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永宁听说他来,才会忐忑。谁知他和颜悦色、高高兴兴,好像真只是来看她、看刚出生的外孙女。
永宁不明白了,扪心自问:我有这么得宠吗?
她小时候当然受宠,毕竟是永兴帝第一个孩子。但后来永兴帝有了儿子,有了别的女儿,她又长大了,也就没有小时候那么亲近了。待她出嫁,见面的时间更少,感情也就更不如从前。
永宁不明白,永兴帝自己却明明白白,他只是忘不了余慧心当日的话:圣上这江山,会传给公主吗?
他本来不觉得这世道重男轻女,只认为男女有别、理所应当,但这问题的答案,却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江山当然不能传给公主,就算他想,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他还不想。
他觉得自己亏欠女儿,从前以为对她们很好了,现今才明白自她们出生起,他就注定了要亏欠她们。
他想,既然江山不能给,那别的不该再吝啬。永宁给他添了一个外孙,他的第一个孙子辈,他当然该来看看她。
看完了,永兴帝心里莫名轻松许多。回到正堂,裴义淳和余慧心还没走。
他去看永宁之前,给裴义淳放了话:“你先不要走!”
待余慧心和裴骊珠出来,裴义淳就没带她们离开。如今永兴帝回来,三人起身请安。
永兴帝摆摆手,坐下来问:“《探案录》第三卷可写好了?”
裴义淳和余慧心对视一眼,裴义淳道:“回陛下,今早刚刚定稿,臣正想抄录了给圣上送去。只是得了表姐的喜信,就先搁下了。等下回去,臣会继续抄,明日就给圣上送去。”
永兴帝扫他一眼:“等到明日,怕是你家里上下都看过了。”
“……”
裴骊珠抿紧唇,尽力装傻。其实也没有全部都看,就她和安阳。裴老爷虽然也会看,但并不像她们那么惦记,会缓几日,有点先君后臣的意思。
“既然碰到了,就不等明天了。”永兴帝起身,“走,去你家!朕等着你抄,拿到抄本就回宫。”
“圣上!”裴义淳惊,义正言辞,一副忠臣进谏的模样,“国事重要!”
永兴帝笑:“《探案录》写得好,以此出题新选出不少人才,刑部与大理寺办案能力大大提高,连犯事的百姓都少了,这怎么不是国事了?怎么,你还想拦朕?”
“臣不敢!”裴义淳赶紧摇头。
“那就走!”
……
到裴家后,永兴帝不让人通报,直接去内堂。
安阳揪了裴老爷陪她下跳棋。她在小辈面前以身作则、说一不二,在裴老爷面前却总悔棋。
她不但自己悔,还要求裴老爷悔:“你刚刚走这里我就跳过去了,你也不知道给我搭个桥!退回去,重来!”
“我们现今是对手,我怎能替你搭桥?”裴老爷气得吹胡子,“我从不悔棋!”
安阳瞪他一眼,自己动手给他悔了。
他抓着胡子:“你一个人玩得了!”
安阳一听就来气。还不是他不主动,她才硬叫他来的!年轻时就天天黏着她,真是老了人老珠黄了……
裴老爷见她好似气着了,犹豫了一下,决定哄哄她。儿孙都成群了,没必要闹笑话。
正这时,门外的丫头噗通跪了一地,颤着声音道:“殿下、相爷……圣上来了。”
裴老爷倏地站起,袖子带翻了棋盘。
“哎呀——”安阳叫了一声,看见满地珠子,一拍案几站了起来,“他好好地又来做什么?”
“我的公主呀!”裴老爷可没她大胆,敢数落皇上,下意识想捂她嘴,走到她身边又改为抓她的手,拖着她朝外走去。
跨过门槛,永兴帝已经到跟前了,裴老爷急忙拱手行礼,安阳福了福身。
永兴帝笑道:“你们在做什么?朕可听见了!打坏了什么东西?裴卿,朕一向以为你与皇姐恩爱,怎么还偷偷地闹起来了?这些年没少背着朕欺负她吧?”
“臣……臣哪敢。”裴老爷知道他是打趣,没什么好怕的,就是很窘。一大把岁数了,又不是小年轻,吵吵闹闹还被抓住,真是越想越脸红。
一行人进了屋,永兴帝看见地上的珠子,疑惑:“这是什么?”
安阳道:“六娘想出来的,叫跳棋,至多可以六个人玩。”
“什么时候想出来的?”永兴帝扫了眼余慧心,愤愤不平,“居然瞒着朕。”
余慧心惶恐,嗫嚅道:“就是个小玩意……不敢献丑。”
“朕看挺漂亮嘛。”
安阳朝丫头招手,汀兰和沅芷上来捡棋。
永兴帝伸出手,要了一颗把玩,笑道:“朕猜法子是六娘想的,东西却是六郎做的,对不对?”
“圣上圣明。”裴义淳急忙恭维。
永兴帝扫他一眼:“还不去抄书?”
裴义淳马上跑了,不忘拉走余慧心:“让六娘帮我,可以抄得快些。”
永兴帝微窒。怎么?还怕朕抢她不成?
他没好气地挥挥手,对安阳道:“你家六郎,最是抠,也最会享受。”
“咳咳……”裴老爷忍不住替儿子辩解,“六郎是不贪别人的,才需自己省着。”
“果然是亲爹,说得这般好听。”永兴帝乐不可支,“来,这棋怎么个下法,教教朕。”
这棋一下,永兴帝就留在裴府吃了晚饭,临走时不但拿了《大盛探案录》第三卷,还要把裴义淳精心打造的跳棋带走。
裴义淳当然要拒绝!
这不是钱的事!这棋是他为了娘子拿出珍藏多年的宝石,放在安阳房里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怎能再送进宫去?进了宫,那就是有去无回了!
“你怎地这般小气?”永兴帝皱眉,“这样,朕拿东西与你换。明日你进宫,自己挑去!”
裴义淳还是不乐意。如果不是为了娘子做的,给了也就给了,自己去挑赏赐,可劲儿赚回来就是了!但有了一层意义,就不一样了。
不过皇上想要,他也不能不给,只好说:“这是我娘子的主意,要挑也该她去挑。”
“哟~替你娘子要赏赐呢?”
“嘿嘿……”裴义淳倒不掖着。本就是她娘子的功劳,还不能要赏么?
永兴帝看了一眼余慧心,抚着《探案录》道:“郡夫人自然要赏。这书不但能选拔人才,还能教化民众,可谓大功一件。”
余慧心道:“妾身不敢当。”
“多少男儿不及你,有什么不敢当的?不过你已是郡夫人,却不好往上升了。”永兴帝看向裴义淳,笑道,“这样,夫凭妻贵,朕给你升度支郎中,下月上任。”
裴义淳:“……”
裴老爷轻咳一声。
裴义淳急忙谢恩,完了转头对余慧心深深一揖:“也谢谢娘子了。”
余慧心脸红。
永兴帝哈哈大笑,终于走了。
裴家众人送完驾,放松下来。虽说是荣宠,但到底伴君如伴虎,自然还是紧张的。别看安阳面上敢和永兴帝呛声,心里也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回到内堂,裴老爷嘱咐裴义淳:“圣上器重你,你得好好为圣上分忧。”
大家都知道,夫凭妻贵不过是玩笑话,永兴帝既选了他,自然要将他一步步升上去委以重任。
裴义淳点头应是。
安阳道:“现在棋没了,你得重新做一个出来。”
裴义淳急了:“我可没珠子了!上次做了,府里的工匠已经学会了,你直接吩咐下去就是!”
“那书呢?第三卷呢?你只记得给圣上,倒忘了你亲娘!”
裴义淳委屈地扭开头。
余慧心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娘,在这里。圣上多留了一会,我们有时间抄两本,这本是你的。”
“哎哟~”安阳欢喜地接过,“这可好。圣上估计还得回宫再看,还是我第一个看到——你俩除外!你们写的,不算!”
“嗯,娘说的是。”裴骊珠从座位上爬起来,凑到她面前。
裴老爷叹气:“这么晚了,明日再看吧,别伤了眼睛。”
“那你以后也别在晚上进书房。”安阳头也不抬。
裴老爷闭上了嘴。他公务繁忙,晚上不进书房,得积下多少事儿,还怎么替圣上分忧?
……
睡觉时,余慧心对裴义淳道:“我想学骑马。”
裴义淳惊讶:“你不会?”
“小时候骑过,已经忘了。”
余七巧小时候学过,但没打过马球。她自己则是完全没接触过,属于余七巧的那份记忆就不好当做经验了。
“今天去看永宁公主,她说出了月子要带我去打马球。我一点都不会,想着以后或许还有旁人约我,那得先学起来。”
裴义淳顿觉对不住她:“辛苦你了。”
这些高门贵女,没事儿就要找些玩乐,马球就是其中之一。她若不嫁他,倒不一定要学。
余慧心听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有些感动。她倒不全是为了他,更多的是一种“技多不压身”的想法。当写手就是这个毛病,什么都想懂,什么都想会,什么都想去体验(犯法的除外),生怕哪一天写文就需要了。
虽不是为了他,但他能这样体谅她,她当然更爱他了,没嫁错人啊。
她搂着他道:“那你给我找个师父?”
“找什么师父?我教你!”
“你有时间吗?”
“有的有的……”大不了早点散值,反正旁人都这样,他偶尔也该随波逐流。不然年纪轻轻的不合群,大家肯定不喜欢他。
第二天,裴义淳就开始教余慧心骑马。
公主府占地广,有跑马的地方,正适合学习。
安阳听说之后,皱起眉头——这两个人,话说得好听,以为他们要生孩子了,结果又去骑马,这哪有准备生孩子的样子?
忍了几天,她终于抓住一个机会教训余慧心:“你和义淳成亲快一年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怀上了,寻常要多加小心。”
余慧心这两天骑马骑得腰酸腿痛,自然一下就联想到了,乖乖点头。
安阳却怕她不懂,直言:“听说你在骑马?这样危险的事怎么做得?”
“……我会当心的。”余慧心小声道,“义淳看着我,不会让我摔着。”
安阳皱眉。
余慧心知道她不满,但话已经说到这里,却不能打住,只能继续:“原本也没想学。只是那日去看公主,见她身体康健,我想着自己寻常不怎么动,将来生孩子肯定不如她。自己受累便罢了,就怕对孩子不好。”
古人的认知不如后世,但也知道强身健体的好处。安阳又生过好几个孩子,类似的话太医嘱咐了不少,听完就和颜悦色了:“你知道便好。我就怕你不知道,才担心。不然真怀上了,小心着总比乱动好。”
“嗯嗯嗯……”余慧心赶紧点头。
安阳叹气:“你们也是……尽让我操心!”
余慧心不好说什么了,在心里感慨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过了一个月,太子妃生了,一举得男,宫里宫外都很高兴。唯一让人忧心的是,太子妃生这个孩子失血过多,自己不太好。
裴骊珠去看过几次,余慧心一直陪她去,也见到了赵静贞。
赵静贞本有些婴儿肥,怀孕的人几乎都会胖,她不但没胖,甚至比从前瘦削了些,气色极差,身体肉眼可见地单薄。
裴骊珠看了她回来,难过地对余慧心道:“前儿看着永宁表姐健健康康,我以为静贞也会一样,怎么会……”
“她年纪小。”余慧心叹气,在后世,赵静贞还是个高中生呢,“不过有太医在,好好调养,总会好的。”
裴骊珠点头,小声道:“真吓人,我不敢嫁人了。”
其实她已和安阳说过不嫁人了。
何四那事,虽然裴家尽力瞒着,但到底会走漏些风声,原本对裴骊珠有意的人家,都没了动静。不是她的错,别人却会猜测她出了什么事。
她自己有了主意,安阳和裴老爷就不急了,一来是现今的确不好找,二来她心里有芥蒂,要她自己想通才好。
其实她早已想通。谁叫她有一个好嫂子,会写故事。本来还有些不为人道的情绪,看完那些书也觉得无所谓了。自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觉得一辈子待在家里,和六哥、六嫂一起玩才好。
……
时间到了八月,又从北山避暑回京了。歇了两天,太医来给余慧心号平安脉。
余慧心略微有点压力。
三月就放弃了避孕,结果一直没动静。前几个月她还很淡定,最近两个月就有点担心了,甚至算着排卵期,一定不能让裴义淳在那两天休息!
把完脉,太医没道喜。
余慧心暗自揣测:该不会不孕不育吧?否则事情在做,就该会怀啊。而且她还知道排卵期,可比古人盲狙容易中。
余七巧是怀过的,当然不能说她不孕不育,但锅也不能扣给裴义淳,毕竟余七巧流过产,身体肯定不如从前。
她在担心,安阳也在担心。
太医给余慧心诊完脉,按例要去给安阳回话。
成亲都一年多了,最开始安阳听说没喜,面色不变,前阵也不说什么,今天实在是忍不住,沉声道:“你老实告诉我,六娘这身体是不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