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不说话了。小船儿觑得机会退下,还将门带上,烛火被风带得一偏。
谢随执起筷子尝了几口,赞道:“好菜!可有酒么?”
秦念不言不语地把一只白玉酒瓶往他面前一推。
他微微抬了下眉毛,“这看起来是好酒。”
“是好酒。”秦念道。
谢随给自己倒了一杯,忽然看见她面前的那只酒杯,皱起了眉:“你何时开始喝酒了?”
“你从前还灌过我。”她冷淡地指出。
“我灌过你,所以知道你不能喝。”谢随毫不害臊,放下酒瓶执起了茶壶往她杯子里斟,“酒不是好东西。”
秦念不说话,待他斟了一杯茶推给她,她起身推开窗,把那一杯热茶泼到了外面雪地上。
谢随脸上那无时不有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几分。
“你也不是好东西。”秦念说。
***
安可期早同他说过,女大十八变,你要做好准备。
谢随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去养大第二个小女孩了,念念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包括这五年之后的重逢,她把他倒给她的茶泼了出去。
这一刹那,谢随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可能已不再是他的小女孩了。
他抿了一口酒,笑道:“好好好,我不是好东西。想喝酒是不是?我陪你喝。”他学了乖,将酒瓶子推过去,让她自己倒。
秦念抿紧了唇,片刻,却搁了筷子,“你吃吧,吃完叫人收拾就行。那只箱子的事,我明日给你答复。”
说完,她便起身欲去。谢随的声音终于沉了下来,似还含着酒气:“念念,不要任性。”
秦念沉默了许久,从谢随的角度看去,只见她微微颤抖的双肩。他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低沉,就像是她在做梦:“我回来了,念念。”
***
谢随很久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吹金断玉阁虽是武林首富之地,但淮扬菜同他却是八字不合,他这人荤素不忌,油盐极重,这红崖寨的厨子简直就是为他而生的。
他将这简单的夜宵毫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只换来秦念淡淡的白眼:“可算知道你过去做的饭是多难吃了?”
他一怔,“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他追问底细,秦念却不再多说。此时已近破晓,窗外透进来熹微的光,秦念扶着额头看他扫完盘子,他抬起头便对上她懒散的目光,那困倦的模样还有些小时候的娇憨。
他叫来下人把碗筷收拾了,再回头时,秦念已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
他轻轻拍了拍她:“念念?念念,去床上睡吧。”却唤不醒,她似是很劳累了。
他摇了摇头,低下身子将她打横抱起,谁料她竟尔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两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胸膛里。他被吓了一跳,生怕一个不稳颠她下来,像抱婴儿一样扶正了她,而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手在她发髻上探了探,摸到那根桐木簪,轻轻抽了出来,手指慢慢地将她的长发捋顺了。
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他看见那桐木簪上雕着简单的五瓣桃花,因为年深日久,那花瓣的纤细的脉络都要被磨平了。
他将那桃花簪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慢慢在床沿坐下,安静地看着她。
***
秦念做了个十分模糊的梦。梦里有个俊朗干净的少年,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冲她笑:“你想不想吃?想不想吃?”她伸手便去抓,那人却跑了,一边跑还一边笑:“想吃也不给你吃啊哈哈哈……”
秦念于是站住了。她不会去追的,她已经长大了。
层层叠叠的远山之外,是绚烂的朝霞,托着一轮红日,从那火一样的深渊里窜将出来。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火,鲜艳地燃烧着,从那遥远的天边,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
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她垂下眼睑,复眨了眨眼,视野终于渐渐地清晰了。
男人揉了揉她的面颊,道:“你瘦了不少。”
刚刚醒来的人总有些迟钝,魂魄仿佛还留在险恶的梦境里。秦念看着他,有些迟疑似的:“大哥哥?”
谢随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念皱了皱眉头,忽然反应过来,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谢随!”
谢随道:“你慢一些……”
掀开被子,她便感觉到一阵凉风,低头发现自己只穿了里衣,再抬头时,谢随已转过身去。原该羞恼的,她却有些想笑:“你不回房休息去么?”
他却道:“是我疏忽了。你已长大了,我昨晚还想着帮你宽衣裳……是我疏忽了。”
她其实不想纠缠于这个问题的,但忍不住还是强调了一句:“我早已长大了。”
他意味深长地道:“是啊。”
忽然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种不大不小的尴尬,像屏障一样将两人隔开了。
她明明带了惯常耍赖的意思,而他明明也用惯常的玩笑应对,可为什么,这话就是接不下去了呢?
过了五年,惯常的都变成了反常,再甜的酒,被回忆浸泡太久也会酸掉。
“……谢随。”终于,她干巴巴地道,“我的外衣呢?”
“在你脚边。”
她立刻把脚一缩,“你怎么又这样……”
“冬天多盖些,暖和。”
她拿起那几件皱皱的外袍,拍了拍,却实在不想穿,丧气地道:“你叫小鬟过来吧——你当真不用休息一下?”
“嗯。”他从善如流地道,“我去睡了,你们也好商量商量如何应付那一百两黄金。”
听到这里,秦念的嘴角忍不住又嘲讽地勾起,“吹金断玉阁也会做这样坑蒙拐骗的事,真令我等不成气候的小寨子开了眼界。”
谢随回过头,看着她,叹口气,“你便是这样,斤斤计较,我只说了一句不成气候,你要念叨到几时?”
“我们没有那黄金,你要我变也变不出来。”
“那几个经手的人你连问都不问一句,便敢这样为他们做担保?”谢随道,“过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还不够你多长几个心眼?”
她忽然不言语了。
谢随感觉到自己这话有些重,且还不大合适。“过去在江湖上受的委屈”,这种事情,谁说得清呢?
“行了,我……”他息事宁人地道,“吹金断玉的安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不会骗我的,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岔子……”
“你的老朋友真多。”她道,“老朋友你便那么相信?”
他一怔,“既是朋友,自然相信。”
“那我呢,我是不是你的老朋友?”
这竟然是很难回答的一个问题。
片刻的寂静里,她似也不求他回答,只继续道:“你信那个安老板,却不信我,在你眼里,我仍然是个小孩子罢。”
很平淡的语气,连一丝半毫怨怼的影子都找不到,这想法大约已在她肺腑里磨了很久,都磨得钝了。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转身离去。
他走了。
房间中少了个人,空荡荡的反而显得更加逼仄。秦念下意识探了探发上,却没有摸到她想要的东西,脸色微微一变。
她将外袍胡乱披好,蹬着鞋下床,将枕头被褥掀了一遍也没找见,最后却是眼角余光瞥见了床边小凳子上的桃花簪。
和她的衣带一起,摆得端端正正的。
“大当家?”小鬟在敲门,“有什么吩咐?”
秦念呆呆地看着那支桃花簪,突然将外袍又脱了下来,往床上一扔,“给我拿一套新的袍子。”
第3章 大刀和小刀(三)
红崖寨的“议事厅”,也就是后院的一个小厢房。
这厢房正中,此刻摆了一口黑漆箱子,箱子盖大开着,里面的几十斤石块大剌剌地暴露出来。
“林船儿,你带了几个人去劫镖?”秦念披着一身暖和的裘袍,手中捧着一盅热茶,带妆的面容冷凝。
小船儿指着自己身后站的一排人道:“回当家的话,我带了十个人,都是寨子里的功夫好手,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饼儿……”他每说一个人的名字,那人便应上一声。
秦念的目光一一扫过去,“你们劫镖的时候,可有什么谋划?”
小船儿一怔,“谋划?啊,我们谋划着,七个人去牵制休息的几个镖师,剩下三个人和我一起去抢箱子,看那个……那个人,”他不知如何称呼,“他没有兵刃,懒懒散散的,我们抢走了箱子他也不管……”
“他只是跟着你们上了山。”秦念道,“他大约觉得你们很有意思,跟猴子搬家似的,看看也好。”
“……”
任谁都听出了大当家此刻的火气,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大当家嘴上最是厉害,都不敢同她顶撞。
静了一会儿,秦念道:“你们确定没动过这箱子?打开的时候,这里头就是石头?”
小船儿一仰头:“天地良心啊大当家!开箱的时候我们十一人都在,但劫镖啊开箱啊都是我考虑不周的错,您要罚便罚我吧!”
“罚你?”秦念冷笑,“你如何给我找来一百两黄金?”
小船儿呆了一下,立刻道:“我去吹金断玉阁自己领罚!他们要我怎样便怎样,一辈子当牛做马也可以,一定不拖寨子下水!”
“轮不到你。”
小船儿没反应过来。
秦念站起身,“你们十一个人,每人写一份担保,说你们没有骗人。我会带去扬州,同吹金断玉阁说理。”
“这怎么行啊大当家……”
秦念叹了口气,“我问你,你当初如何认定这是头肥羊,可以下手的?”
小船儿一愣,“我看他们走得慢,统共六个镖师,箱子四周就护着五个,驮箱子的马每走一步蹄子便陷进泥里……”
“你若有一百两黄金,你会让马驮着走么?”
小船儿悚然一惊。
“他们有六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一匹马上坐着谢随,另一匹马驮一口死重的镖,我问你,这世上可有这么蠢的镖局么?”
“对啊!”小船儿一拍脑袋,“不管是雇辆马车,还是分散行装,都好过这样暴露自己……”
“你们被耍了。”秦念简短地道。
小船儿瞠目结舌:“可、可是……吹金断玉阁远在扬州,同我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耍我们呀?”
“所以我只能亲去一趟扬州,才能问个清楚。”秦念忽而轻轻地笑了一下,“不过是一只装满石头的死箱子,却把谢随给招来了,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去问候一下那个安老板。”
“大当家,”小船儿小心翼翼地道,“那个谢随……您认识?”
“啊。”秦念漫不经心地道,“是他把我养大的。”
***
谢随并未睡得很久,出来时也不过晌午。肚子饿了,他先寻到了后头的厨房去,却遇上日前那个叫林小鬟的丫头。
“你们当家的呢?”他左手伸出去摸了两只馒头。
小鬟正看着灶台底的火,此刻也不抬头,只道:“大当家去后山了。”
“后山在哪里?”谢随瞧见一只酒葫芦就放在砧板旁边,脚步悄悄地挪了过去,却听见小鬟笑了起来:“你跟大当家说的还真一模一样。”
他一愣,“她说我了?”
小鬟点点头,“她说你是个酒鬼。”一边站起身,去角落里提来一只酒坛子,“那葫芦是空的,我给你倒一些带房里去吧。”
遭这样一款待,谢随反而不敢要了。盯着那清澈的酒水从酒坛中作一条细线汩汩而出落入酒葫芦,他抿了抿唇,“这是你们自酿的酒?”
“嗯。”小鬟道,“是大当家酿的。”
“她还会酿酒?”谢随似乎不太相信。
小鬟看他一眼,“哐”地一声,酒坛子放下了,她将那酒葫芦封好塞给他,“大当家什么都会。”
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她小时候可是什么都不会,跟在我后头成日价撒娇耍赖……”
“年纪小的时候,撒娇耍赖不是应当的么?”
谢随不接话了。他打开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你们大当家带你们几年了?”
“三年了。”小鬟给灶下加着柴草,火光在她半边脸颊上明灭扑朔,“我们都是老当家捡回来的孤儿,大当家武功最高、人最聪明,后来老当家走了,就把寨子托付给了大当家。”
“你们寨子里的武功可不怎么样。”
“我们平素也不靠这个。这里穷乡僻壤,也没人同我们争,除了跟过路人收点买路钱之外,我们还要种地的。”
谢随险些一口酒呛出来,“种地?”
“嗯。这是当家的主意。”小鬟不在意地点点头,“这样能养活自己,而且安稳。”
“安稳啊……”谢随笑了一下,将喝空的酒葫芦放回灶台。小鬟瞥了一眼,问道:“你晚饭想吃什么?大当家做的菜,我也会一些。”
谢随望向她,“她还自己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