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你昨晚吃的都是她做的。”小鬟忍不住道,“啰嗦个没完,还说自己跟大当家很熟呢。”
  “今晚是你做?”
  “都说了大当家去后山了!”
  “她每次去后山,都会彻夜不归么?”
  “少则三天,多则半月。”
  谢随静了静,“后山在哪里?”他道,“今晚不用给我做什么了,我去找她。”
  ***
  红崖山从山下看去光秃秃的,没想到内里却所容甚大,红崖寨占据的只是前山的半山腰,走上数里向上的山路,才能找到所谓的后山。
  天色未晚,日色却暗淡无光,寒风吹雪,枯萎的草木间杂着浑浊的白,脚踏上去便簌簌作响。按着小鬟指的路径走到后山深处时,抬头已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寒空,四下里林木环绕,寂静得骇人。谢随不明白为何秦念会在这样冷的天气去后山,何况那箱子的事情还未处理完,她做事总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么?
  “念念?”谢随四顾找寻小鬟所说的那一方山涧,却没有听见水声,只有枯枝间呼啸来去的风声——
  “唰!”一刀劈来,谢随侧身一避,衣发被刀风带得飞起,而那刀再度逼上,横斫下盘,谢随往后一跃,不料背脊撞上了树干——
  寒芒凛冽的刀锋在他肩颈处抖动着停住。
  他低眉,看见那弯刀形似残月,刀刃亮得发青,刀背上缀着叮当作响的金环,再往前,刀柄上包着鲨皮,握着刀柄的手洁白如玉……
  “你过来做什么?”秦念收了刀,转过头去。
  她的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颈项,肌肤上还隐隐渗出汗珠。一身黑衣劲装结束,袖口和腰身束得很紧,他看了很久——他不太习惯她这样的装扮,明明只是为了练刀的方便,却未免太过风情摇曳了。
  “我来瞧瞧你。”他说道。
  她转身往前走,他跟了过去。绕过一道山崖,一方结冰的湖泊出现在他的眼前,湖边有一块大石,石上放了些杂物,包括一个牛皮做的刀鞘。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到了湖面上去。
  “——小心。”他脱口而出。
  她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他不说话了。
  她足尖一点,便踏着湖面上的薄冰飞了过去——
  他来到岸边,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轻功步法。
  她将手中弯刀往崖壁上一挂定住了身形,而后足下施力一踩,靠着山崖的湖面突然接二连三裂开一道道冰冷的缝隙。谢随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只见她低下身子往裂开的湖水中伸手捞了半天,竟尔捞出来一件庞然大物——
  他呆住了。
  她却好像也怔了一怔。
  那是一把长刀,蒙着黑色的刀鞘,比她的弯刀大上一倍。
  两个人,隔着破冰的湖,严冬的寒冷模糊了对方的形貌,只剩下白茸茸的雪色。
  她的声音像是被碎裂的浮冰送过来的:“我一直留着你的刀,想着你有一日或许会回来的。”
  他抿了抿唇,苍白的脸容上,深黑的眸子更加地深,“你过来吧。”
  她一手握紧了插入崖壁的弯刀,另一手将那长刀捧在怀中,身子摇摇欲坠,声音却是逞强的:“我留着你的刀,不是因为我等你,是因为我要将它还给你。”
  “念念,你过来。”
  “你也……太随便了。”她将嘴唇咬出了血色,白茫茫的暮色里一道殷红,“你怎么能……怎么能将这把刀都丢下了呢?你就算是讨厌我、要丢下我,也不能这样……”
  “念念!”
  她抬起头,被泪水濡湿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湖冰接二连三地碎裂掉,那声音令她想起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男人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猝然间他一把抱住了她,拉着她的手拔出了弯刀,然后带着她抢在最后一刻飞快掠回了岸上去!
  他抱紧了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再回头看时,那靠近崖壁的湖冰已裂开一个大洞,冷彻的水面泛出粼粼波光。而后,他才感觉到什么异样。
  “你哭了?”他捧起她的脸,被她一手打开了。
  泪水转瞬即收,他只看见几道交错的泪痕和红通通的眼睛,像只小兔子。她将那把长刀往他怀里胡乱一塞,“你的刀,收好了。”
  他叹口气。这把刀确是他的故人了,从五年前与他失落,到而今重回他身边……眼前的女孩也是一样。
  他将刀交右手,左臂揽住了她的肩,凑过头去轻声哄道:“别哭了,嗯?你到后山来是练刀法的?要不要我陪你练?我看你刚才那架式,真有几分模样了……”
  她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他带着她到那大石旁坐下,捧起她被冻僵的双手给她递些热气,又伸手指轻轻刮了刮她发红的鼻头:“想哭就哭吧,这么久没见了,我知道你想我。”
  “你臭美。”
  “我是臭美。”他笑道,“是你让我有这个资格的。”他又低哑地重复一遍,好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知道你想我。”
 
 
第4章 再别离(一)
  秦念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了。
  这似乎也是谢随教与她的:当你不能控制事情变坏的时候,你至少还能控制自己的心情。谢随与她交握的手掌很温暖,她不想甩开他,毕竟方才为了给他捞那把长刀,她的右手在湖下被冰刃刮了无数遍,冻坏了都应该赖他的。
  他还是和她记忆里一样,温柔体贴,爽朗爱笑,死不要脸。可是她却已经变了很多了。
  令秦念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黄昏将临,山谷里的风冷峭逼人,她冰冷的手心被他一暖,微微地发潮。她终于垂了眉,低声问他:“你冷不冷?”
  “冷。”谢随夸张地耸了耸肩,“要是有酒就好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酒鬼。”
  一径的暮色,湖冰反射着微淡的夕光,映着她转瞬即逝的笑容。可算是哄好了,他想。
  “我们回去吧。”秦念低声说。
  秦念走在前头,谢随便跟在后头。他有时会低头掂一掂手中的长刀,有时又会抬起头看一眼女人的背影。很多年以前,这把刀曾与他形影不离,他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放开它。很多年以前,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个女孩——女人。
  黄昏的颜色令人窒息,就如此刻的沉默。谢随是耐不住的性子,他于是想说些什么来转圜:“我看……你方才的刀法,当真是长进了。”
  她不说话,似乎是礼貌地笑了一下,好像也并不为他的夸奖而高兴。
  明明她小时候,只要被他随口表扬一句,她都会开心得跳起来的。
  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嗯,你……你武功长进,我自然是最高兴的。从前我总是为你担惊受怕,往后大约不会了。”
  “你知道你每到紧张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吗?”她突然道,“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难过吗?”
  他停住了脚步。
  “我早就不难过了。”她说,“五年太长了,我从决定不再等你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再难过了。你不用紧张,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亲自去扬州问个清楚,除此之外,我们再不需要往来——”
  “你知道你每到紧张的时候,话也会特别多吗?”谢随说。
  秦念的手在刀柄上松开了又握紧,声音开始发哑:“我——”
  “小心!”谢随突然将她往身后一拉,带鞘的长刀往空中挥去,“哐啷”一声脆响——
  两把兵刃在空中交击的一瞬,颓丧的暮色中刹那亮出了尖锐的冷光。
  一阵簌簌的落雪声,三个蒙面的白衣人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其中一人的长剑正格挡住谢随的长刀。
  谢随没有握刀的左手抬了起来,臂膀拦在了秦念面前。这是他过去惯常的动作,意思是让秦念躲到他身后。秦念却仿佛没有看见,反而是唰地拔出了弯刀与他背靠背地站立。
  而那三人已将他们包围起来。
  谢随侧首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脑后随风飘荡起来的红色发带。她掂了掂手中弯刀。
  “男人留下,女人尽可以走。”一个白衣人忽然发话,声音不辨男女,看向秦念的眼神满是鄙夷,“我们只要谢随。”
  谢随玩世不恭的眼神陡然凝重起来,“方春雨?”
  听到这个名字,秦念的脸色蓦地惨白。
  那白衣人怪笑两声,“难为谢小公子还记得我。十多年过去了,谢小公子还是风神不改啊!”
  “十多年过去还风神不改的那是怪物。”谢随皮笑肉不笑,“怎么,春雨镖今次又是为谁办事?”
  “大哥。”还未等方春雨发话,另一个白衣人忽开口了,“这个女人,是不是当年那个……”
  方春雨眯缝着眼望向秦念,“啊……大哥我忘记了,不过……”话音未落,手底一扬,一排飞镖“唰唰唰”破空飞出!
  谢随长刀一格,飞镖“笃笃笃”打在刀背上,竟震得他后退几步。秦念上前一步护住他的空门,觑准三人中那个从未开过口的人,一刀劈了过去——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秦念会当先对他发难,仓促举剑横挡,而另边厢谢随已同方春雨两人战作一团。秦念看着眼前这人的面罩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只觉气血上涌,从未与人拆解过的刀法愈来愈快、愈来愈强横——
  “秦念!”那人被她逼至死角时突然大叫出来。
  秦念眼神一暗,一刀便要挥落,身后忽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你快走,不要恋战!”
  这只手的力气极大,将她往后边的山壁处一甩,紧接着就放开了她。秦念回过头,看见谢随一刀虚晃,却是毫不犹豫地削向了方春雨那个兄弟的脑袋。
  谢随是以为她会动摇,在听见那一声“秦念”之后。
  他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一丁点、一丁点也不懂她啊。
  第一个死者倒下之后,战局就快了很多。谢随以一敌二,背脊上的衣料渐渐渗出了暗黑的血色。他退了几步,长刀上的鲜血落入雪地,将积雪催融了,汩汩的雪水柔缓地流淌到秦念脚下。而秦念的背后就是峭立的山壁,他们已退无可退。
  谢随的眼神往山壁右侧的灌木丛飞飘了一下。而后,在方春雨的又一排飞镖向秦念射来时,他整个身子挡了上去,继而狠狠地将她往那灌木丛中一推!
  然后他长刀飞掷出去,将方春雨整个人钉在了光秃秃的树干上!
  剩下的那个人仿佛被同伴的尸体吓傻了,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连剑也握不稳,眼睛却越过谢随,直勾勾望向谢随身后的秦念。
  “还不快滚!”谢随厉声道。
  那人的喉咙里滚过一点模糊的声音,仿佛是还想再叫一声秦念,最后却转身,仓皇地跑开了。
  谢随盯着那个人逃离的背影,雪地上交错的凌乱的脚印。待他逃得远了,才一步步慢慢地挪了上前,走到那将方春雨钉死的树下,右手缓缓地握住了刀柄,左手哗地扯下了方春雨蒙面的白巾。
  鼓出的翻白的眼珠子底下,是大片大片焦烂发黑的疤痕,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看不到,牙齿凸出来咬住了下唇,左下颌一道深而细的刀疤。
  “呵,乱落桃花春雨镖。”谢随笑了笑,右手一使力,猛地将长刀从方春雨的心脏上拔了出来!
  方春雨的尸首软软地瘫了下去。
  “你不用再害怕了。”谢随没有转身,仍是低头看着死尸,“方春雨终于死了。”
  女子的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臂膀。
  谢随实在已没有多少力气反抗她了,他将手拄着刀,稍稍回转身来朝她乏力地笑了一下,“我歇一会,咱们再回去。”
  秦念摇摇头,“你必须马上包扎,不然就回不去了。”
  说着,她低下身子将他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往前走,他一挑眉:“原来你力气这样大。”
  她淡淡道:“是你的武功大不如前了。若在当年,方春雨这样的货色根本伤不了你。”
  他顿住,俄而大声叹口气,“人都是会老的。”
  秦念又道:“但你护着我,我没有受伤。”
  你护着我,我没有受伤。
  不知这句话是怎么地触到了谢随,他似乎很满意,竟然就这样在她的扶持之下昏昏地睡了过去。
 
 
第5章 再别离(二)
  谢随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再眨了眨眼,仍然只有黑暗。
  他不喜欢黑暗。
  谢随一生,只喜欢光明的、灿烂的、闪亮的东西。
  轻微的脚步声,而后是一阵酒香味飘入鼻端。女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提着开了盖的酒葫芦。
  “方才给你处理伤口,我将你的酒用掉了。”秦念低声道,“好在后山也有酒窖,我去重新打来了一瓶。”
  也许因为黑暗的关系,她的声音竟尔显得很温柔。谢随接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入喉缓解了些许不适,才道:“多谢。”
  她接过葫芦不说话。他环顾四周,见这是个四壁方正的石室,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透体生凉,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惯常闭关的古墓。”她淡淡地道,“这古墓被人盗过,什么也没留下。这间是西侧室,你躺的地方原是个棺床。”
  谢随差点从这张“床”上面滚下去。“拜托!”
  她不由得笑了。
  黑暗里,温温淡淡的一笑,却从那双灵动的眼眸中流眄出真实的华彩。他敛了夸张的神色,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忽然道:“你这样……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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