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庵道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开口,似乎是想将这事儿轻拿轻放,“我听院里王老师说,阿芙比赛那天跑北京去慰问你了?”
傅聿城没有隐瞒,“是,师姐那时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调,从天津跑去北京,还假借他梁庵道的名义,这事儿哪可能瞒得住。
梁庵道心中纠结。
章评玉确实嗅觉敏锐,从梁芙指导院会舞蹈这一个事情就能联想到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们猜来猜去的,唯独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傅聿城的家庭条件,实在是……
这和歧视不歧视没关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收下这个学生。可涉及到梁芙,这标准就没那么简单了。
今日把人叫过来,上下左右琢磨,实在是挑不出这学生什么错来。可如果说就任由梁芙……他又觉得不对味。
他钻研一辈子法律,讲理性讲逻辑,到这件事上,全都不灵了。
梁庵道笑说:“阿芙打小是个有主意的人。”
这话里意思就深了,傅聿城有些抗拒去仔细揣摩,他本能觉出梁庵道的态度并非偏向赞同。
梁庵道说:“那时候她想学跳舞,她妈妈不让,觉得学舞辛苦,还出不了头,想让她正正经经读书,能读金融专业是最好的。但阿芙不同意,非要跟她妈妈杠到底,问清渠借钱,翘课偷偷跑去上舞蹈课……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居中调停,劝说她妈妈跳舞这项事业做到业内顶级,也是桩了不得的成就。最后,她俩歇战,达成协议,倘若阿芙在跳舞上出不了成绩,或是出现厌怠情绪,那就听家里安排,乖乖回去读书。”
梁庵道把梁芙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明珠一样宠,还干不出粗暴/干涉横加指责的事,他挺清楚要是梁芙一意孤行非得跟了傅聿城,他多半还是会妥协的。只是这件事怎么妥协,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梁芙不受一丁点委屈。
傅聿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似又给他留有余地,生门窄窄一线,前有两尊阎罗把守,端看他如何平安度过。
梁庵道敲边鼓的目的达到,不再多言,让傅聿城回去好好休息,专心备战决赛。他决定先把这事瞒下来,不透给章评玉,不然又得横生事端。
至于傅聿城和梁芙……且再观察一阵吧。
离开梁庵道办公室,傅聿城仔细咂摸方才梁庵道打机锋的那些言下之意,觉出一些悲凉的况味。这种被人捏住命脉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真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种人,为了认准的事,难到极致他连尊严都能舍下。
可唯独梁芙让他不知如何去办,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一个不能两全的命题。到底砝码放在天平的哪一端,才能虽知艰难,落子无悔呢?
第16章 落子无悔(03)
ICC中文赛小组的海牙之行,比想象中平淡,如果不是即将回程之时乔麦弄丢了护照不得不大使馆一日游这件事,给这一次行程平添几分惊险的话,或许还能更平淡些。
因为一山自有一山高,他们尽力了,但只得了第三名。应了邵磊的乌鸦嘴。
所幸得了几个单项奖,其中一项是傅聿城挣来的,最佳检方律师庭辩奖。
雷声大雨点小,与临走前被给予厚望的声势浩大相比,回程他们颇有点儿灰溜溜的。当然,这只是在别人看来,比赛结果虽不如人意,但读研的几个老油条惆怅一阵就自我消化了,唯独乔麦。
得知只是季军的时候,她直接就哭了,哇哇大哭,引得别校学生纷纷侧目。乔麦怕打扰别人,便把身上外套脱了,罩着脑袋呜呜哭。杨铭怕她缺氧,给她把衣服掀了,她就咬着嘴唇无声哭,大家掏出手机来对着呱呱一阵乱拍。
其实大家都有遗憾,但似乎调戏抱头痛哭的小学妹更有意思。
回来之后,学校网站上不痛不痒地发了篇新闻稿,把他们跟海牙那边的裁判合影的照片挂了个焦点图。傅聿城看合影中的自己,还真是有点傻。
这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傅聿城得知了两件事。
一是业内大牛程方平跟人合伙开设的律所在崇城设立分所,向恩师梁庵道点名要他过去实习。
二是梁芙巡演年中休息,能有一周时间留在崇城。
梁芙下飞机之后,是方清渠开车去接的。
自工作之后,方清渠就把他之前价值连城的坐骑给雪藏了,日常开一辆朴实无华的大众。
梁芙实打实在外跑了半年,留在崇城的时间少之又少。方清渠盘算上回见她,还是替她践行的时候。这回给人接风洗尘,方清渠学乖了,只请了少数几个朋友,包括周昙。
其实梁芙不愿去,崇城有她记挂的事,傅聿城肯定排在这劳什子的接风宴之前。
然而方清渠一直好言相劝,“就吃个饭,吃完就散,不耽误你时间。”
她勉强答应下来,上车便眯上眼,似睡非睡。
方清渠:“周末我要去相亲。”
梁芙直接笑出声,十分不给面子,“这么老土?”
“阿芙,你这反应哥太伤心了。”
“不然怎样?我带人去劫亲?你妈给你安排的肯定错不了,还是安心享受吧。”
方清渠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她永远一副没良心的模样,他不知道是跟她的相处方式一开始就错了,还是这事儿压根就是性格决定命运。
吃饭的地方是方清渠熟悉的私家餐馆,预约制的日料店,格外清净。进门梁芙先去拥抱周昙,周昙还拿着烟,只能手张开远远拿着,怕给梁小姐的真丝裙子烫个窟窿。
周昙“啧”一声,“行了啊行了啊,我没有抱女人这癖好。”
周昙便跟她讲这几个月团里发生的事,谭琳资质好又有野心,很有可能被当做下个台柱来培养。
这些梁芙隐约都听说过,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这行业,一将功成万骨枯,能不能做到顶尖,除去实力,还看造化。
途中梁芙离席,去了趟洗手间。
周昙跟过来,对梁芙说:“阿芙,昙姐想请你帮个忙。”她从口袋里摸出烟,取出一根含在嘴里,又去摸打火机,点烟时候手颤抖,好几下才点着。
梁芙明白过来这顿饭的真实意图,“昙姐你说。”
“还记得你上回带傅聿城去打牌吗?那宅子的主人……出事了。”
接下来的内容梁芙听得一头冷汗,不敢细想这背后水有多深。她不完全清楚性质有多严重,但能让周昙六神无主的,必然非同小可。
“昙姐,我说句实话,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掺合。”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人提携过我,我最后帮他一把,也算仁至义尽。阿芙,你认识靠谱的律师,能接这案子的,帮忙推荐一个。不强求,能让他少判一年是一年就够了。”
“我能帮你介绍,至于接不接,要你自己去跟他们谈。”
周昙抹了把脸,抽口烟,哑声说“谢谢”。
这天吃过饭,梁芙本是打算直接去找傅聿城,然而章评玉知晓她的行程,自她下飞机起便连番催促,她只好打消念头先回家去。
梁庵道在家,章评玉也难得早早下班。得知是方清渠送她回来的,章评玉十分高兴,“怎么不让清渠进来喝杯水再走?”
“我留了,他要回局里值班。”
章评玉烧了热水,翻茶叶预备给梁芙泡茶喝,“清渠他们周末放假吗?”
梁芙累得够呛,行李箱也不愿收了,只蹲在地上,把那里面今晚要用的东西扯出来,“放吧,不清楚。”
“你要不趁着周末,跟清渠一道出去玩?”
梁芙简直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出去玩?而且他这周末要相亲。”
章评玉吃惊不已,茶也不泡了,急忙忙想将这事问清楚:“相亲?他自己去要去还是他家里给安排的?”
“当然是他妈妈安排的。”
章评玉脸色一变,朝梁庵道看去一眼。梁庵道明白夫人什么意思,然而他这时候不大想聊这话题,便低头看书,假装没看到。
见一面居然能有这么难,梁芙都觉得不可思议——
回来第二天,原本她觉得终于能去找傅聿城了,被杨老师一个电话又叫了出去。好在傅聿城今晚也要跟律所的同事团建,一样抽不开身。
舞团运营所费不赀,光凭门票那点收入是不可能堵得上这窟窿的,除相关文/化/部/门的拨款之外,他们有时候也会通过举办赛事,出售赛事冠名权的方式招商引资。
这样的招商会,每年都得举办一次,剧团前后肯定少不了要来往应酬。肯赞助这种没什么油水的文化项目的,除去少部分真有情怀,大多数都是附庸风雅。
每年到这时候,梁芙都很难受,她不想去,奈何顶不住杨老师苦苦哀求。她是团里的明星,不去便是摆明了不肯给这面子。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在崇城挺高档一酒店,包厢里一个大圆桌子,上的全是价格不菲的山珍海味。酒是开的人头马路易十三,一瓶喝掉他们普通演员两个月的薪水。
饭局自然称不上多愉快,酒是一定要喝的,只是赞助商也会看人下菜碟,梁芙这样有头有脸的,自然不会遭受过分对待。
如此一来谭琳这样刚进团的小演员就很惨了,杨老师已是尽力在拦,也一己之力替她们挡了不少酒。但这是上百万的亏本生意,人总得想把这钱花得更舒坦些。
早年的时候,梁芙坚决不来。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杨老师抹泪,她说:“梁芙你不靠这吃饭,所以可能体会不深,你可以把头一别,当这些委屈不存在。一直在这儿干的没点情怀谁能坚持得下去?团里有演员自行出去当舞蹈老师,或是找到好人早早嫁了的,我们都真心祝福,因为真的太苦,性价比太低。可还想坚持走这条路的呢?有我在的一天,我就得想办法成全他们的情怀,让他们把这碗饭吃得没那么难。”
席间,梁芙借口去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外有个很大的休息室,没看见禁烟标志,她便在那儿坐下,点了支烟。
没多久,她听见外面咚咚咚的脚步声,门被人一下推开。谭琳匆匆跑了进来,也没看她,直接闯进洗手间里。片刻,那里面传出她哇哇大吐的声音。
梁芙忙把烟掐了,走过去推开隔间门,“谭琳,没事吧?”那里面气味不好闻,梁芙伸手帮她按了冲水键。
小姑娘今年也不过刚满十八岁,脸上还有点儿并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转过头来看她时,眼睛红了一圈,哑着声问:“……梁芙姐,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一样呢?”
梁芙听出她话里屈辱不甘,亦有倔强。心下不忍,把她粘在额头上的碎发拨开,温声说:“你不用像我,你能比我去得更高。”
这顿饭吃完是晚上九点半,把赞助商送走之后,杨老师挨个帮人打出租车。这晚他们拿到了赞助,赞助商喝得尽兴,一旦不去看演员私底下受的委屈,今晚也算是“宾主尽欢”吧?
梁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方清渠来了电话,问她饭吃完没,能不能陪他去酒吧坐会儿。失意人好似都撞在今晚,方清渠也仿佛心情苦闷。
酒吧是方清渠一朋友开的,复古的装修风格,放安静的爵士乐,很适合打算过来小酌一杯的人。
梁芙不怎么能喝,点了酒精含量低的鸡尾酒,方清渠倒是实打实的威士忌,只兑了一点软饮。不用问,他这么愁闷,肯定是为了白天相亲的事。
梁芙跟方清渠一道长大,很清楚他这人看似张狂,实则有许多不得不遵从的限制。他父母都在体.制内,同意他去警.校学习,自然不只寄希望于他一辈子当个基层民.警。
“方清渠,你再唉声叹气我就走了。有什么屁话赶紧说,明天我就不见得还愿意听你抱怨。”
“说了你就能懂?”
梁芙“嘁”了一声,整个人窝进沙发,咬着吸管喝酒,“什么不能懂,我六岁就敢反抗我妈,你都快二十六了,还不能决定自己的红本上写谁的名?”
“你敢反抗是因为你不用付出成本,赢了血赚,输了不亏。我不一样……”他看向她,眼底深意落于表面,也只是不敢用心的一瞥,“……没什么赢头,我何必去赌?娶不着自己最爱的女人,跟谁结婚都没差别了。”
从没听过这位哥还有个“最爱的女人”,梁芙一下就来了兴趣,连忙追问是谁。
“……”方清渠拿看弱智的目光看她一眼,正好这时候来了条消息,他起身去回电话。
片刻,梁芙没等到人回来,便拿上包往洗手间去抽烟。这酒吧灯光布得不甚亮堂,梁芙裙子挂到桌角,扯下之后她整理着衣服,经过走廊时,跟两人迎面撞上。
梁芙跟对面都忙道“对不起”,一听声音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年轻男人面容清峻,穿件板正的白色衬衫,正搀着个嘴里冒胡话,双脚拌蒜的女生。女生梁芙认识,丁诗唯嘛。
梁芙和对面的人都愣了下。
片刻,梁芙露出个意味莫测的笑,捏着烟盒从他身边擦过去,挨着他耳朵低声说:“把人送回座位了赶紧过来,跟师姐聊清楚。”
傅聿城前两日去程方平那儿报道了。
去的当天,就看见留给实习生的空位上已经坐着一个埋头工作的人,是丁诗唯。傅聿城倒没自作多情觉得是邵磊又卖了他的情报,毕竟程方平的律所业内顶尖,抱有实习意愿的肯定不止他一人。
待新同事和实习生都入职完毕,程方平领着大家出来第一次团建。酒店吃过饭,大家意犹未尽,听说附近新开一家酒吧评价不错,便又一道过来探店。
丁诗唯不大能喝,挨不过情面,给所里前辈敬了几杯酒便要吐。作为底层实习生,傅聿城座位跟她挨在一起,看她去了半晌还没回来。这间酒吧再清净也不见得是安全之地,他担心她一个女生遇到什么危险,过去查看。人倒是没出事儿,吐干净了,歪在一旁的沙发上休息。
傅聿城把人搀回座位上,想着还得跟梁芙“聊清楚”,找个理由离席。往回走,瞧见挨吧台不远的地方坐着一熟人,方清渠。
洗手间出来,一段走廊到尽头,是酒吧的后门。一盏廊灯下,梁芙就倚在那儿,手里夹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