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姐句句都说到实处了,这阵子我在屋里养病,一直在琢磨到底该做什么,却怎么都拿不出个主意,”溶溶今日来,一是为了向梅凝香道谢,二则是想向她请教。梅凝香会进宫做宫女,家中必然是没什么依仗的,她能在京城立足定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梅凝香垂眸,想了一会儿方才道:“糕点不比酒菜,寻常百姓消受不起你这手艺,就如我的绣坊一般,一楼的生意不过笼络些人气,不为挣钱。光是在京城的达官贵人里边打响招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贵妇贵女们在外买衣裳首饰理所应当,若是她们在外面传出馋嘴的名声那便不好了。”
的确,哪家小姐千金求衣裳首饰传的是美名,若是千金求美食,怕是连说亲都不好说。
“梅姐姐说的有理,”溶溶闻言有些气馁,只好道。
“你也别着急,”梅凝香沉吟了一会儿,劝慰道,“我当初刚离宫的时候亦是如此,跟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该做什么?只不过我在宫里呆了十几年,多少有些积蓄,吃了一年的老本才摸到门路,你若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下手,可到绣坊来帮我。”
“梅姐姐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只会做点袜子、帕子,连荷包都做得不好,实在是无功不受禄。”
梅凝香“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当我是可怜你才说要你去绣坊的,绣坊缺的可不止是绣娘,我那里最好的绣娘拿的钱也没有店里的掌柜多。你可知光凭着你这张脸蛋,能卖出去多少帕子、扇子?”
“梅姐姐取笑我。”溶溶说完,取出两本书放到桌上,“都看完了,物归原主。”
“怎么样?喜欢吗?”
溶溶读的时候还觉得挺有趣的,不过这样的书要让她再看第二遍她是不愿了。因这是梅凝香送过来的一片心意,她只能说,“喜欢。”说实在的,这两本话本子跟溶溶从前在敬事房看的那些话本子完全不一样,并不会像《竹林宝鉴》一般写那么多细节。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两个话本子里头的故事都是男子写的,里头写的女子美则美矣,却只是男人的玩物。
她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上辈子她就是太子的玩物,所以她知道当玩物的女人不会真正的快活。她心底喜欢的是《竹林宝鉴》那样的故事,里头的女人都有血有肉,有想法有主见的。
“你这人说话就是爱绕弯子!”梅凝香拿起那两本书,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地,这文悦书局出的话本子越来越不好看了,以前有个叫临溪书生的写的不错,可惜不写了,现在这些都是什么呀!就这两本,还是卖得最好的呢,留着当厕纸还差不多。”
“临溪书生?”溶溶好奇道,“若是梅姐姐方便,能不能把他的话本子给我瞧瞧。”能得梅凝香大力称赞的,应该是很有趣。
“拿去便是,不过可不是送你,要还的。”
“这是自然。”
两人说了会儿话,彼此颇为投缘。待一壶茶添过两次水后,溶溶便拿着两本新借的话本子离开了。走出宅子的时候仍是那灰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替她打开宅门,等到溶溶出了门,那男子便往内院走去。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人?”
梅凝香正在对着溶溶留下来的糕点发愁,不知是今日就吃光还是留几块到明日再吃,见男子进来了,眉梢一扬,笑问:“怎么着,瞅着人家漂亮,动了色心?”
男子轻轻哼了一声,“得了吧,她的艳福我可消受不起。”
“怎么说?”
“自从她住进了隔壁院,就有高手随时盯着那个院子。”
“高手?”梅凝香讶然,追问道,“什么样的高手?就在咱们院子外面?”
“那个人的轻功不错,我也是无意间才发现的。大前天晚上,有小贼翻墙爬隔壁院子,我听到响动出去看看,已经有人在我之前用一颗石子打断了小贼的腿。若不是那人抢先出手,我也很难发现他。这两日我起了意,这才发现不止晚上,白天他也在。”
梅凝香顿时警醒起来:“这薛姑娘是从侯府出来的,跟着她的人绝对不会只是高手那么简单,你别去招惹,只当不知道。”
“放心,对方意不在我们,我自然不会去招惹。目前似乎只是在暗中监视,并没有什么行动。”
“监视?”梅凝香摇了摇头,觉得十分好笑,“你怎么知道是监视?我怎么觉得是在暗中保护呢?”
“一个侯府丫鬟,值得这样的高手保护?”年轻男子不以为然。
“若真是一个寻常侯府丫鬟,又值得这样的高手监视?”
男子哑然,过了会儿才道:“好吧,你有理。”
梅凝香正得意着,男子又道:“不管是监视还是保护,这女人都不简单,也不知道你把她招到这儿来是好事还是坏事。”
“现在想起来,很多地方都可疑,你想想,她一个丫鬟赎身,侯府出动两个人陪着。那天一起来的那个男子说话做事都不简单,我瞧着也是会武的。咱们如今只是求个安生日子,她的来历我们还不太清楚,静观其变吧。尤其你小心点,既然人家是高手,未必不会发现你。”梅凝香细细回忆起认识薛溶溶以来发生的事情,嬉笑的表情渐渐严肃,她担忧地看向男子,“我确实有几分悔了把房子租给她。”
男子反倒好笑起来:“你这女人果真善变,方才你还跟人家谈笑风生称姐道妹的,这会儿后悔租房子给人家了。”
“你这人!”梅凝香狠狠剜他一眼,“我还不是担心你。”
“无妨。”年轻男子凛然颔首,眸光变得幽深,“日后小心些就是。”
第29章
日子如水一般平静的流过。
溶溶如今才知道,有一个自由之身是多么快活。每日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不必赶着在主子起床之前起来,日常说话做事就更不必拘束了。看着院子里咧嘴大笑的绣娘和活计,溶溶总会情不自禁地同他们一样感到快活。
唯一要操心的就是银子。
溶溶在绣坊接了些简单的绣件。她一直说自己针黹不好,其实是相对的。在掖庭里,小宫女们什么都得学习,然后找一个自己擅长的方向钻研。她的针黹不好在宫里比是不好,放到外面看并不差的。
梅凝香的绣坊里除了给达官贵人的绣件需要精巧的技艺,卖给百姓的绣件还是走量。
溶溶在绣坊领了些活儿,自己做一些,教着春杏一起做,绣坊那边按件给钱,两人手头的活儿做下来,足以糊口。至于侯府那边,非但没有叫春杏回去,反倒让韩大娘过来给春杏发月钱。
想来经过那一晚的事,王宜兰以为自己跟太子有染,不敢再为难她,连带着给春杏也行了方便。溶溶心里明白,别说是王宜兰、欣荣等人,就算是谢元初,必定以为自己跟太子在屋里行苟且之事。那一晚在耳房中被他们围困的时候,溶溶的确如坐针毡、闹心抓肺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进去,告诉别人自己跟太子没有任何瓜葛。
如今出了侯府,看着满院的绣娘,看着小巷口十个铜板一碗的阳春面,溶溶释然了。什么侯府、什么世子、什么太子、什么皇孙,从今往后,这些人是云,她是泥,他们就算认为自己是什么银娃□□,那又如何呢?跟她的生活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留下春杏也好,溶溶从来没有独自在外生活过,有春杏帮衬着,一切倒还顺遂。
自打说好了要回家过年,溶溶就开始琢磨带什么年货,去市面上逛一圈,买得起的东西她瞧不上,瞧得上的全都买不起。溶溶琢磨了两日后,去肉市买回来几条猪后腿,自己动手做火腿。要做火腿,挑选的猪腿应当是猪皮干净整洁、爪子细、腿心饱满、瘦肉多肥肉少的猪腿,可惜她囊中羞涩,买不起这样的上等猪腿,只能买最次的,皮不包肉、猪皮肥厚。
溶溶一是为着练手,二来没有那么多本钱,也不拘着这些了,就拿那些最便宜的卖相不佳的猪腿。火腿按腌制季节分,有重阳至立冬的“早冬腿”,有立春至春分的“早春腿”,溶溶腌渍的这几条,属于立冬至立春的“正冬腿”。除了节气,还按照腌渍的风味不同,分成糖腿、酱腿、风冻腿,溶溶只在宫里做过一次火腿,因此用的也是宫里做“贡腿”的法子,只是去掉了许多奢侈的工序,把里头用到的昂贵香料换成廉价的替代品。
就这么忙碌着,眨眼间就到了腊月三十日,溶溶早已同薛大成约好,因此给春杏放了假。春杏家里有兄长在跑车送货,天还没亮就把人接走了。溶溶送走春杏,自己睡了个回笼觉,等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将悬在梁上的火腿一条一条取下来,拿宽大的油纸包起来用红绳扎好。正忙碌着,听到有人敲门。
打开门,就看见杨佟站在门口,他身上的棉袄是簇新的,看着比往日精神许多。
“杨先生来,可是有事?”溶溶见是他,微微有些诧异。
刚送走春杏,杨佟就上门了,这人总不会一直盯着自己吧?虽说杨佟不像坏人,但终究让人不太舒服。
“我叔叔给伙计们发了年货,我也拿了一些,可我今年不回老家,天天都在叔叔那里吃喝,用不着这些东西,我……我想着你平时要自己做饭,就给你送来,年夜饭能添几道菜。”杨佟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外说话,他说得极快,一口气把话说完,就把手里的几个油纸包递给溶溶。
溶溶当然不会接,所谓无功不受禄,杨佟却由不得溶溶推辞,将东西放在门口拔腿就跑了。
“唉——”溶溶想喊住他,又怕声音太大,惊动了院里其他人,只得追出去,一直追到门口才拦住他。
“薛姑娘,我……”
杨佟被溶溶追上,脸庞微红,低着头不敢看溶溶。
“你跑什么,等我把话说完。”溶溶许久没跑了,稍微跑一下就气喘吁吁的。
杨佟忙道:“我不跑了,薛姑娘,那些东西我真的吃不完,你留着吧,留给你的丫鬟也行。”
“谁说我要还你了。跟我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溶溶领着杨佟往回走,杨佟站在房门口,拘束得不敢进来,溶溶只好说:“进来吧,我一个人拿不动。”
杨佟走进屋子,眼睛不敢随便看。溶溶见他这幅模样,知道自己没看走眼,他是个老实人,从桌上抬起一条火腿。
“不可。”杨佟急忙摆手。市面上成色一般的火腿,都要卖三四两银子一支,溶溶给他这一只,看起来与那些顶级的色泽也不差。
“这是我自己做的,没花费多少银钱,等过阵子我或许要换屋子,还得劳烦你帮我找呢!”这大杂院里的人虽好,但人实在太多,免不了嘈杂,等手头宽裕一些,溶溶还是打算另找一处单住的地方。
杨佟一愣,“你自己做的?”
“我是当丫鬟的,做个火腿有什么惊讶?快接着,我拿不动了。”
溶溶一催促,杨佟才赶紧伸手接过火腿,只是一脸的歉疚,毕竟他送给溶溶的那点年货,总共也值不了一两银子。只得干巴巴地说:“若是再找房子,薛姑娘只消来找我便是。”
送走了杨佟,溶溶将自己买的年货整理起来,等一会儿,就听到敲门的声音,打开门一看,果然是薛大成。
“溶溶,我们这边送完货了,现在就能往回去,你的东西呢?”
“都在那里。”
薛大成一见溶溶买的年货,尤其是一条金灿灿的火腿,顿时眼前一亮:“妹子,你可真有本事,出了侯府日子过得这么好。”
“这边的是我买的,那边是……”不等溶溶把话说完,薛大成上去就将溶溶买的东西和杨佟送过来的年货一起往背篓里放,溶溶见他抓东西的动作就知道想叫他放回去是不行的,只好由着他。
薛大成背上东西就催着溶溶走,溶溶提上准备在路上吃的食盒,把门锁上,这才跟着下了楼。兄妹俩出了院子,往前走了两步就碰见了梅凝香和那日出现在她宅子里的那个年轻男子。那男子依旧是那副冷淡态度,只是看着溶溶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梅姐姐,给您拜个早年了。”
“也给你拜个早年,你这是……”梅凝香的目光扫了一下背着背篓的薛大成。
溶溶道:“这是我的兄长,来接我回去。”
梅凝香点了点头,瞧着两兄妹确实有相似之处,笑问:“有家人就是好。你家离京城远吗?”
“不远,这会儿出城,还赶得及回家吃夜饭。”薛大成笑道。
溶溶点头,从薛大成的背篓里拿出一个包好的油纸包,交给梅凝香,“这是我自己买了猪腿肉做的,正想给你送过去,可巧遇上了。”
“早儿就瞧见你门口挂着几条火腿,以为你要拿去做生意的,眼馋却不敢问你,没想到真有我的份。”梅凝香朝身边的男子使了个眼色,那男子便伸手从溶溶手中接过火腿。
溶溶笑道,“确是拿来做生意的,昨日去绣坊边上的酒楼里请掌柜的看看,拿过去的两条全都收了。”
她的用料不好,胜在手法得当到,最后出的火腿肉色鲜红,香味甚浓,酒楼掌柜当即就给了她十两银子,还说有多少收多少。溶溶起初做火腿时,只是想省点钱好带年货回去,没想到竟然有意外收获,一举翻倍赚了。有了这十两银子,等过完年回来再想做火腿就有本钱选好肉了。
“那我怎么好意思白拿你的东西,告诉我多少钱?”
“梅姐姐叫我别跟你客气,怎么这会儿跟我客气起来了,你这一份我是早就留下了的。梅姐姐且拿回去尝尝,若是好吃,往后吃完了我再做。”
“如此,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也送你个东西,不得推辞,”梅凝香素来爽快,不会跟溶溶推来劝去的,“你这想法不错,火腿铺子确实比糕点铺子好。”火腿可以保存很久,做好了放在那里卖一年都成,不像糕点,放在那里卖一天,卖不出去就得扔掉。
“开铺子实在太遥远了,只是没想到火腿这么行销,眼下是不愁吃饭了。”
“你几时回来?”梅凝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