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苏眠说
时间:2019-09-20 07:34:42

  她顿了顿,“莫名其妙。”
  “我以前竟不知道。”他失笑,“我家念念这样好看。”
  她的笑容终于彻底静住。低下头,她在谢随床边铺了一块布,将手心里的东西一件件摆了上去。
  谢随眸光一凛——那是二十七枚飞镖,尽皆淬了剧毒,黑暗里泛着妖异的蓝光。
  秦念便盯着那飞镖看,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她的身子似乎在发抖。
  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不要再想了,念念——方春雨已经死了!”
  “方春雨?”秦念望着他冷笑,“方春雨算个什么货色?!”
  谢随怔住。秦念此时的神色是他所完全不熟悉的,凄厉的笑,绝望的笑,目空一切,却又了无生趣的笑——
  “念念?”他喃喃,“怎么回事——你?”
  “你看见他那张脸了?”秦念的声音如风送浮冰,“那是我烧的。”
  “五年前,你离开以后,方春雨他们又来了。”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无锡的那座小房子?我把他们都引到了那座房子里,然后放了一把大火。”
  “他们都死了——至少当时,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在街对面的客栈里住了三个月。”
  “最初的时候,我想,你会回来的,我要向你解释清楚,以免你看见房子毁了,无端为我担惊受怕。可是你没有来。”
  “于是,我又想,待你回来了,我便要让你也尝一尝失去的痛苦,我要晾着你对那房子伤心至少三天,再去同你相认。可是你还是没有来。”
  “最后,我想,也许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我为何还要苦等下去呢?若你回来了,以为我死了,那就是你的报应;若你永远也不回来,而我永远也见不到你,那就是我的报应。”
  她终于又笑了一下,“可原来归根结底,全都是我的报应。”
  ***
  那一场大火,好像已在她的生命里燃烧了很多年,好像已将她的所有人间念想都烧尽了。
  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神,真就如一个无所寄托的鬼一般,她终于学会了放弃,放弃对他的等待。
  ——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
  “……念念。”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最后也没有任何别的话语,“念念。”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孩的乳名,被他低沉温柔地唤来,就仿佛有了某种被光阴渐染的魔力,让她心如刀绞。
  “你不打算说一说么?”她道。
  “说什么?”
  “说你这五年。”
  他又沉默了下去。
  “不愿意说?”她笑。
  他轻声道:“我……累了。”
  她望着他,“好。”
  ***
  他慢慢又躺了下去,侧着头看她将长发解下,躺到了他的身边来,背对着他。
  “你好好歇息,伤口不适便叫我。”她说道。
  黑暗又弥漫了过来,谢随索性闭上了眼,再不去看她的背影。闭上眼,回忆里还活着那个笨拙而认真的小女孩,用磨旧的红头绳扎着两把乱糟糟的发鬏,永远是傻傻地追着他跑——
  “大哥哥!”她慌张地唤他,露出尖尖的新换的虎牙。
  他过去待她并不好。他过的是亡命的日子,便连累了她也得过亡命的日子;可她一句怨言也不曾有,从她的六岁到十六岁,他们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与方春雨同行的那个人。那是个年轻人,“秦念”二字一出口他便认出来了。
  韩复生,在遇见谢随之前,秦念在洛阳破栅栏里的玩伴。他们是同辈人,而自己比他们大了九岁。为什么韩复生会和方春雨在一起?为什么韩复生会对秦念拔剑?他想不明白,伤口上持续传来暗昧的疼痛,连带着头也痛了起来。
  他不想看见秦念对那姓韩的小子动手。他更不想看见秦念面对那人时,那一瞬间动摇的惊惶的眼神。她或许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她在谢随眼中,却仍然是简单得一眼便能看穿的。
  她喜欢谁,她讨厌谁,她舍不得谁,她忘不了谁——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这五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他已经睡过一觉,也许没有;他听见背对着他的女人问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奇怪,似是那平静里还带着裂纹,颤抖的空气从裂纹里透出来。
  他叹口气,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在半空里止住了动作,慢慢收了回来。
  “方春雨是被人收买的,明摆着是冲我来……”
  “你又要走了。”她说,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顿了顿,“我总是要走的。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处,总不能再跟着我满江湖地漂泊。”
  “是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我们过去呆得最久的地方,也不过三个月吧?”
  他笑了,似乎往事总能令他发笑,“我希望你能过得安稳。”
  “是啊。”她喃喃,“你不出现的话,我原本是最安稳的。”
  ***
  翌日一早,谢随将秦念送回了红崖寨,自己便离开了。
  在院落门口,秦念递给他一只沉沉的、温热的酒葫芦。站在模糊的晨光底下,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谢随将酒葫芦系在腰间,长刀负在背上,弯下腰来对她笑:“你还会想我的吧?”
  “你无耻。”她说。
  “五年前是我不好。”他终于说道。
  这一句话,她仿佛已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听到的时候,竟还惊得抬起了头来。
  他唇边的苦笑转瞬即逝,又变回了温柔的模样,“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去扬州问清楚的,安老板是我朋友,天大的干系都不怕。你便留在这里吧。”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很痛,痛得不能呼吸。她睁大了眼睛感觉着这种痛,和五年前很相似,又毕竟是不一样了。
  五年前她最怨恨的是他没有向她道一声别便离开了;而今她才发现,这道别还不如没有。
  “大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嗯?”他没有听清楚。
  “我不会等你的。”
  “你不是说过了,你本就没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总是这样笨拙,小时候就经常敌不过他的巧舌如簧,长大以后便更加晦涩。她自己都很厌弃自己,这么无聊、冷淡、毫无长进的自己,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远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梦。
  他安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而后笑了一下,“念念。”
  她抬起头,那模样还像是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样。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来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样温柔,雪花一样缥缈。她怔怔地没有说话,而他已转身离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里的酒搬了三坛到后园的石桌上。
  小鬟被惊动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大当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开了一坛,“酿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没用的。”
  小鬟拍了拍脸,抬头看看那被云雾遮蔽的朝阳,低头看看在桌边坐下的秦念,“您不是去了后山?我以为您过些日子才回来的。”
  “遇上了一点事。”秦念斟了两杯酒,才问道,“你喝不喝?”
  小鬟走了过来,看见大当家的脸颊被冷风刮得苍白,又透出了些微渺的红晕,“那个,谢……谢公子呢?”
  “他走了。”
  “走了?”小鬟惊住。
  “走了便是走了,很稀奇么?”秦念看她拿着酒杯却不喝,自己便只管一饮而尽了,“他是江湖人,四海为家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一开始?”
  “……”秦念沉默了下来,眼睑微合,清淡的目光凝注着微微晃荡的酒水,“嗯,一开始。”
  “我是在六岁时遇见他的。从那之后,他带着我四处漂泊,整整十年,像找不到归巢的鸟,从来没有落脚过。”
  ***
  为什么呢,在回忆起那个人的时候,却只能记得他带给自己的痛苦、动荡和危险?
  她明明想说更多的。那个人在她心中的意义,不止是漂泊而已。
  可是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教她再也说不出口。那个人那么喜欢酒,她为了他去学酿酒,五年,她酿的酒堆满了红崖山的酒窖……可是她却恨透了酒。
  恨透了。
  “大当家。”小鬟小心翼翼地道,“他既走了,那那口箱子……”
  秦念将酒杯放在桌上,“我会去扬州一趟。”
 
 
第6章 念念(一)
  “秦念,秦念!河边有个死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死人?”刚从县仓领了粥回来的秦念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小伙伴,衣衫褴褛的她脸上却很干净,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死人,我——”
  韩复生拉着她就跑。她连忙护住了怀中的粥碗:“哎,等等,粥……”
  韩复生比她大两岁,是破栅栏里的孩子王,跑起来横冲直撞,哪里管她好不容易领到的救济粥。这样跑到了洛河边,六岁的秦念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粥喘道:“我、我——见过——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你看。”韩复生扯了扯她的衣袖,“在那边,那块石头底下。”
  她望过去,初春的天气里雾霭空濛,洛河绵长而缓慢地流淌而来,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岸拐了几个弯,而韩复生所指的石头便是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出河面的河岸——
  当真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岸下方的浅滩上,半边衣裳都被河水浸湿,析出来丝丝缕缕的血色,转瞬被河流冲刷不见了。
  ——血?!
  秦念护着怀中的粥跳到了那浅滩上,又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
  “秦念,别过去!”韩复生在她身后叫道,“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万一……”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河水漫了上来,沾湿了她的草鞋,她觉得有些冷,而怀里的粥又已凉透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过身去瞧,那原来是个手长脚长的少年,身上湿透的衣衫泛出上好的光泽;他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冻得发紫,可是他仍然很好看,秀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
  韩复生终于走了过来,低声道:“你看他身边的东西。”
  那是——
  “那是一把刀。”韩复生煞有介事地道,“这是个江湖人。”
  那把刀包着黑布,布下的形状似乎十分纤细轻薄,只破出一点带着寒芒的刃尖,落在那少年的手边。韩复生道:“如果我能有这样的刀,我娘亲就再不会受人欺负了。”
  秦念转过头:“你想要这把刀?”
  韩复生咬咬牙,“死人拿着刀能有什么用?还不如……”
  秦念笨拙地道:“拿人家的东西,不好……”
  “你每天跟着秦老头要饭,不也是拿人家的东西?”
  秦念不说话了。
  韩复生又道:“你看他穿的衣裳,还有那腰带,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我们去扒一扒看,说不定还有钱袋……秦念你看,这么好的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方才还叫我别过来。秦念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韩复生已经蹲下身子去拽那黑布,没想到这口刀竟是极沉,他一拽不起,竟还朝后摔了一屁股。突然那刀竟自己动了,“哗”地一声布料裂开,沉重的刀背直向韩复生肩头劈去!
  韩复生吓得脸都白了,双手双脚飞快地往后爬,那刀却没有再跟过来,而是“哐啷”落在了砂石地上。
  韩复生背对着那个死人大声地哭叫起来:“呜哇哇哇那是什么,是不是鬼啊!”
  秦念看看韩复生,又看看那个死人,死人的手此刻抓紧了刀柄,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了青色。
  “那个……大哥哥?”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死人仍是闭着眼睛。
  “你舍不得你的刀,对吧?”她问,“所以你不肯死。”
  没有人回答她。
  她靠着那死人坐下来,把怀里层层包裹的粥打开,不出所料地,已经洒了大半。她拿食指蘸了一下碗的边缘,伸舌头舔了舔,真好喝,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喝到过粥了,她从昨晚排队到现在才领到的,真想现在就把它喝完。
  她两只手抠紧了粥碗,又看了看那个好看的大哥哥。也许是她犹豫了太久,连韩复生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伸手去扶起少年的头,另一手将粥碗微微侧过来,抵上了少年薄而干裂的唇。
  有一些流入了少年口中,更多的却是溢了出来。秦念心疼地看着那粥,直到少年突然咳嗽起来,惊得她把剩下的粥全泼掉了。
  她跌坐在地,看着少年弓着身子不停地咳嗽,湿漉漉的长发披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而颤抖。他看起来很痛苦,眉头锁得紧紧的,瘦削的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刀柄,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手指甲在陶制的粥碗上刮擦出难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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