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康公主也忙跪在陈吟初身侧,抚着胸口,哀哀泣道:“陛下,吟初可是您的表妹啊,她向来知书守礼,绝不会干这等下作事。定是……定是这个宫女伙同合龄公主在污蔑她,您一定要替吟初做主。”
江璃等着她说完了,轻轻一笑:“是呀,吟初是朕的表妹,朕要替她做主,将此事查个清清楚楚,断不能委屈了未来的楚王妃。既然这宫女口口声声是从太医院取的药,那把太医也叫来,当场对质,听听是何说法。”
太医……
端康公主的心咯噔一下,犹如山峦倾倒,有什么轰然坍塌,倏然反应了过来。
不能叫太医!
陈家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太医院布下了这么个钉子,是为了……为了在宁皇后将要生产的时候暗害她,让她一尸两命……
这太医当初也确实不辱使命,趁着入殿诊脉之际把麝香偷塞给了稳婆,要不是被皇帝发现了,及时把稳婆撵出了宫,宁娆当时铁定不会顺利生下太子。
如今这太医又被牵扯了进来,若是让他到了御前,一哆嗦,再把往事都供出来,那他们陈家岂不是危矣。
这谋害皇后的罪名一旦坐实了,皇帝非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想到这儿,她不禁埋怨起女儿,不过就是一个楚王,怎么能为了他疯癫至此,糊涂至此,设计陷害合龄也就罢了,竟还把太医院也扯了进来。
当真是拿身家性命在儿戏!
她暗自权衡了一番,咬了咬牙,狠下心肠,拽住了陈吟初,道:“不,不必叫太医了,臣思来想去,此事证据确凿,定是吟初所为,都怪臣对她骄纵惯了,纵得她无法无天,做事全然不知轻重。臣只求陛下看在亲缘的面子上,饶她这一回儿,臣定会对她严加管束,绝不会再犯。”
江璃沉默着,眼中若蓄着幽潭寒水,冷凛凛的。
视线在端康公主脸上扫过几圈,江璃道:“今日之事本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只是既然在昭阳殿唱了这么一出戏,合龄公主朕是断断不能纳了,朕之前便有意要将公主许配给景怡,不知公主考虑得如何?”
皇帝陛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所有人都若有所思的缄默下去。
柏杨公先反应过来,依照皇帝这雷霆凌厉的手段,若是想把此案审死,将太医拘来做人证,早就办了,何必还要在这里不轻不淡地跟他们费口舌?
只有一种解释,皇帝并不想当真定谁的罪,更不想让这丑事宣扬出去,他只想抓一个把柄,逼迫他们双方让步。
合龄不肯嫁楚王,陈家不愿女儿跟南燕公主共侍一夫,双方一天不肯妥协,大魏和南燕的联姻就僵持在了这里,无法继续推进。
这自然不是皇帝所愿意看到的。
甚至,柏杨公怀疑,凭如今皇帝陛下对宫闱的掌控,他极有可能早就察觉了合龄公主和吟初的这些小动作。
他不动声色,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以自己为饵,引她们入局,再恰到好处地扣下人证与物证,亲手炮制了今天这么一个局。
不然,这大白天的,陛下为什么会在太后生病、皇后不在殿中的情况下到昭阳殿里来?
考虑到这一层,柏杨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瞟向陈吟初,本来可以稳坐钓鱼台,偏偏要自毁长城,送上门来授人以柄!
合龄内心也是千万圈波漪。
她干下了这等糊涂事,宣扬了出去,她自己铁定是没脸做人了,搞不好,连带着南燕的脸面也要被她一同丢尽了。
就算她回国负荆请罪,断发入庵舍为尼了此残生,那南燕和大魏的联姻呢?天下悠悠众口,会说他们南燕的公主都是轻贱之辈,不配与大魏结姻亲。
若真到了那一步,她还有何颜面去见父王与南燕子民?
她心下一横,上前道:“臣女已考虑好了,愿遵陛下安排,与楚王联姻。”
陈吟初脸色大变,忙要出言阻止,被自己父亲狠摁了回去。
柏杨公撩起前襟跪拜,诚恳道:“能与公主共同侍奉楚王,是吟初的福气,陈家也无异议,但凭陛下安排。”
江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干脆道:“好,那今日之事朕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合龄公主,你是不是该出宫回别馆了?”
合龄垂敛下眉目,犹如临水而生的茶花,带了几分可堪怜惜的娇柔孱弱,她低声道:“臣女想向娘娘辞行。”
“不必了。”江璃拒绝得干脆,以温和却又不容违逆的姿态道:“太后身体不适,皇后得守在那里侍疾,还不知何时能回来。你尽早出宫,无须耽搁,朕会代你向皇后辞行的。”
今天的事,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让宁娆知道。
合龄会意,也不强求,端袖冲江璃鞠了一大礼,退了出去。
陈家三人紧随其后,也告退。
等他们都走了,崔阮浩到江璃跟前,道:“太医院那边,影卫审了大半天,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这里边会不会另有隐情?”
江璃冷淡道:“谋害皇后和给朕下合欢散不是一回儿事,他知道,就算招了也只是死路一条,不如咬住了牙,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崔阮浩叹道:“没成想,因为和龄公主还会牵出这些陈年往事,想起当年,娘娘也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江璃的手指紧抵在茶瓯的薄瓷壁上,唇线紧绷出冷冽的弧度。
刚才他特意点出太医,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端康公主,她的反应可是太有意思了。一提太医,连费尽心思想保的女儿都能扔出去,当真是个慈爱的好母亲啊。
崔阮浩觑看着江璃的脸色,试探着说:“陛下,依奴才看,今日这事……”他犹豫了犹豫,硬着头皮道:“您若是让娘娘出面更合适吧。您堂堂天子,扔下前朝政务跑到后宫里来撕扯这些女人家的琐事,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再者……”满含顾虑地噤了声。
江璃搁下茶瓯,抬头看他:“再者什么?”
“再者,陛下这样大包大揽着,日子久了,难保外面不会起流言,说娘娘无能。”
江璃神色微恍,目光也如被打散了的丝线棉絮,聚不到一起。
“娘娘?”
被崔阮浩一声惊呼唤回了思绪,江璃忙正起身子向外看,见宁娆拖着曳地的臂袖,转过屏风,走到了他跟前。
他算计了一天,一直步步筹谋,博弈全局,力求稳妥。而面对宁娆,却不由得慌乱起来。
全然忘了他还在跟她闹别扭,他应该高高在上,不给她半点好脸色。
站起身,从那繁冗堆叠起的缎袖里摸出她的手,声音有些断断续续:“阿娆,你……你怎么回来了?母后……”
“母后根本就没有病。”
宁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她弯身坐下,眉宇微微皱起,像是有郁结难纾。
崔阮浩见状,朝两位鞠了鞠礼,识趣地退了出去,出寝殿时,还格外体贴地把殿门推上。
凝着她疏冷清淡的脸,江璃找回了一点意识,她还跟他甩脸色?敢情是忘了昨天夜里她是怎么对他的。
因此他也不上赶子了,慢慢地退回来,坐回丝榻上,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景桓,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相信吗?”宁娆垂着眉目,有些怅惘地轻叹。
江璃诧异朝她看去。
“你想做什么,就算你觉得我成事不足,帮不了你,也可以跟我说清楚,干什么非要让母后装病把我骗出去?”她这样说着,背对着秋日暖阳,灼灼其艳的妆容上犹如蒙了一层灰霭,“你不知道吗?这天底下的母亲装起病来都是一副模样,我被我爹和我娘骗不够,还要被你和母后骗,我在你们心里就傻到那么好骗的地步吗?”
她说着,自觉委屈极了,臻首低垂,眼眶都有些发红。
江璃一怔,想起前些日子宁辉为了哄骗宁娆回家使出来的把戏,自己当时还对他岳父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很是不屑,没想到没隔多久,自己就故技重演了。
看着宁娆郁闷的模样,他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宁娆猛地抬头瞪他,美眸怒光亮炽,恨不得把他戳成骰子似的。
忙收敛起笑,端正坐好了。
“阿娆……”江璃压住了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极具诚恳:“我是不想让你卷进这些是非里,这些人看上去各个慈眉善目,可实际不择手段,阴狠毒辣,我不想你招他们怨恨,再被他们算计了。”
宁娆目光澄澈,简简单单地反问:“那你呢?你不怕被他们报复算计?”
“他们算计不了我。”江璃自信满满,笃定地说。
可说完了,觉出些不妥,担忧地看向宁娆,忙补充:“你失去记忆了,自然不能和从前相比,若是放在从前,这些事对你来说也是不在话下的。”
“那么从前,你也是有什么事都瞒着我,想法设法让我避开,不肯我插手的吗?”
江璃一时语噎,张开了口,迎上宁娆莹莹转转的目光,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宁娆紧追不舍:“若是从前你就是这样的,那我怎么可能会成为后来那人人称颂、滴水不漏的贤后?若是把我揣进你的衣袖里,那么不管是五个月也好,还是五年也好,我依旧会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永远也不可能会成为能为你分忧的人。”
江璃沉默片刻,他挚情拳拳地凝望着宁娆,说:“现在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我帝位不稳,有许多无可奈何,需要你替我稳定后方。而现在我大权独揽,前朝、后宫皆在掌控,我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必再去过担惊受怕、殚精竭虑的日子。”
宁娆略有动容,却是落寞多过感动,轻挑了挑唇,怅然道:“你现在足够强大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了。那么我的位置、我的作用又在哪里?”她歪头看向江璃,略带嘲讽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只剩下自荐枕席,陪你寻欢、陪你作乐这一个用处了?是不是只有以色侍君这一条路可走了?”
“以色侍君?”江璃声调陡高:“阿娆,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宁娆凝睇着他片刻,将视线收回来,垂落到地上,缄默不语。鬓角垂下两绺发丝,将她那稍显消瘦的脸颊勾勒得越发精秀韵致。
她睫羽微颤,如蝶翼般朦胧幽媚,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扑进烟雾里飞走。
“景桓,若是从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我,你对我的态度会是现在这样吗?可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记起些什么了,我也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现在的这个我,你真得喜欢吗?若你只爱我的脸,那么我迟早会变老变丑,而你,你是皇帝,会有源源不断的妙龄美人向你投怀送抱,就像合龄一样,到那时,你的心里还会有我吗?还会觉得我是不可或缺的吗?”
江璃彻底愣住了,原来只以为前面几次求欢屡屡被拒绝是因为不合时宜,却不想阿娆心里竟有这般迂回幽深的念头。
他也顾不得什么天子脸面、夫君尊严了,霍的站起身,上前,扣住宁娆的肩胛,垂眸凝望着她,“阿娆,这世上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你,我想要保护你,想要你远离伤害与阴谋,难道这也错了吗?”
宁娆沉静略显木然地仰头看江璃,“我也爱你,所以我拼尽了全力想要与你并肩而立。那么你所谓的爱,就是想把我当成一只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的烦扰苦恼一概与我无关,我只要等着你得闲愉快的时候过来逗弄我一两下,就该心满意足了?”
江璃被她说得一时哑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拂掉他的手,宁娆站起身,慢踱到江璃坐过的丝榻边,拿起檀木小几上的茶瓯,想要喝上一口,发觉茶水被江璃喝得只剩了一层薄薄的底,飘着几根茶叶杆,兴致缺缺地放下,又拿起了那盏玉碗。
碗里有满满的羹汤,先下已凉透了,轻抿了一口,颇觉清甜爽沁,正好可以压下她那已到嗓子眼的烦躁苦闷,便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
江璃本背对着宁娆在出神,听见响动,回过身看过去,倏然睁大了眼。
“阿娆!”
宁娆把空了的玉碗放下,抬起阔袖擦了擦嘴角边的黏渍,深吸了一口气。
江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反应,试探着问:“阿娆,你可有什么感觉?”
宁娆茫然看他:“什么感觉……挺好喝的。”
她弯身坐回丝榻,案几上绿鲵青铜兽炉里袅袅飘出沉香雾,在一片清香氤氲里,突然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捂住胸口。
江璃忙奔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紧凝着她的脸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热。像是有火顺着喉线烧下去了一样。奇怪,怎么会这样?”
江璃半蹲着,眼看着宁娆那白皙映雪的脸颊如漫上了两朵烟霞,彤红绮丽的绽开,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两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热……
但想起刚才宁娆的抱怨,只有化作一声叹息。
摸了摸她的手腕,如火炭一般滚烫。
宁娆从最初的茫然变得坐卧不安,觉得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团热雾里,烧灼得难受。有些迷恍地歪头看看空了的玉碗,再看江璃,迷迷瞪瞪地问:“这是什么啊?怎么喝下去会有这个感觉……”
她烦躁惶乱地四处乱抓,觉眼前犹如四散开五彩的丝线,光影斑斓,齐齐飞动,带着晃闪晶亮的尾翼。
宛如跌进了一个漩涡里,迷乱且晕眩,让人阵阵头晕。
宁娆忍不住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快要哭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倒是说啊!”
江璃的眉眼间细浮起隐隐的尴尬,轻咳了一声,“合欢散。”
宁娆的脑子懵了一瞬,随即想起刚才自己在殿外听到里面江璃说合龄公主给他的汤里下了药……
身体里的难过和心里的慌张齐齐涌来,宁娆声音里含了哭腔,埋怨道:“这东西你为什么不倒了?还留着干什么!”
天地良心啊。
江璃刚送走合龄和陈家人宁娆就进来了,他之前一直留着没倒,是因为这是证据啊,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之前怎能把证据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