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远道看了他很久,确认他所言非虚,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如此……也好!”
本性如此,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春风渡的背后就算不是薛家,也一定与薛家有不小的关系。”崔远道话题一转,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在问崔九郎,“薛家也要入局了么?”
“早早入局的未必不成,晚入局的也未必捡不到甜头。祖父说我崔氏要的是长久,晚一些入局总是好的。”崔璟说道,“薛家按捺不住早早入局,正好可以看清楚某些动向。”
“薛行书那个老头子自诩两边不靠,只忠于天子,可若是天子心中自有千秋,他就坐不住了。”崔远道冷笑,“是要捧薛家的千金么?”
“薛家大小姐薛止娴不是扶不起的阿斗,他自然会捧。”崔璟说道,“声名如此之盛的大小姐入京,定会叫青阳县主心生不满,至少明面上他是对付陈善的。”
至于暗地里不管是对付陈善,还是陈善一派,甚至两面倒的人物,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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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看着在书房中背负双手而立的少年人,他若不说话,就这般静静地站着,就似个少年儒生,同国子监里那些少年别无二致,可谁知道眼前这个静静站着的少年人竟然是这些天长安城中名传甚广的七安先生呢!
大儒徐长山先生家的家仆也是沾着书本气长大的,虽说不至于跑来围观,但暗地里也有人好奇:瞧着也没有三头六臂啊,听说这个少年人能把棺材里的人拉出来;听说这个少年人神通广大,能未卜先知;听说这个少年人在城西那一块很是有名,他一卦只要三十文。倒不是付不起,相反,比起很多没什么大本事的阴阳先生要便宜的多了。可他一天只算一卦,要不,就是与他有缘。可这少年人站了半天了都没动一下,可见与我们无缘,家仆们感慨了一声。
“老爷过来了。”有人眼尖,看到那个眉目方正的大儒向这边走来,步子比平时快了不少,足可见他对这个少年人的重视。
家仆连忙站稳,不再探出脑袋看去,站到了一旁。
徐长山一步跨进书房,而后掩上了书房门。
“七安先生!”徐长山松了口气,“总算见到先生,这个恩情,我日夜惦记着,看来总算有还的时候了。”他这副要急着还完恩情,两不相欠的模样,非但没有叫卫瑶卿心生不悦,反而因为他的坦然生出了几分欣赏:“先生果然非常人也。”
“坐吧!”徐长山指了指面前的位子。
卫瑶卿坐了下来:“我原先不准备那么快来寻先生的,但终究是有些不忍罢了。”
“国祚也在阴阳十三科之中,七安先生登门定然是有自己的计较。”徐长山抬手,“无妨,先生直言便是。”
“黄少将军。”卫瑶卿看着徐长山,说了四个字。
“七安先生想医治黄少将军?”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徐长山沉思,“任阴阳司的人医治,黄少将军估计好不起来了,若是黄少将军不好,对陈善最有利。”
“还有陈硕。”卫瑶卿提醒道。
徐长山脸色微沉,曾经的文渊阁十儒如今只剩下五个了,陈硕就是其中一个。而且同姓陈,他还是陈善家的远亲,虽说早已分家,没有交流了,但此一时彼一时,未尝没有联合的可能。
黄少将军的婚事如今已没有人多少人知道了,知道的都把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没有人再会去提及,但京里一些老人却清楚的很。陈硕养了个有“才女”名头的女儿爬了墙,此事之后,陈家与黄家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依着陈硕的打算,原本是准备将陈大小姐沉塘,嫁陈二小姐过来的。熟料,黄少将军以“边关不定,无以为家”拒绝了,陈家的二小姐如今都十八岁了还未婚嫁,有人说,陈硕是打定嫁个女儿过去的主意了。
陈硕或许对黄少将军心有愧疚,但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油子,当真谁也吃不准他的打算。文渊阁十儒的排位陈硕同他争了几十年,那个位子或许是个虚的,但对于陈硕这种汲求名望的人,难保不会就范。
“上一回,我救回了徐老太爷,怕是荆云、程厉盛心里不会舒服的。”卫瑶卿说道,“也不知是不是逼得徐先生也入了局。”
“父亲教导我读书明理,我徐长山岂会因为惧怕程厉盛而放弃父亲?”徐长山摇头,“七安先生不必激我!”
卫瑶卿笑了笑,没有说话。
“于私,我已入局,陈善做大于我不利,于公,黄少将军的伤来的蹊跷,一国将星是否陨落就在我的一念之间,这样看来,我似乎没有拒绝你的理由?”徐长山笑了起来,“七安先生的测算果然很准。”
“是先生大义。”卫瑶卿起身,郑重的向他作了一揖。
“可惜徐某人到中年,膝下只勇哥儿一个孩子,若有女儿,定要将你招为贤婿。我徐长山可不敢教出个陈大小姐那样的女儿来。”徐长山冷笑起来,看向卫瑶卿的眼里十分欣赏,“那此次琼林夜宴,你要出席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位传闻中的文渊阁十儒之首,舌战群儒的大儒并非不讲理之人。
“名望不显,如何令朝堂之上那群老家伙信服?”
“此次科考,不但有平民才子,更有世族子弟,荆云真是亏大了!”
“少年人正是春风得意时,说服他们比说服那些老家伙要容易的多。”
“多谢徐先生!”卫瑶卿再次拜倒,这位有文渊阁十儒之首美誉的大儒果然不凡,不管胆识还是见识。
“只是此次入局,你恐怕迟早对上陈善了,陈善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可惧怕?”徐长山笑问过来。
她再次拱手一礼,眼里光芒大盛:“一介江湖术士,前不见人,后不见尾,有何惧之。”
第73章 两街
“是啊,一介江湖人,七安先生,江湖庙远,可会后悔涉足泥潭高堂?”徐长山反问她。
“高堂之变,未必不会触及江湖,江湖与朝堂没有那般远。若是战祸将起,可能我这长安西城的小摊都要保不住了。”
“战祸若起,人人自危啊!”徐长山感慨了一声,忽又道,“能入我琼林夜宴的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我引你为座上宾,将你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你可知道会有什么?”
“刁难。”少年人笑了起来,“自古文人傲气,谁也不服谁,所谓文人相轻就是这个道理。”
“若有人刁难,你该当如何?”徐长山又问。
“自是以学问治学问,能让文人才子服气的除了真才实学还有什么?”少年人起身俯首作揖,动作谦逊有礼,说出来的话却有几分罕见的倨傲,“先生门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胸无点墨岂敢赴宴?先生对七安如此高看,便是不为先生扬名,也断断不能堕了先生的名头。”
掩着的书房之内,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
“那我来考教你一二。”
“先生请说。”
……
“我现在倒是有些好奇了,也不知你师从何人,竟将你教导的如此之好……”
……
“噫,少年人狂哉,不过有几分底气。”
……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在外清扫的奴仆面面相觑,徐先生当真好久没有这般畅快肆意的笑过了。
“好,好,好!”徐长山抚掌大笑,“七安先生果然是个趣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七安先生若是我等儒林才子,定也是国士无双之辈!”
卫瑶卿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小子当不得先生如此高看,只是闹市之中替人相看的阴阳先生罢了!”
徐长山笑道,“阴阳先生若都是如此,还有我等儒林学子的位子么?倒真是可惜了,老夫若有女儿,倒是不介意有一个这般的贤婿。”
卫瑶卿低头叹了口气:是啊,可惜她并非男儿之身,就算徐长山先生真有个女儿,怕是也娶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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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林捏着鼻子一脸好奇又痛苦的看着周围:“这骡马市好玩,但这味儿,实在是……”
“闻习惯就好了。”李欢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女子,这般娇气做什么?”
“可是实在好难受!”章之林接过身后小厮递过来的两个布条塞入鼻孔中,呼吸了一口,“这样就舒服了。”
“瞧瞧你这样子,快拿下来!”一旁的盛明辉看着他滑稽可笑的模样忍不住取笑了起来,“傻不傻啊,怪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的。”章之林指着一个经过的满头卷毛高鼻深眼的胡人,那人脸上画着东一道西一道的颜料,看起来不伦不类的,“这样的都不奇怪,我算什么奇怪的。”
“这是学唱大戏的画脸谱没画好吧!”朱赫警惕的捂着身边书袋中的小食,怕被人撞了,“瞧他穿的红红绿绿的,袖子还只带了一只。”
“好!”一阵叫好声突然响起,随即引起了少年们的兴趣,众人扒拉开人群向里望去,却见是几个身着胡服的男男女女在变戏法。
男子手举着火把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将火把扔到了堆起的柴火之上,柴火即刻燃烧了起来,几块木板被举了起来,围住了篝火,众人只能看到从木板上方窜出来的火焰。
“瞧着火势很猛呢!”朱赫边吃边看,顺带看了眼身后闷闷不乐的崔琰,“怎么啦,不开心?来看看这个戏法,很好玩呢!”
崔琰强打着精神抬起头来,应了一声,今儿八哥没出来,只他一人跟着李欢他们出来了,看他心情不好,几人就主动提议带他出来玩,一逛就逛到了骡马市。
举火把的男子张开双臂在众人面前转了几圈,而后走了进去。
“这是表演大烤活人的戏法么?”李欢等人似是已经看过这样的戏法了,指指点点道,“等出来的时候,那人还是好好的,一点都烧不伤的,很厉害的!”
崔琰睁大了眼睛望着这里,以前,他还从来没来过骡马市这么乱糟糟的地方呢,这大烤活人的戏法他从来没见过。有戏法看的少年暂且把先前的烦恼抛在了脑后,跟着一起鼓起掌来。
“好逼真啊!”崔琰感慨,“闻着还有一股烤焦的味道!”
“是啊,你不说我还没发觉,一说,我还有点饿了!”朱赫笑眯眯的摸着肚子,“一会儿去吃烤全羊吧!”
“好戏法!”少年们连声叫好。
掌声如雷。
“方才还能看到那个人站着的,现在他的人呢?”有人指着木板里头,十分不解,“蹲下去了么?”
便在这时撑起的四块木板,有一块被撞翻了,而后黑乎乎的烧焦的尸体倒了下来。
崔琰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更是惊讶不已:“好逼真啊,连尸体……”话未说完便睁大了眼睛,尸……尸体?
一声尖叫响起,慌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迅速蔓延开来。
“五城兵马司来了!”慌乱中有人惊叫了一声,鸡飞狗跳,牛撞马跑,人声混合着牛马的嘶叫声,混乱不堪。
护城将军林立阳抽着佩刀扯嗓子大吼:“不许动,都他妈不许动,乱动的格杀勿论!”
“这群刁民胆儿肥了!敢聚众看大烤活人,带走,都给我带走!”林立阳爬到高处,挥舞着手里的佩刀,“管他是谁,都带回去,反正大理寺的牢里头空着,全都给我带走。”
果然是天子脚下,这里的刁民都比别处的刁民胆子要大的多,连大烤活人都敢看!林立阳腹诽:我他妈都不敢看,这个护城将军越来越难做了,照这样下去,这回只是看,下回这帮长安刁民非当真弄死什么人不可!
“为什么抓我们!”有人高呼,“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回去跟狄方行说去,拷走拷走,都给我拷走!”
“这莽夫好生不讲道理,听说入伍前就是占山为王的匪寇,后来被朝廷招了安,立下战功才成了如今的护城将军,难怪这般不讲道理!”少年人们脸色如土,记起了林立阳的生平,“真跟他闹起来的话,他当真会杀人的!”
“带走带走!”林立阳赶着一街的男女老少往大理寺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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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道之上也是一样的热闹,炮竹声动。锣鼓喧天,两旁站满了百姓。
“三甲游街啦!”有人高呼一声,众人连忙看相街道的尽头,三甲白马游街。
少年人风姿俊秀、春风得意,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年的三甲生的好生好看啊!”
“都好年轻,也不知成亲了没有?”
“可惜不是我家的贤婿。”
“生的最好看的是探花郎,榜眼与状元郎也好看!”
……
花草瓜果纷纷砸去。
“状元郎柳州文书翰,是平民子弟,榜眼跟探花郎却是高门大户之子,榜眼是琅琊王氏的王栩,探花郎是博陵崔氏的崔璟。”
少年风流的才子游街过市。
“看探花郎的马蹄!”有人惊呼一声,指向骑白马游街的探花郎,落到他身上的花果最多,探花郎身骑的白马马蹄之处已围上了两只细蝶。
“果然是踏花而行的探花郎啊!难怪众人皆道人生得意大登科了,”有人感慨,望向这引得民众纷纷驻足围观的游街队伍,艳羡不已。
两条长街,几步之隔,一条热闹喜庆,一条混乱不堪,天壤之别。
“急报,急报!”有来使纵快马与游街的队伍错身而过,站在街边看游街,举着一块阴阳先生幡布的少年人望着来使离去的背影,不由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