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红——明开夜合
时间:2019-09-19 06:53:29

  梁芙笑了,“好啊,那我等你。”
  他们牵着手,沿着斜坡走往大门所在的方向。门卫似是不记得登记过这样两个人,有些疑惑,梁芙却立马拉着傅聿城拐了出去,没给人细细查问的机会。
  要经过一条街店鳞次栉比、烟雾缭绕的小巷,他们才能到大路上。
  傅聿城脚步顿了一下,问梁芙:“如果二十四小时后我没给你肯定回答,你会怎么办?”
  梁芙笑盈盈望着他,语气听不出是真是假,“……甩了你吧?”
  “认真的?”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笑说,“……不是,傅聿城。从来我主动,你总得让我讨回一点立场。”
  “你要是甩了我,还给我重新追你的机会吗?”他也带点儿笑,语气似玩笑又似试探。
  梁芙笑着,“不知道啊,你不如试试看?”
  关灯后的宿舍还有李文曜克制敲击键盘的声音,蒋琛躲在阳台上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傅聿城睡不着,又从床上爬起来,拧亮了台灯找烟,虚掩上门,一直走到走廊的最顶端。
  气窗外一株高大梧桐树,夜里叶子摇晃,裁一段阴影落在窗上,他隔窗去望,心绪难平。
  纳头点支烟,等尼古丁从肺里过一遭,他开始从头思考。
  数点来数点去,三分才华七分清高,还有十分不合时宜的完美主义,他拿头去娶梁芙?
  别说他还欠着周昙小二十万,哪怕不欠,哪怕梁芙新时代女性思想不计较彩礼嫁妆这一套,合该戒指要买,婚纱照要拍,办典礼的钱要掏。
  退一万步,这些都不要,只领个证一切从简,梁家家长能从?
  选最纯粹的她这个人,低下头颅走那条万人看低的捷径;还是坚持故我,赌梁芙给不给他机会。
  他凭什么确信自己会赌赢。
  ·
  梁芙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拜访者。
  她昏睡整晚,清早醒来,调成静音的手机数个未接来电,梁庵道的,章评玉的,还有一个是谭琳的。
  微信里谭琳留言,问她有没有空。
  往上翻,他俩上一回对话还是她出院后不久,谭琳问她恢复如何,她没回。
  梁芙往浴室去刷牙,叼着电动牙刷,腾出手来回一句:“什么事?”
  半小时后,梁芙不紧不慢地赶到舞团对街的一家咖啡馆,谭琳已经等那儿,有些局促。她进门坐到谭琳对面,摘下墨镜搁到桌面上,捡起菜单扫一眼,点了杯美式冰咖啡。
  谭琳打量她,她穿挺休闲随意的一身衣服,连妆也没化,饶是这样,也有种养尊处优惯了的气场,她可能自己不觉,但在外人看来,十分明显。
  咖啡端上来,梁芙心无旁骛往里加方糖的时候,谭琳终于开口说话了,“梁芙姐,我听杨老师说,你准备留团里当老师了。”
  “怎么,你要拜我为师啊?”
  话音落下,一阵沉默。梁芙惊讶,微微挑了挑眉,笑了,“……你还让我蛮意外的。”
  谭琳绞着手指,嘴唇上给咬出浅浅的压印,似在逼迫自己不要退缩,“……之前就一直想跟你谈一谈。”
  “关于团里传言那事儿?”
  谭琳没吭声。
  “倘若想让我安慰你,那我可能做不到,我这人还蛮小气的。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我当年顶了周昙当首发的时候,不一样有人说三道四。”
  说着不安慰她,却还是随口安慰了两句。谭琳心里似给针扎过,她永远忘不了那回在厕所里,梁芙拨开她额头的乱发,对她说的那句话。她也这么相信着,才顶着那些猜忌,咬牙坚持。
  “梁芙姐,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害你,我一点那样的心思都没有过。倘若我起过半分坏心,活该我一辈子不能登台。”
  梁芙笑了笑,瞥她一眼,“那为什么偷看我的证书呢?”
  谭琳一下咬紧了嘴唇,“因为我嫉妒你,我想超过你,去到比你更高的地方。”
  梁芙是真有些惊讶了。
  对于坦荡承认自己欲望的人,她总要高看两眼。她清楚现在舆论气氛对谭琳而言举步维艰,虽说用人之际青黄不接,但只要这份嫌隙没洗脱,再出现一个能代替她的好苗子,她极有可能成为弃子。
  过来直接找正主,也算兵行险着。
  谭琳微微抬起目光看着一言不发的梁芙,忐忑不安。她与梁芙打交道不多,但那时候学舞,舞蹈教室里总循环播放梁芙演出的视频,老师拿她做教材,连手指尖弯到什么程度,都要她们照做。矫情的话说了露怯,可梁芙真算是她的偶像,到后来才成了同事,成了目标。
  半晌,梁芙目光扫过她的脸,淡淡地说:“古代拜师是要行礼的。”
  未尝没有为难的意思,可谁知谭琳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问一句“咖啡代茶行吗”,起身推开凳子,往过道里一站,真要跪她。
  梁芙立马将人一拦,顿了顿,把心一横道:“我不会比杨老师宽松。”
  谭琳愣一下,几乎热泪盈眶,低着头哽咽道:“……三年,不,最多两年,我一定超过你!”
  谭琳还要训练,人走之后,梁芙把咖啡一饮而尽。她垂着头,把那副墨镜往鼻梁上一挂,流泪的时候,替她挡住了哪些探询的视线。
  她想起周昙接到通知,要替她去俄罗斯做交流时,打来电话,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是不想伤害她。她说不在意,祝周昙去那儿玩得开心,最好替自己把找毛子小帅哥的心愿也了结了。
  世界不会等她,她得自己迈开脚步去追上世界。
  从前她就做事不给自己留后路,说要跳舞,哪怕跟章评玉闹掰也要跳。
  而今半途改道,也非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不可。
  ·
  离二十四小时约定只剩下两小时的时候,梁芙终于接到傅聿城电话,说在小区门外,让她开个门。
  梁芙不好归纳见过了谭琳之后,今天剩下的大半天是怎么过的。把公寓完完全全打扫一遍,扔掉些不要的旧物,外出买一束洋桔梗插在瓶中。
  无心娱乐,胃里似梗着一块欲燃的火石,越临近规定时限,硌得她越难受。
  远程开了楼下的门,没多久,响起敲门声。
  梁芙拖鞋没穿好就跑过去,门打开,傅聿城站在门外,他穿一件黑色衬衫,额头搭在眉骨上,垂眼是一片白鹭不飞的湖。
  他脚步几分虚浮,走进来时背往墙上一靠,恰好碰着了开关。
  梁芙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你喝酒了?”
  抬手要去开灯,手被傅聿城一攥,黑暗里嗅到他呼出的酒气,他声音却有一种比平日更加清醒的冷意,“梁芙,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进去再说吧……”
  “就在这儿说吧,要你想把我赶出去,也不费事。”黑暗中,傅聿城背靠着门板,蹲下去坐在地板上,窸窸窣窣摸裤子口袋,点燃一支烟。
  梁芙预感这是自己离他那个几度欲言又止的秘密最近的一次,却突然情怯。
  傅聿城手腕一翻,把烟递给她。她犹豫着接过,咬着湿漉漉的滤嘴,吸一口,喉咙烧过似的有点痛。
  就听傅聿城冷得如淬过冰的声音响起。
  来之前傅聿城跑了趟商场,又去了趟超市,买瓶白酒,度数挺高那种。
  在她小区对面,有座旧体育馆,百来级台阶,走到最顶上往下望,却只能看见延伸一路的树冠,缝隙与缝隙之间漏出萤火似的路灯。
  他坐在台阶上,把半瓶白酒灌下去,想了一整天的事,翻箱倒箧地再想一遍,觉出一些醉,这才去找她。
  “……我读高三的时候,我妈查出来肺癌,家里没钱,我又要高考,一直拖到我读大一,不能再拖了。那时候,我给一个读高二的男生当家教,教英语和物理,按小时算薪水。那男生父母离婚了,他跟着他妈妈生活。他妈自己做生意,手里三家连锁的美容院。人挺随和,如果碰到不加班的时候,会留我在她家吃饭。她自己做饭,粉蒸排骨很拿手……”说到这儿,傅聿城吸一口烟,可能有点急,他呛出几声咳嗽,缓了一霎才又开口。
  “她知道了我妈生病的事儿,说能帮我,手术费全出,当然是有代价的……她把条件开出来,让我自己考虑。我考虑了一周,最后答应了。陪她一周,二十万。”他越说越快,怕说慢了,这点麻木的冷静就不够用。
  梁芙愕然,很多情绪涌上来,她没法条分缕析地替它们归个类。
  傅聿城的叙述到这儿就结束了,他咬着烟,去掏裤子口袋,再抓过她的手,塞进个四方的绒面盒子。
  在商场挑了许久,刷完卡里仅剩不多的余额,就留下下月吃饭的钱。挑不了多大的钻,可见惯的导购并无歧视,热情问他,先生确定这个尺寸吗。他说确定,10号,一定合适。
  “……梁芙,真实的我,其实就这样一个人,比你想得糟糕多了。对你,我没有秘密了。如果不失望,那就嫁给我吧。”
  自那以后,他辞了那份家教的工作,换了手机号,跟人彻底断了联系。那人信守承诺,也从未再找过他。后来他保研离开了江城,自此与那段往事再不相关。谁也没说,包括赵卉,包括邵磊。
  他可以守口如瓶,与五年前的自己彻底划清界限。
  可在他这儿,从最开始起,就没有隐瞒不说这个选项。
  爱情是奉上百分之百的血肉,哪怕满目疮痍,以至对方弃之敝履那也无悔。
  他听见一阵哽咽声,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爬起来跪在他双腿两侧。那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仰头吻在他嘴角,濡湿的,带点儿咸味。
  他胸口一股隐痛,顿了一会儿才应承这个吻。
  好像一个人在黑暗里待得太久,见到光的那一刻却有短暂眩晕。
  不知道那就是光明,也不信自己这样幸运。
  “……傅聿城,我嫁给你。”她抓住他的手,把盒子里那枚钻戒递给他。
  他摸到她的中指,套上,推到指根,刚刚合适。
  蒙昧之中这一吻热烈近乎掠过,傅聿城搂着她的腰将人捞起,往沙发上带。他们倒下去,牛皮的材质触手生凉。
  那灯一直没开。
  可他们却没有哪一刻能像此刻将彼此看清。
  交付真心、底线,像个歃血为盟的仪式。
  作者有话要说:  也是闷了口小酒,才把这章写下去。
  别较真啊,小说,看个乐呵而已。
 
 
第31章 夜奔(04)
  梁芙洗过澡,海藻似的一头长发湿漉漉垂在肩上。傅聿城坐在沙发扶手上,只穿长裤,宽肩瘦腰,骨架生得好,敷上皮肉便显得匀停紧实。
  他墨色湿发搭在眉上,咬着香烟滤嘴,抬头望她一眼,仿佛文艺电影里的男主角。
  因这一眼,梁芙挺想拉着他再来一次。
  梁芙走过去,非要挤扶手那点狭小的位置坐下。傅聿城伸手搂她肩头,抱着她一翻身,在沙发上躺下,让梁芙躺在他身上。手伸出去,将烟拿远,怕点着她价值连城的真皮沙发。
  梁芙手托腮,湿发落下的水全淋在他皮肤上,“傅聿城,想问你个事。”
  “问。”
  梁芙脚缠着傅聿城的小腿肚,问道:“你恨过那个人吗?”
  “我只憎恶我自己。”傅聿垂眸凝视她一眼,“撇开其他不谈,是她帮了我,仁至义尽。按市面价,我可值不了这么多钱。”他自嘲笑了声。
  “你别这么笑……”梁芙忙去捂他的嘴,“贬低自己能让你好受点?”
  傅聿城微阖着眼,“我不过是披一层体面的皮招摇过市。我爸,是受不了折辱宁愿自杀的人,总有人说我像他,我一点也不像,我根本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梁芙抬手捋起落在他眉间的头发,逼他与自己对视,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我没有诋毁你父亲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当他把重担都丢给你的那一刻,你就不可能和他做一样的选择了。如果你也撂挑子不干,你妈妈怎么办呢?”
  “非要找理由,那我可比你擅长。我给自己找过无数种理由:为做前期化疗,能借钱的朋友都借过了,家里本来就欠了一屁股外债没还;偏远区域老破小的房子,挂半年也出不了手;我不能借高利贷,否则惹上麻烦影响自己前途……”
  傅聿城笑了声,“……你猜怎么着,最后,我发现这些借口不但说服不了我自己,反而更让我觉得自己虚伪可憎。坦然承认自己做错了,心里反倒好受一点。”他一手抱着梁芙略略起身,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
  “……后来我想,内心常受谴责,说明我这人还没坏得无可救药。做错就立正挨打吧,今后都别再犯。我不是好人,但做个改过自新的人,总没那么难。”
  “即便你是卑劣小人,我喜欢你,那就够了吧?”梁芙听得心里难过,低下头去,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碰,“……我可能是个怪人,宁愿喜欢你有缺点。”
  晾干头发,已是深夜。
  两人饥肠辘辘,又去翻冰箱找东西吃。傅聿城用吃剩吐司、鸡蛋、番茄和培根肉做了三明治,两人没形象地吃过,窝在沙发上。
  梁芙问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高三。忘了班上哪个同学递给我的第一支。”
  “你不是好学生吗?”
  “递烟的那人也是好学生。”
  梁芙笑了,摸摸鼻尖,看着他,“……傅聿城,今天的你让我有点意外。”
  她伸出手去看套在自己中指上的戒指,那钻石确实小得不值一提,透光去看,却也晶莹剔透,像一滴泪,“你怕没怕过我会把你赶出去。”
  “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不会把我赶出去。”
  “那你戒指不是白买了。”
  “那就供着当祭品。”
  梁芙笑不可遏,她本是仰着头枕在傅聿城腿上,手肘撑着沙发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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