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受到的礼仪教育,筷子够不着的菜是不能站起来夹的,那不符合大家闺秀的行事风范,当然,在家里都有丫鬟布菜,不存在这问题,只偶尔在外宴饮注意些便罢。
心中颇为遗憾,早知道吃完一块甲鱼就该先夹块鱼肉的。她满脑子惋惜没吃到鱼肉,自己都没发现就一两分钟的功夫,眼睛已经往鱼肉那瞟两回了。
贺时看得忍俊不禁,莫名就猜出了她心中想法,一个小傻妞儿竟然这么矜持,菜端远了站起来夹就是啊,偏她眼里满满都是戏,他夹了筷子青菜送入口中,觉得今晚不用吃别的,看这小傻妞就能下饭了。
也不知是不是被愉悦到了,贺时今天格外有善心,好心情的准备帮那小傻妞一把。
他夹起自己面前的螺蛳嘬了一口,然后挑了挑眉,赞不绝口的样子,招呼宋晋诚道:“婶子这螺蛳炒得是一绝,又鲜又辣,宋知青,你试试。”
他这突如其来的关照叫宋晋诚愣了愣,实在是贺时平常太高冷,他啊了一声,反应过来,说道:“那我是得尝尝。”
宋晋诚坐的位置不好夹,贺时顺手就把那盘螺蛳给他端了过去,端起盘子似乎才发现不好放,想了想把原本摆在中间一碗蛋汤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把刚到宋晋诚面前还没摆热乎的鱼往八仙桌正中间一放,把螺蛳摆到了宋晋诚面前,笑着说:“婶子今天烧这一桌菜可是为了招待你的,我和东子可不能喧宾夺主了,你尝尝看,这个下酒不错。”
王云芝听这话觉得这贺知青不止嘴甜还挺懂礼数的,觉得之前错怪他了,笑着说:“都别客气,今天螺蛳两大盘,份量管够。”
宋晋诚是上海人,其实并不太能吃辣,但是盛情难却,笑着嘬了一个又嘬一个,然后就停不下口了,几个螺蛳就一口凉白开吃得刹不住瘾。
沈瑶看到那盘鱼兜兜转转了又到了她能够着的地方了,抬眼对上贺时眼里一抹愉悦的笑意,愣了愣,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帮她吧?可因为爬床那事,贺时对她挺讨厌,怎么会?
想不通的事她也不想了,只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馋鱼肉的模样可能挺明显的,但那又怎样,任谁面对和她一样的情况,从小锦衣玉食吃惯了的,猛不丁跟发配边疆似的过得这么清苦那也得馋。
想通这点,她就不纠结了,夹一块鱼腹肉进了碗里,就着红薯饭吃得香。
她专注吃饭,沈国忠一边喝酒一边和三个知识青年讲起了双抢的重要性,种庄稼是要看农时的,过了农时你侍候得再经心也不会有收获,所以七月中旬,田里的稻谷一熟就得马上收割,赶在月尾之前把已经打好了的秧苗插下去。
“误了农时,轻则减产,重则颗粒无收,都不是咱们能承受得起的,所以哪怕平时干活不够利落,在双抢期间也都是拿出十二分力来的,关系着咱们能不能给国家交得上粮,自己队里的社员后边大半年能不能有粮食吃,责任太重,轻忽不得。”
沈国忠说到这里,特意看了看贺时和徐向东,嘱咐道:“我也看出你们家境不错,不靠那点工分吃饭,平时我也不管什么,这双抢期间你们还得跟队里社员一起抢收抢种,也就是半个月,年轻人没什么吃不得的苦,咬咬牙坚持一下。”
贺时今天本来就是打着了解双抢情况的旗子来蹭饭的,这时自然是要应下的,他应了,徐向东也就跟着应了下来。
沈家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因着第二天最迟四点五十就得起床,赶着出五点的早工,沈国忠让三个知青酒少喝些,多吃点饭早早回去休息。结果临到走时,贺时掏了两块钱并一斤粮票、一斤肉票放到了桌上,说是他和徐向东晚上的伙食费。“你们能在河里捞着鱼,我就不给鱼票了,换成肉票吧,这是我离家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了,要多谢沈叔的招待。”
沈国忠哪里肯收他那么多钱票,沈家村几十号知青,搭伙的行情他不是不知道,通常一个人一顿饭是两毛钱和二两粮票,他把那些钱票推回给贺时,说:“家里粮不多,也没给你们准备大米白面的精细饭食,吃的都是红薯饭哪里当得这么多,鱼那些也不是买的,都是河里捉的,不费钱。”
贺时不容他推,说:“平时熬得厉害了我们就去国营饭店打顿牙祭,花的比这多了去了,算来是给我省钱了,沈叔你收下,往后我也不往国营饭店去,实在馋得慌了就带上粮票买上肉请婶子帮着做点吃的改善改善。”
徐向东在旁边看得完全巅覆了对贺时的认知,不得了,贺时居然会说这么接地气的话,厉害了!可能是看他今天表现不错,贺时帮着把他那一份都一起给了,他自然帮着一起说话。
贺时这边一给钱票,宋晋诚也掏了粮票出来,他已经没有肉票了,就给了五毛钱和一张五两的粮票,心里也觉得贺时说得没错,吃得这么好,给这些很是应该的,也跟着附和贺时的话。
推推搡搡的也不好看,到了这些钱票是收下了,沈国忠和贺时说:“下回想吃点什么自己不会做,国营饭店别去了,偶尔买了过来叫你婶子帮你烧好,就是别再给钱票了。”
贺时求之不得,客气一番换得再到沈家蹭几回饭,心里觉得再好不过的。
等人都走远了,沈国忠看看手上那叠钱票,钱还粮票还好说,那肉票确实不多得,一斤肉票啊,紧省点能买两三回肉了,就是沈刚看着那张肉票都眼睛发亮了。
沈国忠拴了院门回到屋里跟王云芝说:“这贺知青原没看出来,是个厚道的性子。”
王云芝正带着沈瑶收拾桌子呢,也点头说是。“就吃这么顿饭给这么多钱票,推都推不开,难怪河那边几家人伸长脖子盼贺知青和徐知青吃腻了老六家的饭菜换一家搭伙,不过听说也没给这么多,跟其他知青原先搭伙的行情是一样的,就是他挺喜欢买肉,不时的能漏一点给老六家几个孩子吃。”
王云芝夸归夸,倒没想过要沾这光,哪怕现在沈瑶明显懂事了,已经不是那么好骗了,她也没想过让男知青常往家里来。
沈国忠听了摇头,说:“倒不是这个,晚上菜做得丰盛,他会多给点我能理解,只是你没注意到?他这一顿饭就吃了几个螺蛳,团鱼和红烧鱼一块都没沾,净吃素菜了。”
他看了看自家一儿一女,说:“可能是想着咱家平时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他少吃一块就能让咱家人多吃一块,所以我说他厚道,收他这钱票都收得亏心。”
帮着收捡桌子的沈瑶,看一眼贺时坐的那个位置,还真是,除了几个螺蛳壳,一根骨头和鱼刺都没有,这人,好像也不是那么坏。
沈国忠和王云芝说了几句,转而对沈刚道:“刚子明天早上也四点多起来,五点去出早工,你也十三岁了,平时没什么,双抢这样紧要的时候还是该去上工,不能叫社员们觉得咱们家搞特殊。”
沈刚头点得鸡琢米似的,问:“那打猪草喂猪怎么办?我姐一个人怎么做得了那么多事?”
沈国忠还没说话,沈瑶就表示没问题了,一趟不行就多去几趟,家里人都去田地里干最重的活计,她就这么点事不能还嫌累。
沈刚说:“姐你别勉强,打一篮够猪上午吃就成,等我下了早工帮你打一篮。”
第13章 换票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鸡鸣声未起外边先响起震耳的敲锣声,有人吆喝着:“都起床准备割稻子了!”
那是沈家村的大队长,反复几遍后锣声远了,沈瑶就听她爸开门出去的声音,不多久口哨声由近及远一路响彻过去。这样的锣声口哨声在沈家村二十六个生产小队相继响起,沉寂了一夜的村庄喧闹了起来。
早晨五点,大队的广播响起了东方红,沈家村这一年的双抢工作就在这首革命歌曲的播放中热热闹闹的开始了。
沈瑶也没磨蹭,直接起了床洗漱,等大家都往田地里去了,她提了篮子也往山上打猪草,这些天跟着沈刚山路都走熟了,头一回一个人进山倒也不太怕,明白自己力气不大,打了大半篮看着是自己能承受的极限了就提着篮子往回走,这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沈瑶在院子里剁了剁猪草,算着时间就去灶屋里准备把早饭给做出来。平常看着王云芝和沈刚做起来特别轻巧简单的活计,到了她的手上怎么都不对,只是把那柴火点燃就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好在是紧赶慢赶的把粥给煮了出来,也学着记忆里王云芝的样子捞了中午晚上的饭。
她对双抢不是那么了解,也知道是这里的农民一年中最累的日子,所以米比平时放得略多一些,捞完饭后的粥也稠稠的,磕磕拌拌总算是把一锅粥熬了出来,头天的菜每样还剩一点,热也不好热,而且农家这种大锅她搬动起来太过费劲,准备就让家里人热粥就冷菜对付一口。
灶房里的活计干完了,沈瑶把灶膛里的火拨灭了才出去继续剁猪草,沈家三口人八点钟下早工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瑶坐在院子里一张矮凳上拿把菜刀剁猪草,看到他们回来仰着脸笑了笑,一张白生生的脸这时候花得黑一块白一块灰一块的。
虽说觉得沈瑶聪明些了,可到底是头一回让她一个人在家,王云芝就给她那样子吓着了,“你这脸怎么了?”
沈瑶纳罕,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然后把自己一张脸摸得更花,才发现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灶灰,忙跑进屋里照镜子去。
王云芝进了灶房,刚进门就闻到了粥的香味儿,灶上盆里是捞好的饭,揭开锅盖,是半锅煮得稠稠的红薯粥。王云芝心里那一瞬间的滋味很是复杂难言,鼻子发酸就想流泪,心里明明是高兴,却高兴得想哭。
她女儿是真好了,真好了,她再不用担心她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会嫁怎样的人家。
手上不太干净,王云芝拿手臂抹了把眼睛,出门去压水机那头洗了手回灶屋盛出几碗粥来,沈国忠愣了一下,原以为最快得要半个小时才能吃得上,又见到王云芝红着的一双眼。
就听王云芝说:“瑶瑶把早饭都做好了,难怪脸蹭得花猫一样,从小我就不让她沾灶上的事,怕她碰刀碰火,她第一回自己做就做得这样好,咱瑶瑶,挺聪明的。”
于沈国忠来说,这天早上这碗粥是他这一辈子吃过最香甜的粥。
沈瑶从前对农民的接触,一个是偶然一次见到的自家庄子里的庄头夫妇,二个就是书生才子们的诗词。
庄头夫妇原就是有些体面的,见主家更是精心收拾过一番,而诗词中对农人的描述也只是流于表面,所以,在全村大抢收结束以后,抢种工作开始的第三天,沈瑶看到自己爸妈和弟弟手指脚趾缝里整整烂掉了几层皮,尤其是一双脚,趾缝间烂得都露出桔红色的肉丝了,眼泪掉得那叫一个凶。
沈国忠有些不知所措,“这,这哭什么呢,年年插秧都得这样。”
沈瑶不太明白,田地里的事怎么能把皮肤都给弄烂了,沈国忠就给她讲:“刚翻耕的稻田里撒了石灰,施了化肥,田里的泥和水都溶解了农药化肥,带有腐蚀性才会这样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都一样,等双抢结束后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就是看着吓人一点。”
他这样的安慰一点作用都没有,沈瑶来的时间不长,但这一家人真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就连比她小的沈刚也是从来把自己摆在哥哥的角色里,沈瑶心里已经把他们当成了亲人,看到他们这样哪里接受得了。
她拉了沈国忠说:“爸,咱不做农民不成吗?不能到城里去吗?农民太苦了。”
沈国忠摸摸她的头,叹口气,哪那么容易啊。他看看出落得很漂亮的闺女,说:“爸是没什么希望的了,你跟刚子还有机会,等双抢结束好你好好认字儿,人这一辈子啊,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到什么机遇,只有做好准备才能抓住机遇让自己过得更好,远的不说就说我,如果不是能写会看,农事上有一套,队长轮不上我来当,虽然一年只比普通社员多记一个月的工,那也是进项了。”
又跟沈瑶,包括一边坐着的沈刚道:“你们好好学,人这一辈子投胎不能自己选择,你们投生到这乡下来了,但后边的路可以自己选择,要出这农门就三条路子,一军、二工、三干部,不管是自己做军人、工人、干部也好,或是嫁个军人、工人、干部,无论怎样,努力走出农村吧。”
趁着今天跟两孩子聊起了这事,他也就仔细给沈刚沈瑶分析起他们的出路来,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到处都刷着为社会主义做贡献的口号,可谁又真的甘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止境的埋头干农活呢,谁又不羡慕城里人的光鲜,沈国忠是D员,可他没有那么多的奉献精神,他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走出农村,能体体面面吃上商品粮。
沈家人对于手脚被腐蚀不甚在意,沈瑶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在脑中搜刮了原主记忆,发现这里有一种套鞋,又叫雨鞋,穿着是不进水的。在田地里插秧,穿上这鞋子至少脚是能受到保护的。
可讽刺的是,这种非常适合农村用的鞋子,村里没几个人买得上。因为这个地方,买粮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布要布票,买鞋要鞋票。乡下的农民,到镇上想买个烧饼也得有一两粮票才行,国家只给农民下发了各种劳动的指标,却并没有发给农民生活所需足够的布票油票和各种票证。
所以,像沈家村,能买得起套鞋的没几个,因为弄不到票,他们穿布鞋草鞋,小孩子光脚的占了多数,到要下田的时候,没谁舍得糟蹋自己珍贵的布鞋,都是赤脚踩进田地里,当然,就是穿着布鞋下田也没什么用。
这些票,从前五奶奶家能有一些,如今,沈瑶印象中有各种票证的人只有城里来的知青。
沈国忠吃过晚饭稍微歇了歇就出去吹口哨通知出夜工了,插秧要效率高,最重要的是提前扯好秧,扯夜秧这活计是另外计工分的,把块状的秧苗扯起来,洗尽根须的泥土,用稻草扎结实就成了一个秧。
队里人扯秧的积极性很高,乡村的夜晚比白天凉爽得多,秧田里挤挤挨挨都是扯秧洗秧的人,手上功夫到家能双手扯秧的老农扯一晚上夜秧赚的工分不比白天少。
等家里人都出去,沈瑶在堂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想一想出了家门往河对岸去了。队里的知青,白天能出工都已经是难得的了,扯夜秧很大可能是不会去的,不管怎样,去碰碰运气问一问。
知青住的那一排屋子,最外边一间是宋晋诚的,沈瑶想也没想准备先去找宋晋诚,只是准备敲门的手还没落在门板上就被人叫住了。
“沈瑶,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瑶回头就看到贺时和徐向东拿着饭盒走过来,看来是刚到沈老六家拿了饭回来准备吃饭,夜色中也看不分明他的神色,她对贺时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反感,来这一趟本来也是为了找他们,先问贺时还是先问宋晋诚倒是没区别,于是说道:“我过来想问问你们,手上有没有鞋票?如果有的话我想跟你们换几张,用钱或者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