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牡丹呀!”少女委屈地撅着嘴:“我在后面抖了半天哪,可累死我了……”
“那些花瓣是你吹进我杯子里的?”
“嗯呢!我是不是很聪明?看你杯子都举起来了,差点就要凑上去,急得我哟!”
少女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夸张又有趣,看得紫微心头的悒郁也消散了不少:“谢谢你。”
“不客气呀,你以后要小心那个坏蛋啊!”她说完,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紫微醒来后,立即起身去花圃里。昨日与二弟喝茶的石桌旁,果然栽着一株半人高的牡丹,姿态挺拔,绿叶葳蕤,玫红色的花朵娇艳灼灼,美不胜收。
紫微伸手抚上花枝,牡丹似乎很高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摆起来,看得男子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几日后阳光舒适,紫微躺在花圃的软塌上休憩。醒来时,看见锦儿端了一碗药汤,边吹边走过来:“爷,大夫晌午来开了一帖新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紫微点点头,刚要起身接碗,鼻尖忽然飘过一团清雅的香气,几片花瓣随风拂过他手背,纷纷扬扬地落进汤碗里。
紫微:“……”
锦儿见了,一跺脚:“哎呀,怎么刮到碗里去了!”她嘟囔着,又重新倒了一碗过来,结果还没走到紫微面前,一阵狂风刮过,吹得碗里又是一片狼藉。
紫微瞬时冷了脸色,手里的书册往旁边重重一掷:“罢了,今日没心情,不喝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去了。
锦儿见惯了世子的温言细语好脾气,头一次见他发火,心下也是砰砰直跳。等他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嘁,不吃就不吃,药罐子一只,能不能活过这个夏天都难说呢,还对她发脾气?她被分配到这个冷宫似的地方来伺候他这个半死人,已经够晦气了好吗!
想起二少爷交待的任务,锦儿脸上闪过一丝恼恨,扭着腰匆匆往院外去了。
紫微心烦气躁,早早便睡下了。眼皮刚一阖上,就听到嘎吱声响,紫衣少女自来熟地推门而入,一见他就开起了连珠炮:“哎呀呀你今天怎么又着了他们的道!那个女的在你的药炉里洒了一包东西诶!我亲眼看到上次那个坏蛋交到她手里的!你说他们怎么那么坏呢?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想要你的命。这次还好被我看到哦!又抖掉人家三朵花呢,人家开花可不容易哩,还好你拎得清……”
望着她一张粉嫩小嘴吧啦吧啦说个没完,紫微忍俊不禁,竟不觉得吵闹。
因为生病被要求静养,十几年来,伺候他的下人一直很少,院子里岂止是安静,简直连人气也无。难得遇上一朵话痨小牡丹,紫微心底竟萌生出一个夜夜梦见她的愿望。
“好吧,这次又多亏你了。”紫微摸了摸少女油光水滑的发顶,语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你知道就好啦!”少女享受般眯了眯眼,哼唧道:“明天快帮我松松土,那女人把药渣都倒在我根须上,快憋死我了……”
也确实多亏了她,否则他到死都不知道,继母和弟弟已经恨他至斯。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活不长,早就准备将世子之位让给二弟了。谁知他们竟如此等不及,二弟才十五岁,他们就想方设法除去他这个袭爵路上的障碍。
紫微闷咳数声,心中郁郁不知该如何纾解。
***
四月中旬,老王爷因为差事办得出色,被圣上大加赏赐,其中二少爷出力不少,得圣上亲赞了一句“年少有为”。府里遂设宴庆祝,请了交好的官宦人家来吃酒。
而紫微,又很“不小心”地受寒病倒了,连喝几帖药都不见好,常常扒着床沿恨不得把肺也一起咳出来。这副样子自然不能去前院接待宾客,只得蜗居在卧房里,面白如纸地躺了整日。
及至傍晚,紫微觉着好些了,便起身到窗前透气。天色阴沉,风雨潇潇,空气中漂浮着濡湿的花香,前院的欢声笑语隐隐入耳,更添了一份萧瑟意味。
紫微怔怔地望着满地落英,忽然又想起那个牡丹少女。小姑娘似乎只有自己落难时才会出现,平日里从不入梦。他怅然喟叹,出门想去花圃里看看她,刚走到廊下,就见几个仆从提着灯笼过来,为首的是前院的赵婆子,见了紫微,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哎哟,大公子怎么自个儿出来啦!老奴还想来给您请安哪!”
紫微淡淡道:“母亲叫你来有何事?”
赵婆子举起手里的食盒:“王妃娘娘说了,大公子在后院养病,到底孤单清冷了些,所以禀了王爷,让老奴拿些圣上赏赐的御菜过来给公子。这也是王爷和娘娘一片爱子之心,大公子快进来尝尝吧!”
御菜能轮得到他?紫微心头微哂:“多谢父王和母妃关心,放下罢。”
赵婆子却充耳不闻,绕过紫微一脚踏进屋内:“大公子还没用晚膳吧?锦儿呢?还不快来伺候大公子用膳!”
紫微皱了皱眉想斥责她,还没开口,就扶着门柱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赵婆子手脚麻利地摆盘布菜完毕,紫微望着袖口上咳出来的一滩暗血,怔住了。
锦儿见他半天直不起腰来:“世子爷您这是……”
“无妨。”紫微将袖口掩在身后,紧抿着唇走过去。
屋外的风雨更大了,狂风呼呼作响,“哐当”一声吹开大门,将屋内灯烛吹灭了一大半,一时碗翻瓶倒,杯盘乒乓,室内一片狼藉。
紫微静静地坐在桌前,听着丫鬟婆子们手忙脚乱地惊呼。在他瞳仁深处,数片熟悉的玫红色花瓣随风卷入,沾了草屑尘泥,飘落在面前的饭桌上。
嘴角难看地往上勾了勾,一双清眸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神采。紫微只觉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他摸了摸脸上凸出的颧骨和渐如枯草的头发,一颗心原本还残存着微弱的生命/之光,如今也死灰将熄,冻结成冰。
呆坐良久,他闭了闭眼,然后举起筷子,缓缓伸向面前已经凉了的珍馐佳肴。
当晚,紫微发起高热,脸色红到发紫。他神志飘忽不定,仿佛溺在了滚滚开水中,却抓不到一根救命的浮木。
弥留之际,耳边传来一阵嘤嘤哭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那牡丹少女趴在床头大哭,一双杏眼红得肝肠寸断:“呜呜呜……你这人,怎么跟个傻子似的,知道有毒还吃下去!我花儿都抖光了,你也不理我……呜呜呜呜呜呜……”
紫微费力地抬起手,替她拭去粉腮上的泪珠:“我父王默许了的……再挣扎,也没有意思了……”
少女不太明白王府里那些肮脏事,懊悔的眼泪成串儿往下掉:“都怪我平时偷懒没好好修炼,不然就能救你了……要不你再等等我呀?”
紫微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哽咽道:“我没有名字……这里的人,都叫我魏紫牡丹。”
“好,那你就叫魏紫……”喉咙里忽然一阵艰涩,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再来找你……”
说完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拼命抓住他的身体,把他往深海里拖。紫微在心里念了无数遍少女的名字,直到把这名字刻进灵魂里了,才放松了意识,任由那股力量把自己拖走。
第二日清晨,锦儿进了卧房才发现,她家世子爷已经去了,青年的脸色是不正常的酡红,嘴角还停留着清浅的笑意,手里紧紧握着一枝不知从哪儿摘来的牡丹花,花瓣上满是晶莹露水,像泪珠儿一样美。
世子去世后,他的院落就被封了起来,花圃里原本开得灼华的那株牡丹,不知怎的,也慢慢萎焉凋零,最后竟枯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对大家来说(可能)比较好,但对我来说完全是噩耗的消息:我入V的字数太少,编辑让我再努力憋两三万字……要疯了!这不是逼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吗!!QAQAQ
感谢琴声依旧、芥子小宝贝的营养液!!
第68章 紫微×魏紫2
紫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奈何桥上, 司命星君算准了时辰来迎候, 朝他躬身行礼:“恭喜帝君一世轮回完成。”
恍若隔世的迷茫并没有持续太久,紫微想起心心念念的事,立刻向司命询问魏紫的情况。司命翻了翻手里的宿命簿, 笑道:“魏紫救帝君三次, 与您结下三世姻缘, 您大可放心去轮回。”
紫微心下大定, 灌下孟婆汤就急急忙忙地投胎去了。
至于旁边还有一位捧着小山似的公文等他批阅的师弟勾陈帝君——不好意思,紫微压根没注意。
望着师兄欢快跑远的背影,勾陈:“……”
***
历劫的第二世,紫微成了大燕朝的皇太子。
十八岁那年,恰逢他母亲赵贵妃生辰,官宦夫人们都携子女进宫朝贺。紫微嫌吵,独自躲到一处偏僻的竹林里去练剑。
在那里,他邂逅了一个迷路的少女, 咬着唇, 强忍惊惶地问他:“我是来赴宴的,您能带我过去吗?”
紫微望着那双小鹿般纯真又迷茫的眸子, 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边走边聊,才知道她是太常寺丞魏大人的女儿,闺名一个紫字。
“倒是与一种牡丹重名了。”紫微笑道。
魏姑娘羞涩一笑,抚了抚发间的牡丹玉簪:“臣女正是出生于四月牡丹花开之时,故而父亲取了这名字。我自幼也爱牡丹, 家中花圃里栽的,可不比御花园里头的差呢。”
说自家的东西比皇宫里的还好,小姑娘纯善可爱,紫微倒也不以为忤,与她闲聊些别的,发现这姑娘不卑不亢,率性天真,很合自己心意。
把她送回母妃的颂春殿,紫微转身就让小太监去查,证实魏紫是被一个素来不对付的小姑娘骗出去的,目的就是要让她迷路乱走,最好冲撞了什么贵人,一家子吃挂落。
好在遇到了紫微。他听后不知怎的就有些胸闷,命人暗中看护着魏紫,直到她离宫,也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此后数次宫宴,紫微总是不自觉地就在人群里寻找那道清丽的身影,倒是被他瞧见过几次。但更多的时候,太常寺丞的官位还是太低了,他的家眷并不总是有进宫赴宴的资格。
太子已快成年,东宫却只有三五侍妾,没有太子妃,帝妃对此都很着急,相亲大会举行了好几次,儿子的态度都很冷淡。有机灵的小太监琢磨主上的心思,偷报给贵妃,之后的宫宴就邀请了更多低官阶的夫人小姐,其中就包括太常寺丞家。
紫微心知肚明,也不避嫌,远远望见魏紫就走过去同她说话。他喜爱她在人群中矜持守礼,规矩教养丝毫不差,对着自己则似松绑了一般,活泼风趣,自然淳朴,似曾相识的莹白小脸微微染着红晕,娇俏更胜牡丹。
几番交流下来,紫微心里萦绕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他承袭了大燕祖上游牧民族的豪放血统,对门第之差并不在意,心里既认定了魏紫,便不拖泥带水,立刻找来与他最亲厚的小姑姑,拜托她去探探太常寺丞家的口风。
于是长公主设宴,请一群夫人过来赏花,与太常寺丞夫人聊过之后,回宫对紫微道:魏家只生了两个姑娘,长女魏紫尚未及笄,寺丞夫妻想多留她几年,所以不急着相看人家。
长公主觉得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魏夫人话里话外都透着魏家门第低微,配不上太子的意味。长公主叹道,这魏家倒是个真心疼女儿的,知道娘家不显赫,魏紫入宫之后只怕要吃苦头。
紫微听到这个结果并不算太意外,只是,他如何会不宠爱她呢?看魏紫的样子也不像是讨厌他的,只要他们夫妻同心,谁还敢藐视她?
然而不等他开口向父皇提请赐婚,西庭关就爆发了战事,有内奸勾结北狄人,使大燕连失五城。燕皇震怒,下令皇太子亲赴前线督查并收回城池,一来为显示朝廷的重视,二来也是对太子的锻炼,巩固他在军中的地位。
紫微垂暮之时,回顾他并不漫长的一生,自觉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在出征前把魏紫定下来。等他收复城池、把北狄人赶回八百里外的蛮荒之地,再回到京城,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魏紫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太常寺丞魏大人出身南梁士族,是个骨子里非常传统的书生,极其讲究门当户对。魏夫人从长公主府赴宴归来,向丈夫转达了皇家的意思后,魏大人当即反对。他自诩清流,只想偏安一隅,给家人一份安宁,并不想被人戳指卖女求荣,更不乐意全家卷入外戚党争之中。
所以等紫微一离京,魏大人果断拍板和交好的国子监博士韩家订了亲,韩大公子一表人才,刚刚中了举人,前途也是不错的。一年后魏紫及笄,立刻就被嫁了过去。
世人皆以为这样总能让太子死心了,紫微知道后也没有震怒,而是闭门谢客三日。再出东宫时,他依然是平日一贯的淡漠威严模样,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接受任何相亲和指婚。
他早就在朝中立稳了脚跟,此次去边关也极大地树立了威信,他已经不需要同任何人妥协太子妃的位子了,这样的抗争,一直持续到他登基为帝。
后宫只有妃嫔,没有皇后。赵太后代掌后宫,连她也劝不动这个执拗的儿子。
倒不是紫微想伺机抢夺臣子的妻子,而是在他避守东宫的那几日,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朦朦胧胧中,他发现自己与魏紫似乎在前世就已经认识了。那些梦境的碎片宛如一把种子在他心里发芽疯长,最后变成一道无法撼动的坚定信念:魏紫是他命中注定的人,她迟早会属于他。
所以他不动声色,空着宁致殿的凤座,更严密监视着所有妃嫔的避子汤,静待命运回归到它正确的轨道上。
对外只称:在等待更好的女子。而嫡长子,必须由皇后来孕育。
魏紫出嫁半年后就有了身孕,怀到七个多月时,某个夏夜,夫君韩大公子和同窗出门喝酒,醉醺醺回家的路上,不小心失足掉进河里。同窗去救他,结果两个人都淹死了。
魏紫受惊之下早产,生下一个女儿。韩氏夫妇虽然失望,对母女俩还算不错,等孙女满周岁之后,便同魏紫道:她才十七岁,叫她一生守寡着实残忍,他们愿意放她回家另行婚配,但孙女必须留在韩家。
其实真不是韩大人夫妻通情达理,而是他们早就因为无意中抢了皇帝的心上人而后悔不迭。爱子去世后,便有同僚和交好的夫人不时暗示,与其等皇帝耐心耗尽、发作韩家,不如卖他个好,早早把魏紫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