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后失去记忆——桑狸
时间:2019-09-16 07:50:59

  江偃的神情愈加凄怆,但一双秀眸天生弯弯,纵然不豫,还是透出些勉强笑意。
  “你收留我了?”
  孟淮竹瞅了他一眼,道:“先说好,这可不比你的楚王府,没山珍海味,只有粗茶淡饭。”
  说罢,再没看他一眼,负袖走了。
  ……
  卧薪坞里植大片梅花树,隆冬腊月,正是开花的好时节,红艳如血,似碎玉一般随风飘转。
  宁娆靠着回廊看了许久,直到鼻子冻得发僵。
  “你真要去选太子妃啊?”从她身旁探出个脑袋,充满好奇地问。
  宁娆摇头,眼见夕阳如血,挂在山坳上,一时有些凄惶,低迷道:“我不选,我就想回家。”
  “想回家回就是了,怎么……”江偃试探着问:“你爹娘也偏心,不让你上家宴?”
  宁娆又摇头,抱着廊柱可怜兮兮道:“孟淮竹把我拐来的,她说告诉了我爹来接我,可还没来。”
  “哎呦!那孟淮竹也太不是东西了!”江偃拉起腔调,作势要去找她算账。
  宁娆满是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你别去了,万一惹恼了她把你撵出去怎么办?除夕之夜,严寒至此,你若是无家可归,那不是太可怜了。”
  “你都听见了……”江偃俊秀稚嫩的小脸上显出些羞赧,道:“其实我刚才就是一时难过,没控制住,又怕孟淮竹不肯收留我才来了那么一出。我才不死呢,这大好河山,风光秀丽,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我凭什么要死?”
  宁娆抿了抿唇,将快要冻僵的手拢进袖子里,呵气成雾:“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关婆婆为什么只有一支胳膊?”
  江偃一愣,看着宁娆那白皙精致的脸蛋,一双眼睛水灵清澈,如有净波汩汩流动,星星熠熠地看向他。
  少年懵懂,脸颊微微发烫,什么都和盘托出了。
  “关婆婆啊,是我母妃的乳娘,当年她儿女双全,有家有业,我母妃赐她恩典,就让她出宫养老了。后来母妃死了,大魏出了新律典,非奴籍云梁人不得居留长安与洛阳。关婆婆一家就被官兵抄了,家产被夺,儿女被杀,唯有她运气好,碰上了淮竹,只被官兵砍掉了一支胳膊,命保下来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甚是平常,仿佛已看过许多这样的人间惨剧,区区这般根本不值得再生起任何涟漪。
  但眼波清浅,仍露出哀伤。
  宁娆低下头,默然片刻,只觉心里堵得慌,问:“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下了这样的诏令,他们为什么不快些走?非要等着官兵来抄家?”
  江偃凝着她看了一阵儿,倏然笑开,眼睛里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凄郁。
  “宁姑娘是吧?”他确定了她的姓氏称谓,道:“尚书台辰时对外颁的旨意,巳时官兵就已经开始满大街地抓人杀人了,区区一个时辰,旨意连宫门都出不了,寻常百姓从何得知?”
  “况且许多云梁人在长安住了十多年,经营下偌大的家业,就算发觉官兵开始抓人杀人,他们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收整好一切出逃?好,就算不要钱,只要命,青年壮丁也就罢了,老弱妇孺呢,他们跑得掉吗?我听说关婆婆一家人就是为了照应腿脚不灵敏的她,才错过了出城的最佳时机,被官兵杀了全家。”
  宁娆蹙起眉宇:“朝廷怎么可以这样?那个什么监国太子也太恶毒了!”
  江偃目光微渺,摇了摇头:“未必就是监国太子的错,诏令与执行不符,也是常有的事。况且,现在大魏上下皆对云梁人喊打喊杀,连我这么个含有云梁血脉的亲王都被挤兑着,更何况是平民。这样的做法,不会有哪个衙署管,自然也传不到我皇兄的耳朵里。”
  “那你呢?你怎么不跟他说?”宁娆忖度着江偃这话里话外对他皇兄的维护,觉得这兄弟的关系不至于像外界传得那么紧张。
  江偃一愣,随即怅惘地摇头:“这一切发生时我正在景陵为我母妃守灵,等后来我知道了,已于事无补。”他长叹一口气:“后来,就没有这么血腥了,不过是对云梁人的打压欺辱,鲜少闹出人命,或是闹出了人命,各家各院也都藏得严严实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官司都没法打。这种事,在皇兄那里就是小事,只要都城不乱,他不会管的。”
  宁娆复又低下头,心里沉甸甸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上之所好,下必甚之,反之亦然。”寒风萧索,回旋宛若呜咽,夹杂着,飘来了这么一句话。
  宁娆霍的站起身,回头。
  孟淮竹领着宁辉从回廊尽头走过来,宁辉提着个食盒,手臂上搭着宁娆的狐毛大氅,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把大氅抖开,给宁娆披上,极仔细地给她把丝绦系好。
  “我怕你娘担心,没跟她说实话,只说你要在郭祭酒家住几日,陪他家大姑娘。你娘觉得大过年的,叨扰人家不过意,做了些糕点让我带着。”
  说罢,把食盒敞开,“我听淮竹说你这些天也没好好吃饭,先吃点吧,快要到宵禁的时辰了,咱们恐怕得在卧薪坞再叨扰一晚。”
  宁娆捏了个糯米糍放进嘴里,见孟淮竹和江偃都静静站在一边,边嚼着边把碟子拿出来冲他们扬了扬,道:“你们吃吗?”
  江偃随意捏起一个扔嘴里,而孟淮竹,却是盯着那盘糯米糍,神情伤忧。
  半天,她才哑着声道:“糯米糍……当初云梁国灭,义父带着我和母亲逃到了益阳,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带出来的钱花的差不多了,日子越过越拮据。我八岁生日那天,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考量着家里的境况,没敢说太贵的,只随口说想吃糯米糍。可母亲没告诉我家里已经没钱了,她拿了银钗偷偷地出去当,结果因为几个铜板跟当铺老板争执起来,被人推倒,头磕在了石阶上。等我和义父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救不过来了。”
  孟淮竹一反刚劲常态,竟说得自己眼眶发红,一副伤心欲泣的模样。
  宁娆突然觉得嘴里这软软糯糯的东西变得像蜡,嚼之无味,把咬了一口的米饼又放了回去。
  她看了看宁辉,犹豫着问孟淮竹:“你说的这个母亲,是不是我的生母?”
  孟淮竹道:“当然,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女,我的母亲不就是你的母亲吗?”
  “那你有没有替她报仇?”宁娆攥紧了拳头,气势凛凛地问。
  “当然。”她眉宇间浮掠上几许快意恩仇的意味:“我和义父一起宰了那当铺老板,不过……从那往后我们就过上了逃亡的日子。”
  宁娆紧攥的拳松开,低下了头,一时缄默。
  过了一会儿,她冲孟淮竹喃喃道:“我……我有爹娘,他们就我一个女儿,我……我不能跟你……跟你……”她舌头像打了结,为难地说不出囫囵话。
  孟淮竹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失落,但随即掩去,只剩一副清冷如霜的表情。
  江偃看出些端倪,忙道:“不认就不认吧,我看你两也不是很像,没准儿弄错了。再说……我瞧着宁姑娘这性子也不太适合我皇兄,那冰山大孔雀还是配南莹婉好。”他凝着低头怅然的宁娆,软软的狐毛簇在颊边,显得脸越发晶莹动人,脸有些微微红,往她身边挪了挪,低声道:“要不你嫁我吧,我觉得我比皇兄长得俊。”
 
 
第64章 ...
  孟淮竹当即赏了江偃后脑勺一巴掌。
  “滚一边去。”她毫不客气地把江偃从宁娆身边拽开,嗤道:“花言巧语留着说给别人听去,别来勾搭淮雪。”
  江偃被推得向后趔趄了几步,被匆匆赶回来的雍渊扶住。
  他自腰间取出十二叠扇骨的折扇,朝着孟淮竹点了点,颇为嫌弃道:“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张口闭口‘勾搭’啊,‘滚’啊,成何体统?”
  孟淮竹不爱搭理他,转而朝着一身霜雪归来的雍渊颔首:“义父。”
  宁娆站起来,望着雍渊怔怔发愣,呢喃:“义父?你也是云梁人……”
  雍渊见着宁饶,脸上一闪而过讶异之色,转而看向孟怀珠,诘问:“你把阿娆带到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她是宁娆,与云梁没有半点关系!”
  一向嚣张的孟怀竹像个做了坏事、遭了训斥却不服气的孩子,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皇帝病重,一旦太子即位,且不说复国无望,云梁人的处境也只会更糟,若不早想计策,只怕到时只会任人宰杀。”
  雍渊那历尽风霜,显得极为沧桑的脸冷淡至极:“那你想怎么样?”
  孟怀珠握剑的手紧了紧,虎口紧抵住剑柄雕纹,道:“皇帝下旨,要从三品以上的官宦宗亲贵女中为太子择选太子妃,淮雪……在应选之列。”
  “荒唐!”雍渊斥道:“云梁孟氏与江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你父亲便是死在那江氏齐王的手里,你竟让你的妹妹去择选江氏的太子妃!”
  宁娆在一旁看着他们争执各不相让的样子,突然明白,孟淮竹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让陈宣若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她想要拉自己入局,可显然义父和父亲都不乐意,唯有出此下策,指望着能在他们察觉自己失踪之前先说服自己,这样,后面的事才好继续推进。
  可惜啊,她暗自感叹,自己从小没心没肺、自由自在惯了,对于当什么亡国公主,拯救黎庶于水火之中的崇高任务半点不感兴趣。
  可那边,醉心于复国的孟淮竹却委屈起来:“我们云梁本就势弱,在这重重截杀之下宛若蝼蚁,若是不用此计,我们何时能翻身?何时不再去过这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义父心里清楚得很,淮雪的身上流着与我一样的血,她有责任。”
  “她没有!”雍渊字句铿锵:“从国主把她送出云梁的那一天起,她就跟云梁没有半点关系了。”
  他上前一步,紧凝着孟淮竹,声音幽缓却坚定:“当年我亲耳听国主说过,从今以后她姓宁,与云梁孟氏没有半点瓜葛,自他往下,任何云梁人都不能再去打扰她。”
  孟淮竹还想再说什么,被雍渊打断,“当年云梁臣民视她为灾异,逼着国主要烧死她,若不是国主心存仁慈,念着父女之情,将她送了出去,她现在早已不在人世,这一切你都清楚,淮竹你怎么还忍心将她拉进这深渊里?”
  一时缄然,相顾无语。
  孟淮竹眼中如蒙了层水雾,将那双过分清透显得有些冷鸷的眸子氤氲出几分婉约意味,这英挺秀拔的少女透出些许柔弱,但很快,这份柔弱便消失不见,恢复了她往常的刚劲利落。
  深吸了一口气,道:“算了,反正她也不愿意。”
  而后再无赘言,提起剑转身便走了。
  雍渊望着她的背影,那般单薄、瘦削,可是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宛若一座山,要扛起那故国残骸与万千遗民。
  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宁娆身上,微微笑了笑,温声道:“别放在心上,等你明天走了,就当没来过,这一切也都不是真的,我保证,卧薪坞的人不会再去找你了。”
  宁娆点了点头,看向远方,遥峰杳杳,隐在浮云深雾之间,天色沉暗,好像一幅颜色寡淡的水墨画。
  一切都不尽真实,虚无缥缈得好像一个梦。
  可这梦却让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闷得慌。
  年夜晚自然也吃得食不知味,宁娆将筷箸放下,正要找个理由回房间,孟淮竹的手隔着一桌残羹酒肴朝她伸过来,合抱的拳头松开,是一只极小的藤编篓子,坊间一般用这种篓子来装蛐蛐。
  宁娆怔住了,没接。
  倒是江偃一边津津有味地舔着筷尖上的汤汁,一边靠过来,问:“这是什么?”
  “百僵虫蛊。”
  江偃一怔,忙接过来,在手里转着把玩。
  云梁擅长养蛊,但王室一脉有遗传症,是为心痹之症,旦发夕死,为了保护龙脉,王室子女在出生时会植入体内百僵虫蛊,护住心脉。
  江偃知道自己在一出生时体内就被植入了百僵虫蛊护体,但却从未见过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儿。
  他一时好奇,去解藤篓,被孟淮竹眼疾手快地一把夺了回来。
  她重又拿到了宁娆的面前,道:“这是给你的,将来你成亲生了孩子就悄悄地给他植入体内。我们云梁王族世传心痹之症,发病的可能性极高,一旦发病,药石无灵,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等待会儿吃完了饭,我教你怎样植入。”
  宁娆还是在发愣,只觉一阵恍惚,最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也不过如此了。
  孟淮竹看她一副傻样,透出些不耐烦,直接起身把虫蛊塞进了她的手里,道:“云梁国灭时江邵谊烧了蛊斋,几乎所有虫蛊都被付之一炬,我的身边也只有这一只百僵虫蛊。你要记住,将来你嫁了人,不管婆家多热切地想要你传宗接代,你都只能生一个孩子。我们家族讳症世代相传,若没有虫蛊护体,活下来的可能性极低。”
  陈宣若本来在埋首扒饭,闻言抬头,问:“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将来还能生孩子么……”
  被孟淮竹毫不留情地瞪了一眼,又悻悻地低下头,敢怒不敢言地继续扒饭。
  江偃看得一阵唏嘘,滋滋,还真是没地位啊。
  唏嘘过后,他也觉出些不对劲,看着被宁娆接过来的藤篓,道:“那我呢?我将来的孩子是不是也需要植入百僵虫蛊?”
  孟淮竹道:“百僵虫蛊止于异姓。”她凝睇着宁娆的脸,言语中多了几分温柔:“你,以及淮雪将来的孩子,都不再是孟氏人了,所以你们若再生子,心痹症传下去的可能性就会变得极低,即便是有,也不同于云梁孟氏代代相传的那般严重,只是寻常症状,寻常药可医,用不着百僵虫蛊了。”
  她微顿,望着宁娆微微一笑:“到了下一辈,就可以彻底摆脱‘云梁’这两个字了。”
  宁娆握篓子的手指倏然收紧,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犹豫了犹豫,她把篓子递了出去:“还是你自己收着吧,我……大不了不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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