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辜负他的情意。
——
孟桢乘船南下,半道上从江陵改走陆路。
这一日,孟桢行至青城境内,在入普山前,因着口渴,便在山脚处的茶寮里歇息。
茶寮里还有几个过往的行商,正一边吃茶一边侃侃而谈。孟桢刚刚落座时,便听到边上一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最近有一群山匪在青城周遭肆虐,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可让当地的官老爷头疼得很呢。你们要有去青城的,可千万得小心。”
他话音刚刚落,旁边就有另一人反驳道:“你这消息可就跟不上了。青城知府早就上报了朝廷,如今常胜将军王将军就在青城外十里安营扎寨,那些匪头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哪里还敢轻易出来作乱。”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王将军刚到青城,那些土匪就吓破了胆。这会儿,王将军可就忙着剿匪叻。”
“……”
孟桢在一旁听得兴起,不由插嘴问道:“那王将军是什么人?”
“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王呈林,曾率兵打破北蛮子,虽然才刚刚二十五岁,就立下战功无数。被天家招为驸马不提,直到如今还都手握重兵哩。”
说话人的意思孟桢明白,他偶然间曾听过一出戏文,知道天家驸马虽然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却要交出所有实权,只能领一些虚职。而这王将军,身为驸马还能手握兵权,可见其有多受天家宠信。
孟桢不由心生敬意。
喝了茶,趁着天色尚早,孟桢不耽搁,离了茶寮一路沿着山道就进了普山。
普山的山道崎岖弯绕,孟桢在两个路口走岔了方向,兜兜撞撞竟迷失在山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孟桢抬目四望,注意到右手方向的路旁有个小破庙,心里盘算了一番后就抬步朝那边走过去,预备在破庙暂歇一晚。
夜半的时候,山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甚至还打起了雷。小破庙的屋顶烂了几个洞,滴滴答答漏着雨。身下的稻草很快被打湿,孟桢翻身坐起,心烦气躁地朝庙门外望去。
庙门外一片漆黑。
没法子睡觉,孟桢便站起身来走动,活动了一番筋骨后睡意便散了许多。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蹲下身,在地上划拉,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过了青城,换水路,只消半天的功夫就能到江南的金陵城。
孟桢边点头,边继续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思绪还未展开,便听到庙门处传来突兀的重物落地声,相伴着响起的还有铁器落地的叮当声。
想起先前在茶寮听到的传闻,这普山里多山匪出没,孟桢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放轻动作,挪到破旧神像的后面,把手里的包袱塞进内空的佛像肚子里,之后他满心警惕地竖起耳朵去听庙门外的动静。
外面一阵静悄悄的。
孟桢松了口气,只当自己是听岔了。
从佛像后面转出来,孟桢不放心,移步到庙门口,抬目向外面望去。
破庙外,大雨瓢泼,淅淅沥沥的雨幕加上夜色深沉,十步外几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孟桢极目而视,确认没有什么异样后,才收回视线准备转身。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在一刹的亮光出现之际,孟桢注意到脚边门槛上倚着的一柄银光锃亮的弯刀。联想到之前那声异响,孟桢稍稍偏移了视线,发现在弯刀不到半步远的地上,黑乎乎一团,竟仿佛躺着一个人。
孟桢往后退了两步。
荒山野岭,持刀负伤,难道真的是这山中的盗匪?
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孟桢迅速转身,然而走了没几步还是折返回来,把晕厥在庙门口的人拖进了破庙里面,之后还不忘拿上那柄弯刀。
人昏迷不醒,孟桢虽然不怕有什么危险,但还是把弯刀抱在怀里防身。
然而没过多久,孟桢便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个粗嘎声音骂骂咧咧。
“那兔崽子逃到哪里去了?敢闯老子的山寨,胆子真不小,都给我好好地搜!”
孟桢心中一紧,察觉到不对。
如果没有猜错,外面那些人要找的该就是自己边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而且听着那些人说的话,外面的才是山匪,而自己身边的这个该是个……好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桢知道,无论身旁的这个家伙是不是外面那群土匪要找的人,自己只怕都要遭殃。
孟桢还想挣个好前程回去迎娶小姑娘,不想白白在荒山野岭丧命。他心思转了几回,目光落在佛像旁垂下的破布,嘴角轻轻一勾。
“老大,这破庙据说闹鬼,咱要不还是别进去了罢!”
粗嘎的声音再次响起,“庙里供的都是菩萨,哪里来的鬼,给我进去搜。”
脚步声细细碎碎地响起,苦命的小喽啰被踹进破庙,黑漆漆阴森森的破庙一片破烂,忽然“哗啦”一声响起,小喽啰猛地回头,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一团近乎没有形状的黑影从身后掠过,他打了个转,黑影又从另一边掠过,速度之快恍如鬼魅,想起山寨里老人讲过的传说,小喽啰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跌跌撞撞地爬出破庙,小喽啰抱住自家老大的大腿,哭嚷道:“里面有鬼!”
那老大不信邪,踢开小喽啰自己往前去,脚还没踩进门,就看见那佛像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还有两道黑影从两旁掠过。
那老大脚下一软,被眼疾手快的手下扶住,摆摆手道:“走,去别处搜!”
脚步声凌乱,渐渐地远去。
佛像肚子里,勉强躲在内中的孟桢收回高举的手,吹灭火折子。钻出去,又松开手里攥着的布带子,随即悬在破庙两端横梁上的破布便倏地落了地。
孟桢彻底松了口气。
天亮以后,孟桢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昨晚救回来的人依然昏迷着,此外他的身上有着好几道狰狞的伤口。伸手扯下那人的黑布面巾,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孟桢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尚有一息,不由啧声道:“还真是命大。”
话音刚落,边上便多了一道黑影。孟桢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寒光泠泠的剑。
——
信阳城里,林府秋水居。
院子里银杏树上只剩下零星的枯黄叶子,一阵秋风吹过,枯叶盘旋着飞落,与地上的银杏叶一同铺就一层金黄的毯子。一只白毛的猫儿从院中跑过,软绵的爪垫踩在银杏叶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惊得猫儿弓起背,旋即就伸长了前腿在地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林婉宜坐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被猫儿逗得“扑哧”笑出声。摇摇头,她收回视线,拿起放在一旁的绣花绷子,拈针穿线,手起针落,继续那才绣了一般的青竹。
“嘶。”锋利的针尖刺上指尖,那一丝尖锐的疼痛让林婉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丢开针,林婉宜抬起手,看着那沁出血珠的指尖不由一愣,心绪莫名不宁起来。
将指尖轻轻地放入口中,吮去血珠,轻按着手指,林婉宜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目光落于南方。
从别庄回来已有半月,林修儒也已经在两天前从京城回到信阳,而他南下却已经将近一月。
林婉宜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他的半点音讯,却还忍不住偷偷地期盼,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支使林卓从孟桓那儿探听,可始终没有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一点儿消息。
似乎自从他坦白了心意以后,她就会时不时的想到他,这回他下江南,她心里更是多了几许担忧和烦恼。方才落针一刹,绣着竹叶时,她脑海里想到的是和孟桢初次在竹林道上的见面。
他身背竹篓从万竿翠竹间抬步而来,身形挺拔不亚青翠竹竿,即便是身着粗布衣衫,但是过分俊朗的面庞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实说起来,初次相见的时候,惊艳的又何止孟桢一人?
林婉宜垂眸看向边上还差几针就要绣完的青竹荷包,手指轻轻地抚上去,轻声呢喃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
青城府衙内。
昏迷数日之久的王呈林终于醒转了过来,待听完随从的回禀,得知他在救了自己的破庙里还抓了一个贼匪回来后,王呈林却蹙了蹙眉。
“把人带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威严不减。
随从道:“将军刚刚醒过来,还是迟些时候再提审罢。”
王呈林摆摆手,坚持:“把人带过来。”
他深夜昏倒在破庙,如果真的被那群土匪发现,绝不可能有命活到现在。故而,他对随从的话心存疑虑。
乔行不敢违抗命令,应声退出去,快步就赶去了羁押犯人的牢房。
一身狼狈的孟桢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斜眼望过去,冷哼一声。
好心救人却被当成盗匪缉拿,磨破嘴皮还是被扔进牢房,孟桢窝着一肚子火气。
乔行喊了一声,见孟桢没有动作,便弯腰进了牢房,用脚踢了踢装聋作哑的人,没好气的道:“起来,将军召你过去问话!”
“呵。”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孟桢冷哼一声,起身。
他倒想去看看是个什么狗将军瞎咬吕洞宾!
从牢房到王呈林的居室不算近,一路上乔行都在催促,可孟桢偏悠悠然行路,等到了王呈林的居室,进屋后,他更是笔直地站在那儿,不肯屈膝。
拦住想要动粗的乔行,王呈林看向站在堂中的孟桢,因见他面有不平色,便轻咳一声,徐徐开口道:“部下无状,还请恩公见谅。”
他潜身匪寨多日,对寨中盗匪眼熟得紧,自然一眼认出孟桢并非匪盗,而且笃定自己没被那些追杀自己的匪盗找到,该也是得了他的援手。
孟桢本以为乔行口中的将军会是个不讲理的,正窝着气,乍听到王呈林的话不由错愕了一下,继而侧目望向堂中炕上面色苍白却依旧坐的挺直的男人。当视线落到他脸上的时候,孟桢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新完毕,要猝死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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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点蜜
端坐在炕上的男子面容清隽,眼形仿若桃花,眼尾处却略弯,稍稍向上翘去。因他此时面色苍白,眼周的红晕愈发明显起来,将男子面上几许威严之色淡去,愈显平易。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一双桃花眼,孟桢竟从心里生出几分熟悉感来。他细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位将军的形容,越发觉得他眉目之间有几分□□像极了一个人,一时不由脱口而问:“将军是哪里人士?”
王呈林早把孟桢的神态变化尽数纳入眼底,见问,微怔一下,旋即便回过神来,道:“江南金陵人士。”
“江南金陵……”
“有何不对?”
孟桢摇摇头,只当自己多心。天下之大,物有相似,人生得相仿也不稀奇。
他目光逡巡了一回,注意到站在门口守着的乔行,他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他可没忘记自己曾被人当成居心叵测的盗匪、用剑架着脖子押进青城府衙的事情。
“既然将军如今已经无碍,那么是否可还小民一个清白,放我离去?”
王呈林颔首,“这是自然。”手撑在炕沿上,他慢慢地站起身,抬步走到孟桢跟前,拱手施一礼,为乔行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致歉。
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又是一朝驸马,把身段放低到如斯地步,孟桢哪敢当他这礼,移步避开,他抿抿唇道:“这跟将军没有关系。”说着,他望了乔行一眼。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白吃一遭苦头,追根究底,罪魁祸首还是门口那个冷面小将。
王呈林注意到,立刻扬声喊了乔行进来。
方才在门外,乔行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明白,知道是自己鲁莽误会了孟桢,他脸上满是讪色。可他惯在军中行走,平日多被人奉承恭维,鲜少向人低头,这会儿对着一身粗布衣衫的孟桢,道歉的话在嘴边囫囵半天也吐不出来。
见此,孟桢冷嗤一声,淡淡地道:“乔大人不用为难,我孟桢不会得理不饶人,只是想与大人说一声,日后还是擦亮了眼睛再抓人,不然只怕迟早要败坏了王家军的声名。”
他背脊挺直,说话不卑不亢,王呈林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赞赏。他眄一眼乔行,肃声开口:“赔罪,然后自己去领军法。”
“……属下遵命。”
乔行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孟桢,抱拳一拱手,声音洪亮地道:“这事的确是我乔行做的不对,这里给你赔罪了!”话音落,埋头弯腰,谦恭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而,他的腰还没有完全弯下去就被孟桢扶住了胳膊。孟桢眉梢微挑,嘴角翘起,笑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
被关在青城的牢房两天,此时的孟桢一身狼狈,实在难以出门在大街行走。于是他向王呈林提出要借一间客房洗浴更衣的请求,同时还不忘询问起自己包袱的去向。那一日乔行抓了他,顺道还从佛像的肚子里搜走了包袱。
王呈林闻言看向一旁的乔行,后者立刻唤了人去取了包袱过来。孟桢仔细地检查了包袱,之后才跟着一个小兵去客房洗浴。
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孟桢还未来得及离开,就被人再次请进王呈林的屋子。
王呈林让他坐下,而后看向他问道:“听说你此行是要往金陵城而去?”
见孟桢颔首,王呈林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面上笑意清淡,“我离乡数年,思念故里日久,这里有家书一封,想劳恩公捎往金陵。”一面说,一面又从身后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和书信一齐推到孟桢面前,道,“今次若不是幸得恩公仗义出手,只怕王某早就命丧荒山,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恩公千万不要推辞。”
孟桢眉头轻皱,不解:“将军放心把家书交予我?”
他心里真正不解的是,王呈林身为将军又是一朝驸马,手下兵将随从无数,想送家书回乡,为何要放着专门的信使不使唤,偏偏要把托付给自己?
“各人自有各人的为难处,这封家书唯有交予你才最是稳妥。”世人只晓得他是手握兵权的天家驸马爷,是威风慑人的常胜将军,却不知他怀揣秘密,步步如履薄冰。“何况这也只是一封家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