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好气的对苏缨道:“我还有半个时辰出发,要走就快些。”
苏缨点点头:“好,我立刻去收拾行李。”
陈巴意味深长:“这是被人制住了啊。穷酸姑娘,你下次再和他来住吧,我再便宜你两文钱。”
“当真?”苏缨眼眸微微睁大,略有些惊讶,立刻去房间里寻了笔墨出来,叫陈巴立下再便宜两文钱的字据。
陈巴大字不识,叫她写好了自己在上头画个大圈,算是画押。
正在陈巴大拇指蘸了墨水,准备画的时候,一只粗粝的手指伸过来捏在字据上。
燕老二面色不善,瞥一眼苏缨,捏起纸看,对陈巴说:“事有反常即为妖,这鬼丫头贼精,谁会为两文钱立字据?此事必有诈,你别乱画。”
说罢,摊开纸张,仔仔细细将纸上的文字都看了一遍。
“……”
却——
果真他娘的是说的下次来住便宜两文钱。
燕老二如今满脑子又被“刚才怎么会觉得她聪明,她有病吧?”的想法所主宰。只见满篇的墨迹,写得工工整整,主旨确确实实的,就是为了便宜两文钱……
这丫头知不知道她用的是上等的松雾纸,墨一看就是金贵非凡的东城紫烟墨,光写这几个字花的就不止几十文钱了?
陈巴兀自还在那边后怕庆幸,碎碎嘀咕着:“还是好老哥靠谱,你这丫头打的什么鬼主意。欺负我不识字,该不是要我把店转给她吧?真是人心难测,江湖险恶,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就有这么狠辣心思,人不可貌相啊……”
而苏缨站在那里,也不辩解,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是无辜的模样。
燕老二越看越气,只觉认真看这玩意儿简直是对他阅历和才智的侮辱,啪的一声将纸拍到陈巴脸上,封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口:“画押吧,就是两文钱。”
陈巴目瞪口呆,安静了半晌,默默画了押,然后又陷入了新一轮念叨里:“你这丫头是真的穷酸,你看要不要来我店里刷碗,我一天给你十文钱?”
在旁,目睹一切的阿曼,长长叹了一口气。
燕老二的大黑马神骏非凡,四肢修长,鬃毛耸立,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黑得没有一丝杂毛。燕老二唤它“追风”。苏缨熟练的翻身上马,燕老二眼底流露出十分心疼的神色,不住摸着追风的毛,小声在它耳边说话。
追风走起来十分平稳,驾之神气万分。苏缨一时得意,忍不住便要去抓缰绳,被牵马的燕老二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吓了回去。
行走了半日,日暮时分,繁华的西陵城展现在了她们眼前。
那是金灿灿的阳光所照耀的一片城池,巨大城砖笨拙而规整,灰黑色的瓦当密密匝匝,鲜亮旗帜与生火造饭的烟火纠缠在一起,翻飞在城郭上。
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住在附近的村民此时正是赶集归乡的时候,城门口人很多,扶老携幼,牵牛带羊,间杂黄狗吠叫。背着背篓者、挽着筐篮者、荷着锄耒者、挂着算盘者、鼎沸的人声和热烈浓重的泥土和汗液的味道席卷滚滚红尘,将苏缨整个席卷其中。
苏缨自小娇生惯养在家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然出门,都乘着软暖的车轿,从一个大房子到另一个大房子,从未跻身这样的人潮汹涌之中,便有些不知所措。
燕老二见她手脚笨拙,好几次差点被人群挤出去,她身形又矮小,若被人踩到地上很容易受伤。终究看不过眼,伸出手臂左右环护,苏缨如抓住一根稻草,一手拉着阿曼,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燕老二忙出了一身汗,好容易才护她二人入了城。
将她们放在街口,燕老二说:“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苏缨惊魂未定,仍怯怯的,左顾右盼。嘴上倒是硬极:“好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燕老二站在原地没有走,良久,他说:“那你倒是把我衣角放开啊。”
苏缨拉着衣角没放,可怜兮兮的抬起头看着他:“你可否告诉我,西陵在哪里居住最便宜?去哪里赚钱最多?”
第5章 过市井藏污纳垢
一个时辰以后,燕老二把苏缨领到了一间小酒馆门前。
酒馆位于西陵县西南面边,走出人流涌动的大道之后,再往西南面走,西陵这个城中最贫穷的一隅就露出了端倪。
先是房子渐渐由规整的白墙灰瓦变成年久失修的斑驳,然后道路边开始有湿润的青苔,青石砖路面逐渐变成黑黑黄黄的颜色,一滩一滩污水分列路旁。
行人渐渐变少,而停驻的人却多了。苏缨看到一堵墙边挂了一方木牌,被风吹得框框打在门边上,上面粗糙地凿刻着“梨花巷”三个字,又用红色的漆刷了一遍,此刻漆已经掉了大半,更显得荒凉。
木牌底下有个小童坐在台阶上吹叶子玩,咂得吱吱哇哇,不成曲调。
顺着小童右侧看去,就是西陵县穷人聚居的梨花巷了。
三两颗数人合抱的大梨树伫立,树四周杂陈着毫无章法的房屋——西陵城旁的地方纵横错落有致,偏这里野蛮生长,仿佛将村落里的房子好原样移来。
好些的用砖石建成,破败的只有木板,长木短木交错,扭曲的歪斜着,似乎随时会被风刮倒。巷子里声音很杂,人十分多,有屠夫噌噌磨着刀,贩夫走卒吆喝穿行,老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妇人就着木盆在路边洗衣,穷酸书生歪头歪脑读着书,孩童聚精会神围在敲着惊堂木的说书人旁。
幸而如今是暮春时节,梨花开得正好,如一树一树纯白春雪堆在顶上,白花瓣儿片片飞落,落入老人的蒲扇间,妇人浣衣的水里,孩童们毛茸茸的头顶上……才让这晦暗、杂乱而肮脏的一角有了一点鲜亮的颜色。
酒馆就藏在梨花巷的一角,从外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店,它没有门牌和酒旗,门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门上挂着黑色的帷幕,帷幕两侧和底端都染了一层油腻腻的黑色污迹。
燕老二掀开帷幕,朝里面喊:“老板,我带人来了。”
帷幕里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
只一股混杂着发霉、酒糟、湿冷的味道从中窜出来。
苏缨下意识便取出袖中的帕子遮掩口鼻。
燕老二回过头来,带着微微嘲弄的眼神:“这样怕脏,不如你自行去东城画石堂客栈,那处自有你想要的。”说罢他钻了进去,被他手一带,帘子重重坠来,险些打到苏缨鼻子上。
湿湿腻腻的布直接怼到嘴边,浓郁气息猛窜到鼻腔,苏缨圆目大睁,手忙脚乱地拿帕子一裹帘边掀开,一脚迈进去:“燕老二,你……你这样会打八十年光棍的。“
立刻有人回答了她这句话:“好极,燕老二从前是个穷光棍,如今是个长寿的穷光棍啦。“
“……”
屋中很暗,虽挂了好几个油灯,光依旧笼在独自一隅,空气里又增添了劣质灯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只见酒馆中不过四个四四方方的桌,一面墙边垒着大大小小的酒坛,一直堆到房顶。两桌空着,两桌有人。
说话的是柜台后胖胖的中年男人。他一看就是酒馆老板,穿着粗布衣衫,长着一张四四方方国字脸,眼睛笑眯眯的,很是亲切平和的模样。
见着苏缨,酒馆老板眼睛一亮,乐呵呵的打量着她:“多灵秀的小千金,燕老二你可以啊,在哪拐来的?瞧这粉妆玉琢,生龙活虎的,倒是能卖个好价钱……”
“……”
苏缨惊得一脸煞白,摸到腰间佩的剑,倒退两步退到了门边,将阿曼护在了身后。
燕老二笑道:“我又不是胡牙三,不做拍花子的生意,这种缺德钱赚了也断子绝孙。再说,就这小丫头,你瞧瞧她这一身行头,这种货色,你敢卖她,卖出你一身的麻烦,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他也不看苏缨,随意的坐到了桌边:“我上回存了半瓶的梨花白呢?让小伢儿端过来,我刚运了一单货去南阳县,酒钱足得很。”
“就你这穷光棍,不拍花儿也一样的断子绝孙。”
酒馆老板张罗跑堂的小子给他拿酒,边打着算盘,仍拿雪亮雪亮的目光上上下下在苏缨身上扫,打量货物一般的。
“那你这是带她来做什么?我话可说前头,别给我惹麻烦。”
燕老二道:“怎么会呢,谁不知道您是梨花巷土里正,十里八村的大长老,我还想在西陵混下去,得罪谁也不敢得罪您啊。这丫头是身上没钱了,想来在老板这里接点活,看在我三分薄面上,你找找她能做的活派给她。能赚个十文几十文就成。”
听他这么说,苏缨才稍稍放了心,又拿眼睛去看酒馆老板。不着痕迹的往前挺了挺身,显出自己的精神来。
老板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弯下了腰。
苏缨在他的笑声里一脸莫名其妙,不知究竟哪里这样好笑。
酒馆老板笑过瘾了,朝苏缨招了招手,表情很和蔼:”小姑娘,你过来。“
苏缨向前几步,十分有礼貌的打招呼:”老板好,我叫洪福。“
老板笑眯眯的:“洪福好,这名字听着跟我家招福是一对儿。”
“招……招福?”
一旁不知从哪里窜出拉一直雪白色的趴儿狗,绕着苏缨的腿汪汪直叫,老板指着它:“招福。”
阿曼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很兴奋的模样:“小姐,真的是一对儿!”
这下连燕老二都笑起来了。
苏缨深深吸了一口气,给阿曼递了一个眼神,让她不要说话。
苏缨说:“老板,以后我混江湖还要用这名呢,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跟您狗是一对儿呀。”
老板从柜台后绕出来,招呼她入座。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小姑娘,你为何孤身出来行走江湖?家中父母呢?”
苏缨答:“是阿爹阿娘同意我出来的。”
“你当真姓洪?”
苏缨不作声。
老板了然于心,也不逼问,又问:”那你可会的一招半式的防身功夫?“
“学过一些,不过我缉捕不了江洋大盗。”
老板微微一笑道:“我这里也没有缉捕江洋大盗的活儿派给你。实话跟你说罢,江洋大盗来我这儿领活儿还差不多。”
苏缨闻言,不禁心底一寒,忙道:“老板,我绝不可作奸犯科!”
老板哈哈笑道:“要你作奸犯科,你也没那本事呀。”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些物事来,那是一些竹管儿、蜡丸、还有草纸。老板将竹管儿蜡丸一手拨开,只捡着草纸,拿起一张问苏缨——
“替淮安巷的王婆婆找她的小猫儿,黑底白点子的,一边耳朵缺个口,性格野得很,牙尖爪子利,走失三日了,五十文钱。做不做?”
第6章 花柳街惊鸿一瞥
苏缨怔怔了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找小猫吗?”
老板见她犹豫,便收了纸卷,道:“这可不容易,这是有些难。”
“我……”
“那另一个活你做么?钱少一些,二十文,每日去街口王记烧饼铺去排队买烧饼,一早上排五六轮即可。”
“……”
“还有每日去云来戏台给柳飘飘捧场,这个虽只有十文钱,可免费听戏,还有点心吃。”
“……”
仍未听见她说话,老板不由得有些犯难,扒拉着纸卷思索道:“可没有再简单的了。”
苏缨迟疑着问:“老板,可有更加适合我的?”她说着将自己那把破旧的剑往桌上摆了摆,目光含着一丝濒临破碎的脆弱希冀。
老板深深看她一眼,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缓缓道:“有,烛情楼想找个面目清秀的小丫头在门口招揽顾客,拉进去就成,倒是不用真陪客。这个钱多,一天八百文。”
说话间,燕老二咳嗽一声,提着酒壶走过来,将壶底在桌上磕了两下,对苏缨恶声恶气道:“烛情楼有人做了,找猫,买烧饼,捧场,你三择一。不选就滚。”
他忽然凶巴巴,苏缨也不落下风,收下旧剑,气势如风站起身:“滚就滚。”
一口气走出了酒馆好远,阿曼扯一扯她的袖子,道:“小姐,你为什么不接呢?这些活不难,也有钱赚,咱们慢慢做着,维持生计。这样的便宜活只有下九流汇聚之处,四下很吃得开的老板才有,燕二爷是真心想帮忙。你应当道谢的。”
苏缨脚步微驻,低头看着足下。精细绣边的花鞋畔飘落几片零碎的梨花,皓皓洁白被脚一踩便与尘土混在一处,她拿足尖轻轻踢着花瓣,道:“阿曼,我们并不是为了赚钱出来的。这样的活,与我家中童子丫头们受雇于阿爹阿娘,拿钱办事有什么两样呢?”
阿曼不解:“可……拿钱办事,□□不也是江湖常事么?”
苏缨摇摇头:“找猫也就罢了,烧饼铺骗人,戏台子捧场算哪门子江湖。”
后顾酒馆一眼,只这般犹豫停驻了片刻,苏缨便再不迟疑的往梨花巷口走去。
苏缨再见到燕老二,是在一日之后。
这日苏缨独自在西城的朱雀大街闲逛,四处留意着各处榜文,无奈这些时日西陵实在太平得紧,各市各有秩序,农商各安企业,官府贴出来的榜文里,也多是些小蟊贼,索价极底。揭榜的人比蟊贼多得多。
朱雀大街是西陵东西两城之间的交界,云集了各路商旅,街畔延出一个又一个堆满珍奇的店铺,售卖精细物品。来自南方的丝绸绣品,胭脂水粉,还有西边的香料玉石,琉璃珍玩,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衣袂飘飘。
苏缨百无聊赖,择一处闹市中的台阶晒太阳看神仙过路之时,忽见对街一晾晒丝绸的竹架之下,闪过了小小一个身影。她眼尖,一眼便辨别出是一只黑底白点子的小猫,混在人群之间,轻盈地穿过繁复竹架,跃上房边石兽头,尾尖轻晃,藏进了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