,现在想想真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她记不得腿有多疼,倒是记得刘祯在众人面前抱着自己的场景。
溶溶长长舒了口气,“罢了,是对是错,我也站在这一边。”
“姑娘这么想就对了,蓁蓁姑娘是咱自己人,咱就帮她。”
溶溶点了点头,扶着琉璃的手站了起来,“走,咱们去瞧蓁蓁,把这好消息告诉她。”
第115章
事情进展得很顺当。
尽管蓁蓁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名分不是谢元初给的,而是王宜兰给的,但为着腹中孩子的将来,当然没有不应下的道理。
只是对溶溶有些抱歉。
蓁蓁在薛家落了籍,在外人看来就是溶溶的亲妹妹。溶溶如今是威远侯的义妹,封了乡君,还是准太子妃。
堂堂太子妃的亲妹妹在侯府做妾,说出去怕溶溶被人笑话。
当初溶溶跟她说落户的时候,蓁蓁没多想,只是想着能有个立足的地方,如今眼见得溶溶大婚将近,越发的不自在了。
溶溶自己觉得没什么,她的出身本来就不好,没有蓁蓁别人也不会对她高看一眼,跟她交好的人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看轻她。
左右蓁蓁的户籍早就定了,现在就算后悔了也无济于事。
蓁蓁是正儿八经的薛家姑娘,进侯府算作贵妾,除了不能从正门进去,中间的手续仪程一道都不能少,溶溶帮着蓁蓁料理前头的许多事,最后才带着蓁蓁去侯府敬茶。
静宁侯和侯夫人都没有出现,只在蓁蓁离府的时候,派了身边的人递了补品上前。
王宜兰独自在正院受了蓁蓁的茶,给了赏钱,也赐了院子和下人。与那日在溶溶跟前的冲动相比,这日的她十分平静。
溶溶觉得有好多话想对她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她陪着蓁蓁去那院子转了一圈,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吩咐王宜兰安排过来的丫鬟每日记得按时洒扫,便带着蓁蓁离开。
蓁蓁的胃口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天要吃六顿饭,坏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只能喝一点酸梅汁。
这样娇气的她,溶溶自然不能把她留在静宁侯府。
左右在别人眼里蓁蓁和自己都是没规矩的人,索性没规矩到底,就留在威远侯府养胎。她不能让蓁蓁重蹈景溶的覆辙。
忙完了蓁蓁的大事,话本子那边的事又来了。
梁慕尘看了溶溶送过去的样书,给她提了许多的意见。倒不是说溶溶写得不好,只是溶溶不是出身大户人家,因此写到公子和寡妇回京城的那一段很多都是出自自己的想象,杨佟跟书局老板也是同样的百姓,自然看不出溶溶的描写有什么问题。
于是溶溶在梁慕尘的帮助下,将这部分重新进行删改和润色,将高门大户内里的明争暗斗写得绘声绘色。两个人忙活了半个多月,方才把最终的定稿交到了书局,焦急地等待着书册上市。
等了半个多月,一收到书局传回的消息,溶溶立即坐着马车去庆王府找梁慕尘。
自从太子和庆王离京后,溶溶对这庆王府算是熟门熟路,马车一到门口,门房就热情的迎了上来,也不叫溶溶等候,直接找人把溶溶往寒霜居领。
算着时辰,这会儿梁慕尘应该还在午睡,溶溶刻意放缓了脚步,等走到寒霜居时,梁慕尘果然还坐着梳妆。
“可是睡到一半被我闹起来了?”
梁慕尘在镜中对着溶溶笑笑,“姐姐是自己人,就是半夜过来,我也立刻起身来迎。”
溶溶走过去,从夏草手里接过梳子,帮她梳理头发:“说吧,想梳什么发髻,我来帮你。”
“姐姐看着什么好就梳什么。”梁慕尘见溶溶果真给自己梳起了头,对着镜子里的溶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姐姐巴巴儿的跑到庆王府来,难不成只是为着给我梳头的?”
溶溶笑而不语。
梁慕尘望着镜子里的溶溶,笑道:“我看姐姐喜气洋洋,肯定是碰着了什么好事。”
溶溶还是笑:“就你机灵。”
“姐姐快说。”
“书局那边递了消息过来,说我的《欢喜记》上市之后评价很不错,江南有好几家书局都来订货。”
梁慕尘喜出望外:“真的?恭喜姐姐,姐姐真厉害。”
溶溶被夸得不好意思,“多亏了有你帮我修改,看了你改完的我才发现,原来我写得有多差。”
“才不差呢!上回王爷把姐姐的样书带回来的时候,我连饭都顾不上吃,看了一晚上看完了。”梁慕尘叹了口气,“多亏了姐姐,要不然那天晚上该哭了。”
那一晚就是太子和庆王离京的那一晚,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往南诏去了两个多月了。
“说是骑快马五六日就能到南诏,算上来回的时间,也有五十日的时间在找世子,我听爹说,南诏地方不大,姐姐,你说他们怎么找那么久还不回来?”
其实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一直没找到,总比找到谢元初的尸体强。
溶溶不去想谢元初的事,越想就会越难过,便问梁慕尘:“想王爷了?”
梁慕尘如今可不是那个面皮薄的小姑娘,听到溶溶的戏言,反唇相讥道:“姐姐不想太子殿下?”
溶溶摇头,“我真没什么。上回他去梁州,一去就是两三月,也就那么过了。哪里能跟你们新婚比?”
梁慕尘噗嗤笑出了声:“姐姐还没过门呢,就说得跟老夫老妻一样。”
溶溶知道说漏嘴,脸一红,忙道:“别笑话我了,就是认识的久了没什么可新鲜的。如今你嘴巴越发贫了,我不理你,接着睡吧。”
“姐姐好没良心,大中午的把我喊起来,没说两句话就又要走。”
溶溶把手中最后一缕头发簪好,“这不是帮你梳了头么?是不是很美?”
梁慕尘嗔道:“罢了,我不能让姐姐白占便宜,可巧我这里有东西要给蓁蓁姐姐,你帮我做脚夫给她拿去。”
“什么东西?”
梁慕尘挥了挥手,夏草立即捧了一个锦盒过来。
“这是我娘拿过来的雪蛤,说是很补,我平常用些燕窝就够了,用不着这些。姐姐全都带回去,拿银耳、莲子、木瓜来炖给蓁蓁姐姐吃,最是养胎。”
溶溶示意琉璃收下雪蛤,看着梁慕尘想笑:“婶婶给你这东西,怕是盼着你能早点有好消息。你倒是给自己留一点。”
“不用了,正好蓁蓁姐姐用得着。我么,等往后需要的时候再吃。”
“难不成你现在还不想要好消息?”
梁慕尘只是笑,不答溶溶的话。
她如今跟庆王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天天黏糊在一起也不觉得腻歪,皆是想再乐呵一阵子再去想孩子的事。
“那我就替蓁蓁谢谢你了。”
溶溶说完,又跟梁慕尘闲聊了一些别的事,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
梁慕尘托着下巴看她离开,叹道:“匆匆来,匆匆又走,姐姐可真是来去如风。”
夏草见她发着呆,低声道:“樊三把侧妃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拿来瞧瞧。”梁慕尘顿时肃了神色。
夏草将东西呈上,不是别的,正是两本由泓秀书局新印制的话本故事《欢喜记》。
蓝色的线装书,看着干净利落。
梁慕尘翻了翻,眸光清亮,“找块漂亮的缎子,把书包起来,咱们去王妃那里走一趟。”
庆王妃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梁慕尘跟了庆王之后,自然知晓了庆王和庆王妃之间的微妙关系,也知道庆王跟自己才是头一回做夫妻,心态跟初入王府时完全不同了。虽然见面也好、出门也好,都秉持着侧妃对正妃的态度,但心里有底,见面便不怯了。
等到了王府正院,底下人进去通传,说王妃正在午睡。
阖府的人都知道庆王妃不午睡,今日梁慕尘过来拜见,她倒要午睡了。
梁慕尘也不在意,径自站在院门口等着。
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候,这才有人传话请侧妃进去说话。
梁慕尘进了屋,见庆王妃倚坐在美人榻上,手里翻着书,跟前的茶汤饮了大半,显然不是刚刚午睡起身的模样。
“王妃。”梁慕尘恭敬地朝庆王妃行了礼。
庆王妃抬起头看过来,梁慕尘冲她一笑,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
“你素日不是忙得很,怎么今日得空到我这里来了?”
“前阵子确实是忙,疏忽了跟王妃请安,今儿总算忙出了结果,特意过来向王妃赔罪。”
庆王在府里的时候,就不允许梁慕尘过来正院这边问安立规矩,倒是梁慕尘自己过来拜会过几次。
看着梁慕尘微笑的模样,庆王妃的目光微微一沉:“你是过来给我看看你忙的东西?”
“王妃真是厉害,还不等我说,就什么都猜到了。”梁慕尘转过身,打开了夏草手中的锦缎,将里头搁着的书拿了过来,“这是溶溶姐姐写的话本子,之前我忙活的就是这个,方才溶溶姐姐特意送了书过来,说是书坊卖得极好,给我留了两本。我想着王妃平日里爱看书,特意拿了一本过来。”
庆王妃瞥了一眼那本蓝色书封的《欢喜记》,眸光忽地变冷:“这种话本子,是正经人家的女眷该看的东西吗?你还好意思拿到我面前来显摆?”
她这番话说得颇为疾言厉色,梁慕尘当即垂了眼眸:“原想着这些书正好可以拿来打发时间,这才……”
“你一个侯府出身的姑娘,难不成不知道什么是正经什么是不正经?你放得下身段看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不行。”
梁慕尘总觉得庆王妃话里有话,勉强笑道:“王妃误会了,这就是个故事,王爷之前也看过一点,里头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不必拿王爷来压我。你如今得宠,我不喜欢的,王爷指不定喜欢得很,你还是到该显摆的人去吧。”庆王妃说完,重新把方才放下的书,一副送客的模样。
梁慕尘泫然欲泣,捧着书低头退了出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一直坐在美人榻上的庆王妃忽然抬手,将跟前的茶杯砸了个粉碎。
“王妃息怒。”屋子里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
“去,去把那本书给我找出来!”
第116章
七月的天,娃娃的脸。
摆饭的时候还是毒辣辣的太阳,刚用过几口汤,雨就哗哗下了起来。
丫鬟站在窗口,伸手出去接了接雨,方才将纱幔放下,以免雨水飘进屋来。
“这雨不大不小刚刚好,最适合听雨。”
今日溶溶是在威远侯府的一座别院游玩,此刻坐着的地方叫做听雨轩,屋顶盖的瓦片是用特别的材料烧制而成,雨点打在瓦上听起来如同落在溪边山涧一般,格外清脆动听,特名为听雨轩。
这听雨轩是一座六角阁楼,五面都是窗户,只有一扇门正对着前头的池塘上的石桥。溶溶就对着池塘而坐,看着雨点打在荷叶上。
她闭着眼睛仔细聆听,雨声入耳,果真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
因笑道:“翡翠倒是料事如神,念叨了许久要来听雨,偏偏她今儿不能来,饱不了这耳福了。”
这座别院在京城郊外,虽然离城门很近,到底也是出了城,是翡翠跟她说这边的夜阑听雨非常有名,溶溶才起意过来玩一日。前几日翡翠看了天都说没有雨,今儿一早说是有雨,果然叫她言中了。
“可不是么?琉璃姐姐也是,碰巧今日都出去了。不过这听雨轩不远,姑娘若是喜欢,往后可常来。”
今儿一早,翡翠就说东宫那边给她安排了差事,要出城一趟,是琉璃陪着溶溶来了别院。只是到了没多久,琉璃就说接到密令,要过去支援翡翠,因此便是由着这别院的丫鬟红烛给溶溶侍膳。
原本琉璃和翡翠就是太子训练的暗卫,大部分人都跟着太子去了南诏,京城这边需要动用她们俩办些差事也不稀奇。
别院的厨子比不上侯府的,手艺糙了一些,但胜在食材鲜美,吃起来别有风味。
何况在这听雨轩中,即便没有没事,光是听雨,便已是极致的享受。
雨打在瓦片上,高高低低,叮叮咚咚,时疾时徐,时浅时深,溶溶觉得,比从前听宫廷乐师弹奏的编钟曲声也不差了。
往常下雨,溶溶总觉得烦闷,不能出门,一出去就湿鞋子。即便在家里也不舒服,哗哗啦啦的下雨声总觉得太吵,扰她清梦。如今这么听着,却觉得宛如天籁,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有一个她。
溶溶忽然懂了,为什么老安国公总喜欢把金碧辉煌的宫殿布置成乡野村居。繁华褪去,铅华洗净,不如返璞归真。
在这心静气舒的时刻,忽地一道黑影从外面闪入,溶溶只觉得寒光一晃,好像有东西在瞬间飞到了她的眼前,虽然她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在这短短的一瞬,前世服下毒药之后那种大限将至的窒息之感立刻笼罩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