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日的夜里,蛙声一片。菡萏苑里,林婉宜习惯性的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到临窗的软榻上,就着窗户边立架上的烛火翻开起来。
夜风习习,吹得烛光扑朔跳动。莲枝端了盥洗用的清水进来,瞧见了,当即就皱了眉板了脸,“姑娘,老夫人都说了多少回了,让您别总是夜里看书,仔细烛火晃坏了眼睛。”
她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林婉宜的外祖母,宋老夫人。
林婉宜这一习惯是打小跟着父兄养成的,被接到江南宋家,宋老夫人发现后就一直三令五申的要她改了这毛病。也因为宋老夫人看得紧,林婉宜鲜少有机会在夜里摸到书角。然而这才回到信阳没几天,她便把老夫人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去。
莲枝从前是在宋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念叨自家姑娘的功夫丝毫不下老夫人。
林婉宜无奈地合上书,将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恹恹地咕哝:“好好好,不看了。”
莲枝见了,掌不住“扑哧”笑了一声,一边扶她去漱洗,一边道,“姑娘也莫要嫌奴婢啰嗦,实在是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了,我要是伺候得不好了,赶明儿回江南,可没有好果子吃。”
“再者而言,奴婢不也是为了姑娘好。有多少好书是白日里还看不完的?”
“……”
伴着莲枝的念叨声,林婉宜默默地漱口净面更衣,等她坐在拔步床上时,莲枝已经从夜里看书不好说到了今日在饮月楼的见闻。
“你说,在饮月楼看到了谁?”林婉宜突然开口问道。
莲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呆呆地道:“就是前天在城外遇到的,帮忙推了马车的那个农家汉子……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林婉宜垂眸看了眼搭在绣衾上素白的手,嘴角微微一抿,摇头,“没什么。”
若果真如莲枝所言,那人今日也去了饮月楼,岂不是下午她并没有看花眼?
原来,那会儿从酒楼出来,林婉宜坐在马车上掀帘往外看时,不经意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可惜当时隔得有些远,她只能看见那人拽着绳子先是跟一只发了脾气的驴子在较劲,紧接着就倒骑着驴子走远。
林婉宜在书里看过张果老倒骑毛驴的传说,但亲眼见着人这样还是头一遭。
那画面委实滑稽,她印象深了点,这会儿听了莲枝的话,一下子就把那道身影跟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男人对上了。
莲枝注意到她嘴角的笑意,歪头问道:“姑娘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吗,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而回应她的是林婉宜的再一次摇头。
——
林婉宜刚回到林家的时候还有些不大适应,但小宋氏处处照顾周到,加上林秋宁又是个活泼黏人的性子,渐渐地林婉宜便松快了下来,也慢慢地寻到了一丝熟悉的家的味道。
但美中不足的是林卓仍然不肯和她亲近。
林婉宜明白,自己离家时弟弟年岁小,对自己没有什么印象,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们姐弟也未曾见过一面,自然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她心里虽然艳羡弟弟和林秋宁的亲密,但是却没有生出不满来,只想着日子久了,定能改善二人的关系。
至于林卓,他其实并不是认真地排斥林婉宜。只是他早习惯了自己有个妹妹,如今陡然生活里多了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更何况,小少年心里对兄长和姐姐抛下自己不顾还存着埋怨,故而才会时常想着捉弄林婉宜。
日子小打小闹,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六月廿八是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也是林婉宜的表哥苏远乔成亲的大喜之日。
林家老太爷膝下所养唯有一儿一女,乃是林婉宜的父亲林修儒和姑母林满娘。二十多年前林满娘执意下嫁贫穷书生苏仲,林老太爷惜才没有阻拦,但一众亲邻鲜少和林满娘与苏仲夫妻俩走动。如今时过境迁,苏仲做生意发了迹,苏家成了信阳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这苏家大少爷娶亲,前来贺喜的,不提苏林两家的亲眷,单是旁的有意攀交的人就险些把苏家的大门门槛踏破。
林婉宜和林秋宁一大早就跟着小宋氏到了苏府,帮衬林满娘招待前来贺喜的宾客女眷,半天忙活下来,素喜安静的林婉宜就被吵得头疼。
小宋氏心细,注意到了,便让她悄悄避出去透透气,迟些时候再回来。
苏远乔去接新娘子还没回来,眼下苏府还不算忙乱,各府的夫人小姐有林满娘和小宋氏招呼着,也无暇注意到她。林婉宜瞄了一眼花厅外葡萄架的方向,一下子就看到里面躲在一起说话的林秋宁和苏幼萝,想来走开也是无碍?
林婉宜对苏府的花园不熟悉,领着莲枝东走西转,一不小心却是越走越偏。
抬头看向眼前突兀出现的木质小角门,林婉宜方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花园的尽头。
她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一声,偏首对跟在身侧的莲枝道:“走罢,沿原路回去。”
言罢,转身,只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隔墙突兀响起的叫骂声惊住……
作者有话要说: 孟大宝:蠢驴子!
小毛驴:你果然有自知之明。
第8章 八点蜜
【一张嘴,足够颠倒黑白。】
“把人拦住!”
“啧啧啧,要真没偷东西你跑什么跑?”
“别以为我没看见,刚刚就你进了厨房。看你这身打扮就是个穷骨头,丢了的两包血燕,肯定是被你给顺手牵羊了。小子,我劝你趁早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就把你给扭到官府衙门去!”
猴脸尖腮八字胡,一双细眼眯成缝的管事一边招呼小院里的下人把正欲离开的男人拦下,一边撇着胡子大声斥责,尖利的嗓门够大,但又并不足以招来边上大厨房里忙活的众人。
孟桢看着被堵上的去路,眉头一下子皱紧,转身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曹平,见其一脸得色,甚至掺着几分幸灾乐祸与耀武扬威,他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唇角,动作不紧不慢,半晌才微眯着眸子,反问:“曹管事的吃相怕不是有些难看?”
月前,他给饮月楼送过两次蔬菜,因为应季的菜色新鲜,货源足够,便跟酒楼订下了每隔五天运一次菜进城的约定。原本今儿是廿八,还不到约定的日子,可昨天酒楼的掌柜特意着人去村里送了信,说是饮月楼承办了苏家大少爷娶亲的酒宴,让他提前两天供菜,又说店里人手不够,劳他直接把菜拉到苏府后厨。
因着有额外的银子可以赚,孟桢应承了下来,今天起了大早进城。卸菜搬进苏府后厨边上的小院,全程都顺利得很。可等孟桢按着那送信人事先说的话去跟府里的管事结算菜钱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曹平是苏家后厨里专司买菜的小管事,在平日采购蔬菜肉食等过程中习惯了捞点油水。今儿趁着大少爷苏远乔娶亲,就更加心痒手痒。他因见饮月楼派来送菜的是个眼生的人,悄悄一打听,得知孟桢就是打乡下来的一个小菜农,以为他没见识好欺负,便想着多捞点回扣,故而在算钱时故意克扣了一两银子。
曹平行此事一贯猖狂,克扣起银子从不是偷偷摸摸干的,反而直言说了出来,言辞之间不断暗示孟桢在那一两银子之外再孝敬些上来。
起初曹平索要回扣,孟桢心里虽不爽,但念着今日他是帮饮月楼的忙,闹得难看了,少不得要连累薛老板的声名,故而就给了他一两银子。只可恨曹平贪得无厌,一来二去孟桢也有些动火,竟是直言拒绝了。
曹平见他不识趣,便出言威胁他,只说顺了他的意千好万好,否则就跟饮月楼那边告状,断了孟桢和酒楼的生意往来。
而孟桢平生最看不惯如曹平这般仗势欺人之辈,两人难免起了龃龉。争执间,曹平脚下不慎栽了跟头,当众跌了脸面后恼羞成怒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吃相难看?”曹平叉腰笑了两声,“大爷给指明路你不走,还敢反过来威胁大爷,呵,劝你还是识时务些比较好。”
说着,他走到孟桢跟前,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孝敬大爷一两银子,以后府里厨房就还能再找你进菜,可不就赚的更多了?年轻人,眼光该放长远些才是。不然,这偷东西的名声传出去,全信阳城可没有哪家再敢要你的菜了,哦不,应该是你们整个陆河村种的菜了。毕竟人品比菜品更重要。”
孟桢握紧了拳,心知不该在这里闹出是非,可看着曹平的嘴脸,他心头就堵着一口气,沉默半晌,咬牙道:“休想!”
助长歪风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他也不信就凭曹平一张嘴还真的能颠倒黑白。
曹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像孟桢一样不识趣的,左右这小院子里都是他的人,他可不介意教训教训这没眼力见的人。
就在曹平挥手让人扭捉住孟桢的时候,离他几步远的小角门突然被人推开。
莲枝推开角门,看了眼小院里的场景后,方退开两步让出身后的林婉宜。
小姑娘年轻貌美,身上衣饰精贵,一看便是有些身份的人。
曹平虽不识得,但也知道这是轻易不能得罪的,于是搓搓手,上前行礼赔笑:“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走到这后厨之地来了?这儿脏乱,姑娘还是移步别处吧?”
他原看着林婉宜生得娇怯柔弱,理应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就以为她是无意迷路至此。然而当林婉宜莲步轻移穿过角门走进小院以后,曹平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方才他虽压低了声音跟孟桢说话,可角门的方向离得很近,保不准隔墙就能听到些什么。
“姑娘若是迷路的,小的打发人送您回花厅?”曹平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就喊了边上一个小丫鬟上前。
只还没等他再开口,便听到一个轻细的声音徐徐响起。
林婉宜没有去看院子里的其他人,目光只静静地落在曹平身上,温声道:“我不急着回花厅,却有旁事问你。”
“啊?”
“方才我在门外听到这边吵嚷,说抓着了偷东西的贼,不知是怎么回事?”林婉宜问。
曹平摸不准她的身份,又见院中局势瞒不过人,只咽了口口水,指着孟桢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抓到了一个今天趁着府里办喜事混进来偷东西的小毛贼而已。”
“嗯?他偷了府中什么东西?”
曹平道:“这是苏府的事,姑娘一个外人怕是不好过问。”
他话音一落,边上的莲枝便轻哼道:“你家夫人是我家姑娘的亲姑母,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既问你话,你就说。”
“原来是林姑娘。”曹平愈发觉得头疼,可身在虎背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道,“血燕,这小子偷了府里两包血燕。”
“我没有!”自林婉宜踏入院中后,孟桢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会儿说着反驳的话,目光里更是多了点东西,像是焦急与不安。“是他含血喷人!”
下意识的,他不想林婉宜误会自己。
“嘿,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曹平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对林婉宜时又笑容满面,“他这样的乡下人眼皮子浅,又最会狡辩,林姑娘您可别被他给骗了。”
被骗?
林婉宜眨眨眼睛,视线从曹平身上移向孟桢的方向,却不期然撞上一双眸色幽深的眼,她微微一愣,注意到他脸上隐隐的不安。
不提她方才隔门听得清楚明白,单论前番两次对他的印象,她都认为他不是会干出偷鸡摸狗勾当的人。只这会儿曹平言之凿凿,她要帮他证明清白也得论个法子。
“虽然是你亲眼所见,但捉贼拿赃,丢失的血燕可曾在他身上找到?”
林婉宜努力地去回忆当初在江南时撞见自家舅母教训恶奴的画面,小脸微绷,尽力摆出威严的模样来。
孟桢在一旁看着,不由扯唇笑了。
小姑娘生得柔弱,这般非但不唬人,反而……有些勾人。
可一旁的曹平却被唬住了。
偷血燕不过是他气急才栽在姓孟的头上的子虚乌有的罪名,兼着临时起意,又哪来的赃物可捉?曹平急得头上的汗都流了下来,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心虚地道,“他身上是没有,可谁知道是不是被他给藏起来了,再者说,他有没有同伙也两说……林姑娘,这都是些芝麻谷子的小事,不值得您费心,小的让人把他送到衙门去就完事了。”
“今儿是苏表哥成亲的大喜日子,出了这等事,又怎么能算小事呢?”林婉宜微微侧着头,眨眨眼睛说道。
“还是请姑母她来处置罢。”
言罢,她抬眸看向刚刚被曹平召至跟前的小丫鬟,“你去花厅走一趟吧。”
小丫鬟却不敢动。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曹平撒了谎,可没人敢得罪他,只因为他家婆娘是苏夫人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
林婉宜看出了小丫鬟的畏惧,便扭头看了一眼莲枝。后者会意,转身从小院的正门出去,随手拦了个丫头让她去找林满娘。
到了这时候,曹平终于知道事情闹大了,但心底还是存着点儿侥幸。
既是去找林满娘,那肯定得通过他婆娘,只要她给拦了下来,想来就凭林婉宜一个表姑娘也不能把他给怎么样。
这样一想,曹平就松了一口气,背脊当即就挺直了。他不敢对林婉宜露出不满,但却不怵孟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哼了声。
看他待会儿怎么收拾他!
作者有话要说: 孟大宝:看谁收拾谁╮(╯▽╰)╭
第9章 九点蜜
【从不知,会对你,信任轻付。】
曹平的侥幸之心在看到一身华服的林满娘款步而来的一刹被捻灭,而当他找了一圈也没在她身后看见自家婆娘后,他整个脸上都露出了灰败之色。
说来也是他倒霉,小丫头去寻林满娘时,恰好王妈妈被林满娘派去别处了,这桩事就直接被捅到了林满娘跟前。
对于府中有人擅自利用职权贪扣钱财,林满娘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查处始末,加上近半年来都忙着儿子的亲事,更是没有顾得上。她原想着等府里亲事办完以后再费些周章肃查,却不料今日侄女儿竟歪打正着的撞见了。
林满娘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得知了自然不会按下不理给人喘息机会,因此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