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芙摇头,“喊了方清渠帮忙。”
傅聿城淡笑,“还算理智,没傻乎乎一个人跑去。”
这晚傅聿城要留下观察,梁芙非要陪床。病房里有折叠床,可窄得不容翻身,那被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换,抖开来一股臭味。
怎么劝说都不听,傅聿城当即下床。他头还晕,微闭眼撑着等这阵缓过去,“如果你非要留在这儿,那我今晚就出院。”
他虽然伤得不重,可体表青一块紫一块看着骇人,再有医生说脏器是否出血还得观察,今晚怎么都不能再折腾了。
梁芙最终妥协,把人按回病床上。
她往楼下跑一趟,买了面盆、毛巾、牙刷等日用品回来,再拎上暖水壶准备去打水,要帮他擦手擦脸。
傅聿城把人一拽,拿下她手里提着的暖瓶,挨柜子放下,“我自己来就行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梁芙沉默片刻才说:“……为什么不让我照顾你?你如果不给个合理解释,我今天肯定不走。”
傅聿城愣了下,笑得有些无奈,“我只是不想你做这些粗活。”他把她手拿过来,轻轻一捏,“打水把自己烫了,再添个病号。。”
“……说得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一样。”
“那你打过?”
“……没有!”梁师姐理直气壮得可爱,“可谁没有第一次。”
傅聿城往床栏上一靠,攥着她的手把人拉过来坐在床沿上,自己闭上眼,“忙这些没用的,你不如坐着多陪我会儿。”
梁芙往他背后垫高枕头,殷切问:“……还头晕吗?”
傅聿城没睁眼,微微动了一下眉骨,“嗯。”
“那怎么办?要不还是躺下?”
傅聿城嘴角微扬,带出个不大正经的笑,低声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晕了。”
梁芙眨一下眼,“你脸肿成这样,谁下得了嘴?”没等傅聿城说话,她先笑起来,探过身去就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你今天够惨了,还是勉为其难安慰你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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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诉衷肠(07)
待到隔壁床要睡觉,啧出不满的一声,梁芙才终于不舍离开。临走前替他沿着圆弧轨道拉上布帘,隔出独立空间,往柜上放一瓶水,让他伸手就能够到。
傅聿城起身去洗手间简单洗漱,重回床上,躺下没多久,手机振动。
是惶惶难安的丁诗唯。她不敢再打扰梁芙,丁诚的电话也一直没人接听。她在宿舍楼下和被吵醒火气正盛的舍管阿姨争论半天,甚至扯谎说家里有人去世,舍管让她打给辅导员请假,否则绝不放行。
一直僵持,丁诗唯死马当活马医,所幸傅聿城的电话打通了。
傅聿城很难假以辞色,今晚这一出于他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听丁诗唯在电话那端哽咽道歉,有些不耐烦,“有事明天再说吧。”
丁诗唯立即噤声,喏喏道一声晚安。
清早,护士站刚刚交班。傅聿城醒得早,洗漱之后准备找个地方抽烟。门一开,瞧见走廊外长椅上坐着丁诗唯。
他觉得头疼,想退回去,丁诗唯已经站起身。她带着一夜没睡的倦色,提着些营养用品前来探视。倒没再哭了,神色比电话里平静,这让傅聿城愿意耐下心来听她说话。
无非是道歉,再替丁诚求情。
“你能保证没下次吗?”傅聿城打断她。
丁诗唯点头,没有血色的一张脸,看着他目光有决绝之意。于她而言,她暗自恋慕他的资格也被丁诚一手毁去,今后没有丁诗唯,只有不再做梦的丁盼娣。
傅聿城觉得关键时候总是父亲过往的言行在左右他的行为,那点善意经由血脉流传,使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冰冷的怪物。
“……在我这,这事儿就算结了。至于方警官那边要拘几天,我左右不了。”傅聿城淡淡地说。
“谢谢你……”冬天的清晨,她穿得却少,人是瑟缩的一团灰影。
人人有八十一难,谁也渡不了谁一程。傅聿城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看她一眼,目光是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
丁诗唯摇头,留下最后一句话,“……今后,若有能帮上你的地方,请一定开口。”
傅聿城没有应。丁诗唯等了数秒,将拎来的营养品递过去,转身走了。
天色青灰,是天空仿佛并不眷恋人世的一天。
丁诗唯出了电梯,沿着水泥路面往外走。清晨的医院宁静,道旁栽种毫不讲究的绿植,她在清寒的风里想到五年前第一次看见傅聿城,他在喧闹的教室里沉默得格格不入。
流连过的同个自习室,没递出的牛津词典,聚会时吃过的同一盘水果……收集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却始终迈不出坦诚心迹的那一步。她太过渺小,以至于偷偷跟在他身后,瞧见自己的影子和他折向同一个方向都觉得自惭形秽。
离开住院大楼,她在楼外台阶上抱膝坐下,答应自己再哭这最后一次。
·
上午,梁芙再来,连同周昙一起。
周昙愧疚得不行,连说是自己拖累了傅聿城。宿醉之后她脑袋此刻疼得炸裂,按着太阳穴非要问傅聿城找点照顾他的事做才能安心。
傅聿城笑说:“要不昙姐教教师姐怎么用暖瓶打热水?”这话换来梁芙的一个瞪视。
周昙不知道这俩人好大狗胆,当着她的面玩情趣,爽快将梁芙一拽,还真去打水了。
开水房在走廊另一端,水流灌进空瓶里,闷重回响逐渐消失。梁芙密切关注怕热水漫出瓶口,同时问周昙:“昙姐昨晚喊傅聿城喝酒怎么也不叫上我?”
周昙仔细分辨,梁芙话里并没有半分吃醋的意思,虽然事后回想确实觉得背着梁芙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妥。
“打官司那事儿傅聿城一直在帮忙,所以结案之后想请他喝一杯。而且……”周昙笑说,“姐想维持在你面前的形象啊。”
“我也不是没见你醉过。”
“那你见过我哭过吗?”
梁芙还真认真想了想,“……为什么你能当着傅聿城的面哭,不能当着我的面?”
周昙咂摸她话里的语气,哑然失笑,“你是在吃傅聿城的醋?……要说为什么,因为我跟傅聿城是一类人。他不会安慰我,而你肯定觉得天都要塌。”
“哭出来不就是让人安慰的吗?”
“所以我说我跟傅聿城是一类人。”周昙笑了笑,适时关上水龙头,把瓶塞子堵上去。不缺爱的人,才敢大声哭着喊痛。
梁芙有些不服气,“那你下回哭喊我,我保证不安慰你。”
周昙拎上水瓶,另只手伸出捏一捏梁芙的脸,笑说:“好啊。”
往病房走,梁芙又说,“哦,傅聿城跟我说,昨天有个自称是你粉丝的人把你接走了。哪个粉丝?上回我过生日你带去的那个?”
周昙顿了一下,有些头疼地叹一声,好似阎罗王也终于遇上了难缠的小鬼。
这让梁芙八卦心骤起,“傅聿城说看过他的身份证,叫陈疏宁,名字挺好听啊,什么来头?”
“怕是我上辈子欠了他,他来问我索命的来头。”周昙不欲多谈,昨晚喝醉失控擦枪走火,紧急关头突然惊醒,没跟人发展到最后一步,但这已经给了这祖宗缠着她要她负责的理由。
傅聿城打了个电话,跟律所和学校请假。
梁芙没吃早饭,打电话叫人送餐来,一时病房变成苏式茶楼,让过来查房的医生好一顿呵斥。
周昙有事就先走了,临走前嘱咐梁芙别忘了过几天的剧团尾牙会。还在休假的梁芙陪在医院,等医生下出院通知。她已经计划好,把傅聿城接去自己公寓住两天。
去梁芙住的地方之前,傅聿城先给方清渠打了个电话,表明自己不追究这事儿,如果他们那边需要,他能配合去做笔录。之后,再往学校拿上笔记本电脑和换洗衣服。
往公寓去的路上,梁芙开着车,看一眼靠着座椅微微闭眼休息的傅聿城,“……这件事你真就这么算了?”
“丁诗唯帮过我,当还她人情了。”傅聿城平淡地说。
“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她不放心,还是叮嘱两句,哪怕这话显得她好像有些小气。
年末作业多,耽误几天到时候就是死线地狱。养着伤也还卖命写作业的傅聿城让梁芙很有捣乱的冲动,她脱了鞋静悄悄走过去,刚准备往人背上一扑,傅聿城说:“别徒劳了,你每回偷袭我都知道。”
梁芙丧气,转身回厨房泡了两杯热茶,坐在椅子扶手上往傅聿城身边挤,不偷袭,明着来。
傅聿城把杯子拿远,怕让她撞翻茶水洒进电脑毁掉自己的心血,“师姐有什么诉求?”
“我想看看你的电脑。”
“看什么?”傅聿城挪鼠标点回桌面主菜单,系统默认桌面,寥寥几个图标,和他人一样的整洁有序。
梁芙看一眼傅聿城,笑说,“想看看你喜好哪位‘老师’啊。”
谁知傅聿城脸色一点没变,一本正经跟她确认,“真要看?”他点开浏览器,一副要当场搜索下载给她看的架势。
这时候谁躲谁怂,梁芙便也板着脸,似跟他学术研讨,“当然。”
傅聿城手指碰上键盘,“我先问你,你知道哪几位?”
初级试题,梁芙却给考住了,拼命想那个来中国发展挺好挺受人尊敬的“老师”叫什么,结果脑袋空空。
傅聿城收回手,手臂往脑后一枕,笑得仿佛早有所料,“师姐,想给人挖坑,自己也得做点功课吧。”
梁芙窘迫却也理直气壮,“好奇不行吗?”
傅聿城便凑到她耳边,一句话说得她面红耳赤:“……不用好奇,穿着衣服脱、掉衣服,都没你好看。”
梁芙把他脑袋一推,拿上茶杯逃之夭夭,“……你认真写作业!”
·
年末很多人打着捞一票准备过年的心思,方清渠那儿完全不缺“业绩”。丁诚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拘留了半个月,便给放了出来。
出来那天丁诗唯去接,丁诚远远便看见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走近两步发现她常梳作马尾的一头长发给绞成了齐耳的短发。
丁诚目光一沉,刚想训两句,看见她目光便说不出口——随她头发断去,一块儿蜕变的还有她的目光,再不似那样唯唯诺诺。她似乎藏起所有软弱,强迫自己去适应这身还不大适合自己的新躯壳。
丁诚预想中劈头盖脸的指责并没有发生,丁诗唯只是淡淡地说:“走吧,桌位已经订好了,一起吃顿饭。”
“盼盼……”
丁诗唯瞥他一眼,对这个不喜欢的称呼也不再那样反应激烈。
“头发为什么剪了?别告诉还是为了傅聿城……”
“为了你。哥,这顿饭吃完,咱们暂时别联系了吧。”
丁诚眉毛拧出一股狠厉,“……什么意思?”
“我好好学习,我也成功给你看。可是……”丁诗唯目光自他脸上扫过,把这身新定做的躯壳拥紧了才没泄去心硬如铁的决心,“……你会拖我的后腿,甚至,成为我的污点。我该庆幸还好你不是我亲哥吗?”
意思是,如果是她的亲哥,留了案底,会影响她的前程。
丁诚想当个笑话听过,然而笑一半神情就垮了,“……丁诗唯,你他妈什么意思?”
“不是你想让我出人头地吗?”丁诗唯盯视着他,“或者其实,这就是一个控制我的幌子?”
“我控制你?”丁诚笑得骇然,“我他妈……”
“那你就是喜欢我。”丁诗唯打断他。
丁诚表情一凝。
“那你就是喜欢我。”她固执地重复一遍,“你嫉妒,所以你才会对傅聿城下狠手,不然我想不通。”
“你放什么屁!我是拿你当妹妹……”丁诚狂躁如一头嗅见危险的野兽,比起紧张反倒更加无所适从。
“丁诚,你别骗自己了。”丁诗唯看着他,同情似的叹一口气,“我认了。从此以后我听你的话,但是我们别联系了。”
傅聿城的事,不过是他们扭曲关系积重难返之后的导、火索。十几年前还是少年的丁诚,因两人同姓擅自自居为兄长,逞凶斗横,佛挡杀佛般地替她从那闭塞的小县城里砸出一条光明的路。可硬碰硬到了更大舞台早就不适用了,她把他的恩情铭成碑刻背在身上,渐渐为其重量而举步维艰。
“……丁诚,你考虑一下自己,以后再做那些擦边球的事了。你这样聪明,去谋一条正路吧。我已经不用你保护了。”他对她那样好,她不能再看他为了自己,为了两人纠葛的关系屡屡犯险,今天她能舍弃一身尊严求得傅聿城手下留情,往后如果遇见求不动的人呢?
他只穿着一件皮质的风衣,这几天崇城又降过温,早就不能御寒。
原来当一个冷血残忍的人,根本没有想象得那样困难。丁诗唯摘下自己的围巾,走过去,踮着脚替他裹了两圈,再掖好。低下头,她眨了一下眼,直到朦胧的视野变得清晰,她记起自己以后再也不哭的誓言,“……去吃饭吧,或者,你想我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