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红——明开夜合
时间:2019-09-19 06:53:29

  他跟赵卉打了声招呼,拿上手机又下了楼,找个僻静的角落把电话回过去。拨了三次梁芙才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听见。
  “傅聿城,新年好啊。”
  “新年好。”
  来一阵风,风里夹着冷。他背靠一株松树站立,夜间筛下清寒发苦的霜风。
  傅聿城捏着手机,单手摸出一支烟,咬着滤嘴,再去拿打火机点燃。当着赵卉的面他从来不抽,怕对她肺不好。
  “初五,到上回那地方打牌,你去不去?”
  傅聿城说:“我约了朋友吃饭。”
  梁芙笑了声,“档期这么满?”
  “不如师姐满。”
  “……你还生气呢?”
  傅聿城笑了声,“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还是记仇的。”
  梁芙在电话那端呼哧呼哧地笑,“……傅聿城,你就没有跟见一面的打算吗?”
  “不是在等师姐约我吗?”
  “傅聿城!”
  傅聿城不逗她了,“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假话吧,你知道的,我这人听不得不好的话,你哄我我还开心点。”
  “假话是没有。”
  电话那端一下就安静了,过了好半天,梁芙才低声喊他,那温软的声音里有种让人心痒的温柔:“傅聿城。”
  “嗯?”
  “你这时候在哪儿?”
  “外面,树下。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可能在往草丛里撒尿。”
  梁芙哈哈大笑,“……不是,我是问,你住在哪儿。”
  “城南。”
  “……远吗?”
  “远。你在家?”
  “在。”
  “先好好陪父母吧。”
  “……嗯。”梁芙闷闷地应了声,语气难掩失望。
  说话间,傅聿城却站起身往楼里去敲石阿姨家的门,他记得石家老二有辆车。
 
 
第11章 天上星,泥间草(03)
  傅聿城问:“你今天什么时候睡?”
  “很晚,一大堆拜年短信要处理。我小姑姑也在,她还在跟人打电话,工作电话,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
  傅聿城一边爬楼梯,一边扯些有的没的,直至到了石家门口。
  石家远比傅家热闹,虽被人拖欠着工资,虽被人扣留了货物,年总是要过的。人活一个仪式感,这样辞旧迎新的关头,要不全意对待,一整年都会有没开好头的遗憾。
  屋里放春晚,已近尾声。石阿姨把傅聿城迎进屋,往他手里塞了把花生糖果才罢休。石家兄弟也站起来,跟他走完了那套寒暄的流程。傅聿城记得口袋里还揣着赵卉象征性塞给他的一个红包,数额恰恰合适,便把它转交给了石阿姨的孙子。
  车借得很顺利。
  除夕夜的大马路上一路通畅,要不是限速加红灯,车还能跑得更快。
  车窗敞开,沿途风灌进来,行道树上张灯结彩,一冷一热的两个极端。兴许年末草木凋敝万事休矣,人心畏惧,才发明了“年”,靠着人与人来往刻意制造的那点热闹,驱散漫长孤寂。
  到梁芙家小区门口是一点钟,比预想的要早一点。
  傅聿城将车停在路边,燃了支烟,给梁芙打了个电话。所幸人还没睡,但听语气不如方才有精神了。
  傅聿城:“睡了吗?”
  “没。”
  “那出来吧。”
  “……啊?”
  “会撒谎吗?我教你编个理由?”
  “……你等一下,你在哪儿?”
  傅聿城往车窗外面看,描述小区外的情形:“路边,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个雕塑喷泉,山寨的拿罐子的达纳依德。”
  梁芙“啊”了一声,忙说:“你等等,我马上出来!”
  没多久,边看见小区门打开,从里面跑出一人。白色毛衣外套,墨绿色麂皮长裙,戴顶绒帽,跑着跑着那帽子要掉下来,她索性摘下来拿在手里。
  她气喘吁吁停下,拉开车门跳上去,看见傅聿城,先笑了一声,待呼吸平顺,才说:“五菱宏光?”
  傅聿城手臂撑在方向盘上,捏着烟看她,那长绒的白毛衣极衬肤色,她好像是换了口红,更淡一些,像冬日里一粒鲜草莓的颜色,眼睛便被衬托尤其的明亮。
  “是啊,一路听着《Deja vu》开过来的。”
  梁芙笑得停不下来,这个惊喜未免太过惊喜,冲动得不似傅聿所为。
  车窗紧闭,尚有暖气兜在里面,但梁芙却把窗户打开,冷风卷进来,一下给吹得一干二净。
  “不冷?”
  “不冷。”梁芙笑说,“车里太闷了。”
  “找什么借口出来的?”
  “哪里需要找借口,我爸妈一直在接电话,零点过后就没断过,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压根就没发现。”梁芙去看他,他穿了件烟灰色的羊毛大衣,以前没见过,像是新的,衣服极衬他,一种清贵之感。事实上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少会去注意他穿了什么衣服,总会不自觉去看他的脸,他的眼睛。
  由此发散开去,她同他抱怨起过年的种种,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家中宾客络绎不绝,年初一她同章评玉去庙里烧香,被人潮挤掉了一根带了多年的手链等等。
  傅聿城笑着听她讲述,也不插话,捏着烟,抽得很慢。
  末了她问傅聿城:“你呢?跟爷爷奶奶一道过年吗?”
  “没,就我跟我妈两个人。”
  “那……你父亲。”
  “去世了。”
  梁芙愣了下,“抱歉,我……”
  傅聿城却是神色如常。
  梁芙年前放了他两次鸽子,加之今晚他跑这样远的路过来,多少觉得心有愧疚,总觉该补偿些什么。她突然想到什么,翻毛衣外套的口袋,从那里面掏出两粒牛轧糖,“给朋友都分完了,就剩这两颗。”
  糖纸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大红底色缀些雪花,再拿玻璃纸一裹,又好看又喜庆。窸窸窣窣的,她剥了糖纸,伸出手去。
  哪知傅聿城不接,抓住她的手臂,就着她手指,偏过头一口将糖咬住。她愣了下,急忙忙要抽回手,傅聿城却顺势用力,将她手指捏得更紧。
  他这样看似冷淡的人,手掌的体温却总要比她高出半度。她呼吸一提,感觉半边身体都僵住,他手上似有火花,烧灼得她想丢手逃开。
  傅聿城深深看她,眼里带一点笑,声音沉沉,蛊惑人一般的:“大老远过来,能不能找师姐讨点奖励?”
  梁芙心脏砰砰乱跳,只是呆望着傅聿城,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
  他也瞧她,眼里情绪总不大明显,但大抵是温暖的,含几分期待的意味。
  梁芙空咽了一下,刚想说话,傅聿城却适时松了手,移过目光。
  嚼碎了糖果,花生、牛乳、玫瑰和草莓的味道一道袭来,“穿这么少,还说不冷,手都冻僵了。”他抬手把车钥匙转了半圈,将车打上火,再把暖气打开。
  “坐会儿,还是带你兜半圈?待不了多久,回去晚了我怕吵醒我妈。”
  “……就坐会儿吧,我也不能待得太久。”她仍沉浸方才那刻的情绪之中,心脏有种猛跳之后的不平静。
  傅聿城神情倒是平淡,将两边窗户都关起来,问她舞团年后什么时候开工。
  “初十开始训练,正式演出时间还得往后排。我今年可能不会一直待在崇城,团里排了巡回演出,要去十几个城市。”梁芙抬眼去看他,心还有点儿没落定,“……听我爸说,你要参加ICC模拟法庭比赛。”
  “嗯,临时替上去凑数的。”
  梁芙知道这比赛,筹备起来压根是不见天日的修罗场。
  “实习呢?“
  父亲带出这么多届学生,梁芙多少清楚规定,过了司考,还得实习一年拿执业资格。
  “上半年课多,暑假开始。”这事儿傅聿城已经在留心了,事实上去哪儿实习也不是他自己能说了算的,梁庵道学生里不少人自己开事务所,到时候哪家缺人他就要去哪家打工。
  梁芙把手机掏出来,翻看团里刚下发的初版时间表,上半年演出结束之后,她能有半个月时间待在崇城。
  之前晃晃悠悠的,打算着来日方长,现在算来时间突然就似不够用了。梁芙骤然泄气,不由地叹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傅聿城如果是道捉摸不定的数学题,这时候的进度恐怕是刚刚只写出了一个“解”字。到底是认识太晚,还是相处太短,她也不知道了。
  傅聿城良久地注视着她,目光有种洞然的明澈。
  梁家大小姐一路顺遂,半生都在浪掷光阴,他不会自作多情,以为自己已能在她生命里占得一席之地。
  “……师姐,问你句话。”他叫她“师姐”的时候,总有种调侃的意味。
  “你问。”毛衣袖长,总拢住手,她手指捏住了袖管,瞧一眼傅聿城,心里没来由地紧张。
  傅聿城凝视着她,沉默许久。
  那问题已到嘴边,却突然间说不出口了,“……算了,等下次再问吧。”
  梁芙不乐意了,“我最不喜欢别人吊我胃口。”
  “下次,下次见面我一定问你。”
  梁芙同他讲条件,“可以,但你说的,秘密换秘密,问题换问题,我才不吃亏。”
  傅聿城笑说:“好。”
  大抵新年气氛太好,万户曈曈日,新桃换旧符,人觉得有奔头。他便还是舍不得判自己死刑。同她多待一刻也是好的,好像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这冬天都不那样冷了。
 
 
第12章 天上星,泥间草(04)
  开年之后,团里开始筹备巡演的事。这回梁芙独挑大梁,压力不可谓不大。梁芙对别的事都不甚上心,唯独舞蹈,她是有企图心的。当然,梁芙觉得更有可能只是因为四岁便开始学舞,除了这她也不会干别的。
  得知她要好一阵不在崇城,方清渠组织一帮朋友给她践行。梁芙懒得去,奈何烦不过方清渠,要不答应下来,他能一直念叨到年尾。
  梁芙说:“我去可以,但我要带个朋友。”
  方清渠说:“带带带,你想带谁带谁。”
  梁芙给傅聿城拨了个电话,把这事确定下来。
  到了聚会那天,梁芙为了表达诚意,特意开车去学校接人。
  不知傅聿城是不是有事耽搁了,梁芙等得百无聊赖,把音乐打开听,没多久便瞧见前方那人出现。
  春寒仍然料峭,他却穿得单薄,白色薄毛衣搭着短款风衣,大约是因为背上还挂着书包,人有种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气质,像是青稻结穗,将满而未满。
  傅聿城拉开车门坐上来,音响里刚随到一首粤语歌,听着耳熟。
  他把包放在一旁,揉一揉眉心,笑说,“师姐开车,我补个觉。”
  “昨晚没睡好?你们刚开学就这么忙?”
  “筹备ICC,三月交文书,我入队晚,再不抓紧来不及了。”事实不止昨晚,他已连续熬夜好多晚,分给他正赛的角色是检方律师,做完前期研究之后便得写诉状,每周得完成issue的进度,小组开会以后还得修订补充。无限循环,直至文书最终定稿。
  “那你赶紧睡,师姐开车稳,不会吵到你的。”
  傅聿城笑了一声,头斜靠着座椅,发梢搭着眼睛,人有些困倦,笑起来竟意外显得柔软。
  租来的别墅里,已有七八个人在室外玩起来,傅聿城和梁芙是最后到的。
  刚走到院子里,正好方清渠出门来接。他自打当了警察之后私底下穿衣风格便收敛许多,板寸头,普普通通的黑色套头毛衣,乍一瞧确有一种人民公仆的正气。他胳膊打的石膏已经拆了,只是还绑着纱布。但梁芙了解他的性格,他不定把这伤了的胳膊当军功章,对人好一顿吹嘘。
  梁芙给两方做介绍,“方清渠,我朋友;傅聿城,我爸学生。”
  方清渠朝傅聿城伸出手,笑说:“幸会幸会。”
  “幸会。”
  梁芙问:“昙姐呢?”
  “楼上,跟人打牌。”
  梁芙一路进来招呼声不停,也不知道方清渠究竟是喊了多少人来,忍不住抱怨,“方清渠,你办的什么事,这么多人过来当是赶集呢?”
  方清渠哭笑不得,“讲不讲道理?名单我给你看过,你说没问题。”
  梁芙语塞。她只顾着搪塞方清渠,压根没细看。
  方清渠把人往里引,“走吧大小姐,都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不认识的。你要不高兴,一会儿我找个理由把人赶回去行不行?”
  “倒时候人还怪我不识礼数。”
  “那怎么怪得到你头上,锅我来背,成了吧?”
  住宿是方清渠亲自做的安排,给梁芙和傅聿城留的是相邻两间临着湖景的大房间——虽然此前他并不知道梁芙要带来的这人是谁,但能梁芙亲自开车去接的,其人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但当真的见了人,方清渠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傅聿城还不值当他这样费心。
  “七点半沙滩上自助餐,你们先休息会儿。”方清渠逐一交代事项,把这东道主当得尽职尽责。
  其时六点半,离晚餐开始还有一小时。梁芙换上拖鞋,在房间小坐片刻,去敲对面的门。傅聿城也换了拖鞋,应门时还打着呵欠。
  “还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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