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初今日觉得有些丢脸,身边两个大丫鬟接连在太子跟前失礼,可一想,溶溶身子弱,蓁蓁一定是因为自己方才的戏言害怕自己把她送出去,琢磨着琢磨着又怜惜起来。
太子不是外人,调侃两句也就罢了。谢元初在太子跟前与他素日的做派差不多,听太子这么说,并不以为恼,“侯府哪里比得了东宫,人少不用严刑,掉了筷子算什么,便是砸了盘菜也算不得什么。”
砸了盘菜?
溶溶眸光一动,忽然想起她前世初见太子时,也是为他侍膳,畏惧他的眼神乱了步伐,撞倒了传膳的太监。她记得那瓷盘摔在金砖地面上,清脆响亮,满宫室的宫人跪了一地,太子悠悠看了一眼地上了狼藉,脸上的表似乎缓和了许多,说了句“过来”。
正是因为这句“过来”,她在他的身边一呆就是十个月,直到死。
现在想想,若是他当初没有说这句“过来”,她兴许会同其他三位司寝宫女一样,被完璧送回宫中,虽然会被打发去浣衣局,却能保住性命。
溶溶目光一动,忽然发现今日摆在太子几案前的,居然前世她撞翻的那一盘八宝豆腐酿,天下怎有这般的巧合?溶溶念想间已经将手伸向那道八宝豆腐酿,然而鬼使神差的手腕一绕去夹了旁边的干烧鹿筋。对溶溶而言,避开那道八宝豆腐酿,就是远离前世的噩梦。
“……今儿不带元宝下池子玩玩吗?”谢元初问。
“出宫前御医特意嘱咐了,说这里的温泉对他来说烈性了些,一会儿让福全差人打两桶回屋加些井水再给他泡。”
“你倒是细心。”谢元初道,他放下筷子,起身道,“走,更衣,我让人备了茶点,咱们去池子里边泡边吃。”
“也好。”太子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溶溶收起筷子退到旁边,默然垂首。
亭外有太子殿下的亲随,应当是不必她服侍更衣的。太子在寺中居住多年,身边向来是不留丫鬟近身伺候的。
如今跟随在太子身边的,仍然是当年景溶在东宫时就跟随太子的福全。
福全今年三十多岁了,他原是坤宁宫里的小太监,当年太子出宫去大相国寺时,皇后娘娘点了福全同行,十几年来一直在太子身边伺候着,如今是东宫的掌事大太监。
见太子预备去泡汤,福全朝亭中的太子望去,准备上前伺候。
偏太子目光未动,依旧坐在亭中,漫不经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亭中除了谢元初,便只有溶溶,他这句话自然是问溶溶的。
溶溶不知自己哪里得了他的留意,但他既已问起,溶溶只得上前跪下,“奴婢薛溶溶。”
太子的目光明显闪了一下,只是谢元初坐在侧边,溶溶跪在地上,福全等人站在亭外,都没有留意到他的怔忪。
“更衣吧。”太子抛下这简短的三个字,当先起身往亭外走去。溶溶一时怔松,望向谢元初,谢元初眸光晦暗不明,见溶溶望过来,只朝她点了一下头。
溶溶只得跟在太子身后,往更衣的地方走去,走下凉亭台阶时,溶溶和福全的目光碰了正着。
福全的脸庞比起四年前老成了许多,眼角的细纹也添了不少。他看向溶溶的目光有探究,更有几分玩味,不过他的性子还是如当年一样和善,溶溶路过他身边时,听到福全小声叮嘱说:“手脚轻些,别闹出动静就好。”
太子素来喜静,只要不闹出动静,他不会动气。
溶溶感激地朝福全一笑,随太子走进温泉池旁边的大屏风。
这里并未搭建专门更衣的屋子,只是用一道巨大的屏风隔出了一个更衣的位置。毕竟,这里密布着十余个温泉池,修建任何屋子都会太过闷热,反倒是摆屏风更为合适。
谢元初望了一眼屏风后显露的身影,走下亭子的台阶,小声问福全:“这是唱的哪一出?”
“世子爷,我跟你一样,是棒子面煮葫芦,糊里糊涂啊。”福全望着那道屏风出神,听到谢元初的声音,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说他是动了凡心吗?”谢元初说出来自己也不太相信,只疑惑地看向福全。
福全不动声色,“谁知道呢,不过老奴觉得,就是真神也有下凡的时候。”
谢元初方才随口一问,没想到福全居然这么说。当真动凡心了?他一时难以置信。
溶溶和蓁蓁都是他在侯府中精挑细选的美貌婢女,尤其溶溶,清丽脱俗,似仙而非仙,近妖又非妖,甚是貌美,是谢元初这般见过世面的男子都觉得动人的女子。可是……那是太子啊,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他可能为溶溶动心吗?
福全脸上看起来毫无波澜,心里的震动不比谢元初小,人人都说他是太子的心腹,可太子现在心里想什么,他也是吃不准的。太子不近女色人人皆知,东宫里留下来的都是平日伺候皇孙的,太子的日常一应事务都是福全打理,今日他却破天荒地让谢元初的婢女伺候更衣。当然,福全心中隐隐也有个猜测,只是他觉得太虚妄了,实在没有讲出来的必要。
第10章
溶溶默默随太子走到屏风后,太子顿住脚步,背对着她摊开了手。溶溶垂眸,默默上前为他更衣。
其实太子并不是从来都不让女人近身伺候的,景溶在东宫的时候,每天早上都是她服侍太子更衣。因此,不需要福全叮嘱,溶溶也能做好这件事。他所有的衣饰都是尚衣局量身剪裁,只不知为何他总喜欢把腰带扎得紧些,因此解腰带时需万分小心,尤其需要控制力道,既不可用力太大冲撞贵人,亦不可不使劲。这中间的拿捏分寸,不是做惯了的人是无法把握的。
因此方才福全只说叫她手脚轻些就好。
溶溶心无旁骛,上前替他取下玉冠,一头乌发散散垂了下来,带着一点点微曲的弯度。溶溶拿着梳子梳理了几下,将他的头发用一根簪子别好。
然后便是更衣。
溶溶绕到他的身前,屈身去解他的金玉琥珀透犀束带,果然,这腰带如从前一般扎得紧,将他的腰身拉得极窄,溶溶本可以直接取下来,想了想,使了傻力气去解,费了一下劲儿才把束带解开。
外袍落下,接着是亵衣亵裤,一个宛如玉雕般的人昂然站在了溶溶眼前。溶溶深敛眼眸,默然替他搭上浴衣。偏生她那般小心,还是不小心蹭到了巨龙,她对这玩意其实很熟,然而每一次相见都让她心有戚戚。溶溶将头埋得更低,默然退到一旁。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子看她的目光微微发冷。
等太子穿着浴衣出来时,谢元初已经更衣完毕候在屏风外了。
“走,带你瞧个新鲜的玩意儿。”谢元初的目光飞快地从溶溶身上移开,一脸神秘地朝太子挥了挥手,太子脸上的冰块稍溶,露出一个散漫的神情,跟随谢元初往边上的一个温泉池走去。
那温泉池与这边的池群隔开一阵,单独在一小块山石之后,还没走近便能闻着阵阵葡萄的果香和淡淡的酒味。
走近了一看,只见池子呈深紫色,好似一个巨大的葡萄酒杯。
“前儿府里得了两桶大食过来的葡萄酒,喏,全在这里了。”
太子斜睨了谢元初一眼,淡淡点评了四个字:“暴殄天物。”
谢元初不以为忤,反是笑,溶溶也听出来听到太子说得厉害,却毫无责怪之意。
只听谢元初犹自辩解,“何为暴殄天物?好东西只要是落到了值得欣赏的人手中,便不是暴殄天物。世人只知葡萄酒珍贵,却不知其甘而不捐,冷而不寒之精妙,这两桶葡萄酒进了我的池子,不比进那些酒囊饭袋的肚子强?”
“将来若是有人参我酒池肉林,你可得站出来把你这番话再说一遍。”
“肉林?说的是我吗?”谢元初揶揄道。
“滚!”太子被谢元初说得笑了,解开浴衣。溶溶上前接过他褪下的袍子,低头伸手扶他缓步进了池子。这一低头,又瞥见了某处。此时那里并无甚反应,只是寻常模样,光是如此便足够伟岸。溶溶想起被他折腾那些夜晚,双颊立时便红透了。谢元初瞧出她的羞涩,将浴衣放在溶溶手上,含笑转过身避开她的目光,与太子在温泉中相对而坐。
溶溶将他们俩的浴衣都挂在了旁边的屏风上,又将福全送过来的茶点捧到池边,为太子和世子倒上香茶,然后跪坐在旁边。
太子和谢元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有谈什么公事,只谈些风花雪月,谢元初虽是武将,却最善此道,两人说得颇为投机。溶溶只在旁边默默伺候着茶水和点心,倒也无碍。
谢元初眼见气氛越来越放松,悠悠转了话锋,“此番回京我听母亲说起一事。”
“何事?”
“皇后娘娘近来频频召见各府贵女,想是……”谢元初斟酌了一下,仍然找不到一个好的词语,只能生硬的说,“想是殿下好事将近了。”
“好事?”太子的脸氤氲的葡萄酒池的水汽中,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听见了好事,“诸位皇弟都已经大婚,自然也轮到我了。”
谢元初自知碰到了太子的逆鳞,只是心中记挂妹妹元蕤的事,只得故作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人选?”
“元初心中可有人选?”太子反问,语气颇为玩味。
溶溶在旁,立时听出了太子的意思,他自然知道谢家有女待字闺中,显然他不喜欢谢元初的试探。
“臣不敢妄议。”谢元初知道太子动了气,垂首称臣。
“若你是臣,自然不得妄议,若你是元初,你我之间无事不可议。”
谢元初一时语塞,又有些动容。
太子当年离宫入寺,皇上在贵族子弟中选了六个年纪相仿的子弟作为伴读与太子一同赴大相国寺。大相国寺是本朝的国寺,地位尊崇,在江湖中更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太子入寺,除了念书,另一部分时间就是随寺中武僧习武。大相国寺练的是外家功夫,最是刚猛无敌,也最是无聊无趣,光是基本功就要练三五年,这三五年内只能扎马蹲儿、挑水、举石头,等到什么时候能徒手劈柴了,什么时候就可以正式练功了。
宫里来的人一听说是这么个粗糙的练法,顿时就摆了摆手。
什么挑水劈柴的,那不就是农活儿吗?虽说皇子自请入寺是来吃苦的,可哪有真做农活儿的道理。要练武宫里不缺师父,想学什么就派什么人来,什么路子都有。时下的贵裔公子热衷习武,但大家都是练剑居多再则就是耍枪,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多个乐。皇子习武更是如此,难不成练一身外家硬功去跟人群殴?
彼时太子尚且年幼,并未立即做出决定,只请教习的武僧跟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卫比了一场,看着侍卫的拳头打在武僧身上宛若打在棉花上一般,太子决定,挑水劈柴。太子要练,陪读自然也要练。可这农活哪是一般人能做下来的,太子不是一般人,打定主意就不会更改,其余人纷纷败退,恳求家里想招把人接回去。皇帝皇后都是宽厚之人,别人要接,自然也由着去了,落到最后,只有一个谢元初还在大相国寺里陪着。谢元初是静宁侯府的嫡长子,侯府听回京的公子们说天天在寺里挑水劈柴做农夫,心里也着急啊想赶紧把谢元初弄出来,皇上儿子多,不差这一个,侯府只有谢元初一个独苗苗。奈何谢元初决定留在大相国寺练下去。他这一坚持,换来了皇帝皇后的对静宁侯府的另眼相看,也换来了与太子的这一份兄弟之情。
侯爷和侯夫人知道儿子跟太子不同寻常的交情,既高兴又警惕,他们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告诫儿子要把握分寸,谢元初何等聪慧,自然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一直小心翼翼把握着君臣和兄弟之间的分寸,既保持亲厚,又不能僭越。谢元初一直都做的很好,但今天谢元初不得不为了妹妹逾越雷池了……
“大婚之事母后同我说过,一切都由父皇母后做主,我未曾操心。”
谢元初听着太子这话,猛然间明白了太子的心意,忽然有一点难过,他抬起头看向太子,“殿下心中还是放不下吗?”
放不下?太子心中有放不下的人?溶溶怔怔,想仔细听明白他放不下的是谁时,太子却迟迟没有作声。
谢元初也未再问,一时之间,只听得见池中的潺潺水声,滴滴答答搅乱人心。
“庄子上今日猎了鹿?”过了一会儿,太子开口问,只听得语气缓缓,既无怒也无喜。
谢元初知道他不想谈婚事,颔首道:“运气不错,早上猎户一进山就看到夹子上挂了只梅花鹿。晚膳拿老母鸡汤烧了鹿筋,瞧着元宝用了不少。鹿肉正烤着呢,我去看看好了没有。”
“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做吧,今日你我舟车劳顿,早些歇息,明日再叙。”太子下了逐客令。
“也好,那我直接遣人把鹿肉送去你那里。”谢元初从池子里走出来,周身还带着葡萄酒味,溶溶不知自己是去是留,忙望向谢元初,谢元初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太子,自拿了帕子去一旁净身更衣了。
溶溶没想到,温泉池边居然只剩下她和太子了。
没了谢元初说话,温泉池静极了。太子背对着溶溶坐在池中,溶溶只看得见他的后脑勺和肩膀,呼吸突然慢了几拍。
隔了一会儿,才听他沉沉道:“会捏肩吗?”
溶溶当然想说不会,可世子屋里的近身婢女哪有不会捏肩的,溶溶只好说:“奴婢笨拙,捏得不好。素日府中,是蓁蓁为世子捏肩的。”
“试试。”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没给人任何拒绝的机会。
溶溶看不见太子的目光,但从这简短的两个字,显然她的笨拙之言,太子一个字也不相信。她只好朝前跪坐一些,伸手替太子揉捏肩膀。
第11章
太子练的最阳刚的外家功夫,看着肌肤白皙,浑身筋骨宛若铜墙铁壁一般,寻常人根本捏不动。只有根据他肩膀上筋脉纹络,缓缓梳理按压,这些地方不是做惯了的人,根本没法做好。
溶溶的手指一碰触到他的肩膀,指尖便有酥酥麻麻的感觉递过来,从前许多或面红耳赤或心惊胆战的回忆齐齐复苏过来,手掌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微微侧了侧脸,看向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他的鼻梁高挺,只是侧了一点点脸,便显出了线条,无疑,他的相貌是偏冷峻的,即使他并未发怒,亦会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