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娆一愣,随即明白了她为什么行动不方便,当初她可听说此女紧缠着江偃不放,被自己的父母禁足在府。
大魏民风保守,尤其是宗室贵女,大多柔敛矜持,鲜有她这般胆大妄为的。
宁娆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钦佩。
这世上的人,上到贵族,下到贫民,各有各的顾忌,极少有人能抛舍禁锢,敢爱敢恨的。
想到这儿,她浅浅一笑:“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外面传得夸张,而且贵女刚刚回京,该好好歇息才是,咱们都是亲戚,不必那么客气。”
陈吟初端着臂袖,颔首应是。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寒暄了一阵儿,陈吟初寻了个借口让宁娆摒退左右,她端看四下里无人,收敛起笑,添了几分宁肃道:“娘娘可知,宗亲们近来筹谋,想给陛下施压,让他纳一妃嫔。”
宁娆一诧,讶异地看向陈吟初。
她柔婉浅笑,了然道:“看来娘娘不知。”纤纤玉手拨弄过鬓边的珠钗,带了几分无奈:“甚是不幸,他们的第一人选是我。”
第48章 ...
屋中一时静谧,流淌着古怪的气氛。
宁娆面上平静,波澜不兴,实则心里已经打翻了墨池……宗亲逼江璃纳妃,为什么这事他没有告诉自己?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还是心里已经有了计量?还有眼前这位玲珑珍秀的绝色贵女,她特意跑过来告诉自己这件事,是炫耀?示威?亦或是别的……
她的视线幽幽转转,落在了陈吟初的脸上。
面对陈吟初时,这种感觉与在面对南莹婉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南莹婉飞扬、跋扈,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骄纵,特别是面对江璃时毫不掩饰的倾慕,会让宁娆觉得不快,郁闷,但也仅仅如此。
但陈吟初……单这么面对面坐着,就让她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
这种感觉击溃了内心辛苦构筑起的宁静,还有那些强挤出来的镇定,仿佛只在面前这女子的巧笑倩兮间便烟消云散,转而升腾起仓惶、恐惧……
这种感觉,当真是难受极了。
陈吟初察觉到宁娆对她的凝视,也留意到她面上和风清朗的神情,而眸底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晦暗让明艳惑人的容颜蒙了一层灰霭,看得她直摇头,边摇边喟叹道:“娘娘莫要误会,吟初绝不是来上门挑衅的,我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办了,想让娘娘帮我。”
“帮你?”宁娆诧然。
陈吟初摸着臂袖上盘绣堆叠的联珠罗合,细娟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哀愁,声音中也带了令人怜惜的怅惘:“娘娘,我无意入宫,陛下多年来为娘娘空置六宫,帝后情笃,着实是没有旁人的位置。况且,我心有所属,此生非君不嫁。”
宁娆一忖,问:“楚王?”
陈吟初听到‘楚王’二字,眼中那明亮熠熠的光默然间变得温和柔潋,仿佛含了星矢在其中。
她冲着宁娆轻轻地点了点头。
宁娆低垂了眉目,一时沉默。
在去沛县之前,陈宣若曾在宣室殿前跟她提过这件事,若是她记得不错,这事情不单是简单的两人姻缘,还牵扯了朝政,江璃不愿意江偃和南派扯上瓜连,而陈吟初的父母恰是南派里极占分量的宗亲。
宁娆觉得这事自己不能答应。
她不能为了阻却宗亲的选妃之请而去坏江璃关于朝政所布的大局,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分清的。
况且,纵然真要选妃,也该由江璃亲口告诉她,贸然轻信旁人的话,着实不是明智之举。
宁娆心里打定主意,刚要开口回绝陈吟初,却被她打断了。
“娘娘莫要急着回绝我”,陈吟初端正了身子直视宁娆,“我并非要逼着娘娘今日就给我答复,听闻陛下要陪娘娘在宁府小住几日,您可等他回来,与他一起商议商议此事。”
这倒是宁娆没有想到的说辞,她不由得沉下心神端看陈吟初,她凭什么有这样的自信?和江璃商量过便会得到她想要的答复吗?
要知道,陈吟初倾慕江偃多年,之所以不能如愿,固然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的结果,但更多的,便是江璃的反对。
他对这门婚事自始至终的态度就是反对,江偃贵为皇弟,但身份终归特殊,江璃不愿看到他和京中大族陈氏联姻,这是兄长对弟弟的提防,更是帝王权术。
想到这儿,宁娆温和道:“好,我会与陛下商量,贵女放心。”
既然是彼此都知道的结果,有何必说破让她难堪,先应承下就是,反正到时就说江璃不同意。
陈吟初的脸上却浮出沉定有把握的笑靥,她道:“娘娘要快些与陛下商量,过几天就是秋闱开试,照例监天司要卜算天象”,她再一次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安北王挑头,加上母亲和远在益阳的端睦姨母,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天象上做文章。”
宁娆大惊,望向陈吟初。
陈吟初道:“娘娘嫁入宫中时陛下已是太子,没有切身经历当年的滟妃之乱,兴许不知,这天象上能做的文章可太多了。”
就算宁娆没有亲身经历,可听也听过。
当年就是一支星卦,给江璃扣上了克父不祥的帽子,堂堂一国太子,生生被这些玄虚无边际的东西逼出了长安,在外流离十年。
更且不论,古往今来多少皇亲贵胄是折在了天象一说上。
她十分惊异,这些宗亲们是疯了么?要再一次在天象上动手脚,岂不就是走从前滟妃的旧路,难道他们就不怕触了江璃的逆鳞吗?
宁娆心中存疑,缓声道:“此事若是真,那必得做的隐秘至极,却不料几位姑姑和安北王竟这般疏忽,先让贵女探听了去。”
她这话问得极妙,不说自己不信,而顺着她说,却又将质询软绵绵地抛了回去。
陈吟初一笑:“公主府是臣女的家,纵然长辈们有心隐瞒,可只要稍稍留意总能看出不对劲儿的地方。察觉了不对劲儿,再小心求证揣摩,总也不是太难的事。”
宁娆颔首应着,脑子转得飞快。
她这样的说辞倒也在清理之中。毕竟是同一屋檐下的亲人,朝夕相处,就算有心遮瞒,未必能面面俱到。况且,寥寥数言便能看出,这位陈贵女虽然行径大胆,在外的名声也多是不遵礼教、不守规统的恶名,但着实是个精明人。
单与南莹婉相比,后者的一股厉害劲儿全在外面,其实没什么城府,处不了几天就能把她看透了。
可陈吟初却恰恰相反。
不论她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与你推心置腹乞求帮助,总觉得她像是站在云之深处,捉摸不透。
想到此,宁娆突然觉得或许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可能。
陈吟初是受了自己父母及安北王的指派,故意来将此事透露给她,或许这本就是个陷阱,要诱她犯错,授人以柄。
若非如此,为什么陈吟初要选上她,而不是去找能直接左右此事的江璃。
江璃比宁娆精明百倍,也难糊弄百倍。
她心中暗忖了忖,觉得这事自己只要按兵不动,就算是个阴谋也奈何不得自己。等江璃回来说给他听,再让他去翻查就是。
既要在天象上动手脚,涉及的司、所、属寮就多了,涉及的人也多,若是一层一层细细查下去,总是有迹可循的。
想到这一面,宁娆柔缓了神色,不打算再去话有余音地盘问陈吟初了。
退一万步讲,万一这件事是真的,陈吟初固然是为了自己,可也卖了宁娆和江璃一个大人情,自己若是再表现出怀疑,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她应承下陈吟初,许诺会和江璃商议。
陈吟初显然是满意了,再与她寒暄了几句,便要告辞。
临行前,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道:“此事还望娘娘多多上心,臣女方才说自己是宗亲们荐陛下纳妃的第一人选,可却不是唯一的人选。”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玉骨桃花坞团扇,雪颜呈现出些许无奈:“到底是父母有私心,而端睦姨母又远在益阳,有心无力,所以他们才合力要把我推上去。可若我实在不愿,娘娘不要忘了,还有莹婉,她对陛下之心可一点不逊于我对楚王,若不能尽早阻断此事,往后拖,恐怕就不好办了。”
宁娆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江璃曾当着她的面安排南莹婉去和陈吟初作伴,当陈吟初一提起这事时,她首先就已经想到了南莹婉。
可她还要感谢陈吟初的提点,谢过之后,她没忍住,问了陈吟初一个问题:“贵女是个冰雪聪明的爽利人,若当真喜欢楚王,有的是法子,何必闹得这般满城风雨,毁自己名声呢?”
陈吟初一怔,随即笑了。
她捏着团扇遮住露出的贝齿,道:“娘娘还与当年一样,是个热心人。殊不知,吟初此举也是无奈。楚王躲着我,而我的家世又摆在那儿,若不这样,怎么能躲过那些上门提亲的人?”
说罢,笑容中添了几分狡黠,朝宁娆俏皮地眨了眨眼,领着侍女揖礼告退。
送走了陈吟初,玄珠立马给宁娆端来了药,她将苦涩的药汁喝下去,捡了个蜜饯扔嘴里,坐着捉摸了阵儿,心想,这事……到底江璃事先知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不对,负着曳地长袖在廊庑下来回地走,心想,江璃那么有城府的一个人,若是宗亲们有这么大的动作,就算他无法深根究底,可也不可能丝毫无察觉啊……
可疑!大大的可疑!
宁娆正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审他,江璃回来了。
半晌陷在政务里虽然烦累,可好歹还如愿整了陈宣若一把,因此江璃神清气爽,深感畅快。临出宫前还换了件便衫,右衽缎袍,柔光内敛的缎子,斜襟刺一朵花叶舒展的墨兰,拖沓的臂袖箍在腕上银环里,宛如寻常人家眉目秀雅的矜贵公子,风姿倜傥又潇洒。
他一路阔步进来,见宁娆站在廊庑下来回踱步,以为是等自己等的急了,当下心情大好,二话不说揽住她的腰在她额上印下了一吻。
宁娆像个木偶似的任由他亲,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迸射出精光,紧紧将他盯住。
江璃一愣,问:“怎么了?”
宁娆把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扑落掉,后退一步,端视他:“景桓,你有事瞒我?”
江璃又愣了愣,迎着面前的冷艳眸光,脑子飞速地转起来。
他有些为难,倒不是他明明没事瞒着宁娆却硬要他说,而是他瞒她的事太多了,实在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一桩。
从最近来说,他拈酸含醋地把陈宣若整了一顿,这事自然不能让阿娆知道。还有前些日子,阿娆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抱着雪球儿睡觉。他堂堂天子,夜间想趁着妻子睡着了轻薄轻薄还得隔着只肥猫,偏那肥猫对他颇有敌意,瞪着只琉璃珠儿眼满含凶光警惕地将他盯住,手刚要抚上沉睡中阿娆的臂膀,它就毫不客气地蹦起来,喵呜厉叫,朝着他手背划了一道。
当下皮开血流。
阿娆也在这动静里幽幽醒转过来。
江璃脑筋一动,忙装作也是刚刚醒来,迷茫地揉了揉惺忪睡眼,略显迟钝地呲着冷气看向自己的手背,惊叫一声,拿给宁娆看:“这猫怎么了?我好好的睡着觉它来挠我作甚?”
宁娆坐起来拿过一看,见那道口子划得不浅,血珠儿自裂痕往外冒,顺着腕子淌下来,滴落到被衾上,忙拿起帕子包住。
她心疼地说:“要不叫御医吧。”
江璃摇头,将自己缩在被衾里,可怜兮兮地看向宁娆:“没有大碍,就是伤在右手,不知道批奏折的时候会不会碍事。阿娆……”他拖长了语调,以软绵可怜地口吻道:“我怕我睡了雪球儿再来挠我,可不可把它挪到一边去。”
话音刚落,雪球儿‘喵呜’一声朝他呲牙,张起前爪作势要再扑上来。
宁娆忙捏着它的后腿把它拖了回来。
“雪球儿!”宁娆美眸怒炽,瞪着这小小一团绒毛,气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挠人吗?”
雪球儿的碧色琉璃珠儿眼瞪得滚圆,恨恨地盯着陷害它的江璃,可奈何自己的后爪被宁娆紧紧捏住,动弹不得,就这样不甘地瞪了江璃一会儿,像是泄了气,耷拉下柿饼脸,一团绒毛缩成了球,趴在宁娆的臂上,泪眼汪汪地委屈看她。
宁娆将它抱起,见江璃拢了拢被子,把自己负了伤的手背搭在被衾上,那一道绯色血痕绽在白皙的手背上,显得触目惊心。
她狠下心,抱着雪球儿出去。
可怜的小母猫缩在宁娆怀里,透过臂弯与身体的间隙,眯缝着眼阴气森森地看向躺在榻上陷害自己的江璃,江璃也不甘示弱,用没伤的那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侧起身子十分悠闲地看着被驱逐的猫儿,给它一挑衅的笑。
跟他斗?先学会说话再说吧。
想起这件事,再看看宁娆怒气凛然的神色,江璃不由得心里发毛,莫非那猫真学会了说话,趁他不在跟宁娆告状了?
不行,不能不打自招。
江璃站端正了,看向宁娆:“你……怎么会觉得我有事瞒你?”
宁娆不语,上下打量了江璃,倏得咬牙切齿道:“我不问你就不打算说了,是不是?”
江璃这等粘上毛就能成精了的人,要不是心里虚才不会是这种反应呢。
她步步紧逼,江璃步步后退,看着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心想,为了只猫,不至于吧……
他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还比不上一直好吃懒做的猫?
突然觉得心脏好像‘啪啪’碎成了几瓣。
“你说,你是不是想纳妃了?”宁娆质问。
江璃本来正捧着心在自怜自哀,一听,僵硬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纳妃?不是在说猫的事吗?
“你是不是就想等着宗亲们提出,你好顺水推舟,把陈吟初纳入后宫?你一直反对她和江偃的婚事,是不是有私心?”
江璃:……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江璃抬起手摸了摸宁娆的额头,小心翼翼道:“阿娆,今天的药喝了吗?”
宁娆气急,推了他一把,没控制住手劲儿,把江璃推得直向后趔趄,好不容易扶着廊柱站稳了身子,就听她怒道:“少跟我东拉西扯,陈吟初今天找我来了!”
凭柱刚刚站稳的江璃一愣,转瞬间脸上丰富的表情悉数敛去,面色沉冷下来,如冰般寒涔,默了默,凛声道:“你说……陈吟初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