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开血流不止的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为什么他会跟随方春雨习武?为什么他会替谢陌卖命?为什么他杀了小船儿,却又在最后一刻为秦念杀了自己人?
沈秋帘见状,急得大喊:“韩复生!你不要你娘的性命了吗?!”
韩复生的眼神仍是那么地阴暗,充满了对这个人世的责难与怨恨,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到死还含着这样痛楚的眼神?
秦念已渐渐地看不清了。也许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如果谢随在的话,一定会对他说一声谢谢……
一阵疾风倏忽掠来,长刀银亮的光在饮血之后照彻了黑夜。
墓道边埋伏的数人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已倒下,谢随一手提着长刀,从积雪的干枯草丛之中拖曳过来,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他在墓道口站定了。
在他身后,有两名兵士抬着担架,架上的人盛装华服,垂落的手边还有一把玉质的佩剑,随着兵士搬运的动作,那佩剑和他腰间的山玄玉仍在轻轻地撞击着。
看见那死人乱发之下的头脸,沈秋帘整个身子都晃了一晃。
突然,她奔到一旁的大树边,干呕起来。
她伸出嶙峋的五指抠进自己的喉咙,好像要将所有肮脏的东西都从喉咙里抓出来扔掉一般。
山林之中,风声寂寞,夜色稀薄。
埋伏的五百携弓带箭的禁军一时都失了主意,他们也都认出了那具尸体,更认出了那两个对谢随俯首帖耳的兵士。
谢随将长刀一指,慢慢地道:“延陵侯谢陌,弑母,大逆,随手诛之。”
没有人说话。
沈秋帘一个人身躯发软地倚在大树的暗影里,颤抖着转身看向那尸体。一时间她的脑海中纷涌上来无数个念头,一时间却又好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在见到谢陌尸体而开始呕吐的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秦念的话。
秦念可怜她,现在,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丈夫死了,但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大约真的从未体会过,秦念所体会的那种感情。
——她只觉得恐惧和迷茫。
从今以后,她不用再为了他去做任何事情了。
他们相互需要、相互利用、相互警惕的日子,惴惴不安的几千个日子,竟尔在这红崖山上结束了。
可是她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为家族而活,为丈夫而活,为利益而活,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这世上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她还能为什么而活?
夜的阴云之下,终于飘起了雪。
“弟妹。”是谢随在平静地唤她。
她惘然地抬起头,夜色遥深,墓道幽冥,男子灰衣白袍,隽秀的眉目与谢陌极相似,但是谁也不会将他们两人认错的。
这只是她第二次见到谢随而已。第一次是在少林寺,谢陌让她指控秦念为杀母凶手,那时候她根本都没来得及看清谢随的表情。
而这一次,她终于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这个原本应成为她的丈夫的人,可现在,却是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容,平静地凝望着她,唤她“弟妹”。
自己一直以来在脑海中想象了千万遍的那个影像,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一起,却又好像有着难以弥合的不相容之处。
就像一场大梦醒来,发现面前的现实虽然和梦境有万分相似,却到底还是不能俱存。
她终于从一场大梦醒来。
“弟妹,”谢随道,“带云子回去吧。”
说着,他竟然也不再管墓道外重林里的弓箭与刀兵,径自背转身去,往墓道里走了几步。沈秋帘只能依稀看见他低下了身探看了一番,而后便背起了秦念的身子,而后一步一步,往墓中挪移去了。
黑暗瞬时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夫人,您看……”有人犹豫地开了口。
沈秋帘动了动干燥的唇,“抬上侯爷,我们回去。”
***
“念念?念念!”谢随转过身来的一刻,脸上平静的面具便仿佛是被冲垮了一般,眼底的焦灼显露无遗。
秦念没有回应他。
谢随将韩复生的尸体搬到墙边,匆促地说了一声“谢谢”。
韩复生自然也不会再给他任何的回应。
谢随背起秦念便往里走,进入了她惯常闭关的西墓室。
漆黑的墓室之中,谢随摸索到棺床的位置,将秦念小心地放下来,而后划亮了火石,点燃了壁灯。
秦念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却都被鲜血浸透了。
谢随将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地往上抚按过去。
左腿一箭,右肋下一箭,左臂一箭……谢随撕下衣角给她包扎的手稳定而干燥,一边一遍遍地唤着她:“念念?念念……不要睡,你还不能睡……稳住真气,我会帮你的……念念,我在这里……”
墓外大约是开始下雪了。
古墓的青黑色的石缝间,幽清的寒意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明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却为什么会这样地冷呢?
秦念在颤抖。
她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仿佛很渴一般,谢随凑过去,却听见她的口中发出微弱的气流:
“大哥哥……好冷,我好冷……大哥哥……”
谢随眼神暗了。
他扶着她坐起,她的身子却完全不听使唤地瘫软着。他一手稳住她肩膀,另一手成掌抵在她背心给她输送真气。
一股暖流从背心而至心肺,渐而分散到四肢百骸,终于止住了她的颤抖。她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也不知是昏迷还是睡去了。
谢随望着她紧闭的双眼,战斗了一夜的身躯终于也感到了疲倦。
他脱了鞋,也躺上这棺床,伸臂抱住她,小心翼翼避开她的外伤,又轻轻地拍哄她的背,“对不起,念念……是我来晚了……”
第68章 无妄之疾(二)
秦念始终没有醒来。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绵长的迷梦之中, 不论谢随如何唤她, 她都不愿意出来。
翌日清晨,谢随在这墓道里探看了一番。他在西墓室里发现了红崖寨老当家面目如生的尸身, 还有那一册薄薄的经卷。
他拿起那经卷翻了翻, 眉头皱了起来。
他顿了一下, 当即回到东墓室,将秦念再度背了起来, 往墓外走去。
***
长天寒,素雪飞。
秦念只觉摇摇晃晃的, 身子仿佛是被裹在柔软的棉絮里,又像是沉浸在清冷的水波中。她勉力睁开一丝眼缝,只能见到男人如墨的长发和宽阔的肩膀。
大哥哥?
她开口欲唤, 精神却太过疲劳而发不出声音。
她想起来了, 这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因为天太冷了,山间地上积雪湿滑, 所以她向大哥哥撒娇说要他背。
大哥哥很轻松地就把她整个人都捞到了背上来,两手抓着她小小的脚丫,而她的双臂毫无保留地揽住了他的脖子, 侧着头, 看着他的脸。
大哥哥忽然转过头来对她笑:“有那么好看?”
“不要脸。”她嘟囔。
“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大哥哥却说, “再过个几年, 我就不能这样, 你也不能这样了。”
秦念撅起了嘴, “哼”了一声,“我想怎样就怎样。”
也许是被谢随纵容得太多,以至于恃宠生娇了,他说的话她根本都不放在心上。虽然,如果换了是许多年后的秦念,她也许就会认真思考一下,什么是他的“这样”,什么又是她的“这样”。
谢随的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的。
大哥哥看了她一眼,好像觉得她很有趣似地笑了,“以后你若是嫁给了别的男人,别的男人可不见得像我这样好说话。”
秦念一愣,谢随的话太绕,令她怔了片刻才道:“别的男人,在哪里?”
谢随笑而不言。
秦念又呆呆地反应了一会儿,才突然道:“你最好说话了,所以你想我嫁给你,是不是?”话说出口,她却又红晕满脸地埋在了谢随颈间,大声道,“你好自私,要留我一辈子吗?”
谢随笑道:“你还小——”话未说完,秦念那冰冷的手已钻进他的衣衽里,同时还大呼:“啊呀,好暖和!”
谢随“嘶”了一声,但最后也没有逼令她将手拿出来,只是认输一般地闭了嘴。
秦念笑嘻嘻地搂紧了他,抬起头,疏林坠叶,净天飞雪,大哥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沉稳而安定,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便安心地睡了过去。
***
到秦念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两人临时住下的小屋中,她自己房间的床上。窗外大雪纷飞,风日飘暗,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让她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她掀开被子想下床,却突然觉出异样——
秦念的尖叫把谢随从厨房给引了出来,他慌慌张张地闯进房中:“怎么了,念念?”
秦念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指那床上,又指指自己:“血……血啊!我,我是不是要死啦大哥哥……”话里带出了哭腔。
谢随看到被褥上的血迹,顿时呛出了几声咳嗽。偏秦念还怕得发抖,他只好上前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道:“没事的,没事的,这是好事……”
“我都流血了,怎么能是好事?”秦念惨兮兮地道。
“呃……”谢随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挠了挠头,只能道,“这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一半了。”
秦念抓住他的袖子,“为什么才一半?要流多少血才能完全长大?”
谢随看着她那依旧未脱稚气的神情,只觉十分棘手,“不,不是……女孩子都会这样,就是说……”
最后他没了法子,不得不去请来了邻家的老妈子教育秦念,自己闷在了厨房里。
秦念终于被老妈子解释得明明白白、伺候得干干净净之后,自己羞耻了很久,才蹩向厨房去。
谢随坐在灶台前生火。
本来也不是做饭的时辰,他只是百无聊赖地将秸秆往柴堆上扔,幽幽的火焰上又噼啪出微弱的火星子,飘落在他的脚边,也飘落在他的眼底。
他的眼底便轻轻地亮着光,像是谁也不惊动的、小心翼翼的光,在谁也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径自地灼烫。
秦念往前走了一步,他蓦然抬起头来:“身子还好么?”
那光不见了,像是被他藏起来了。
秦念抿着唇,点点头,“刘妈妈说,我可以嫁人了。”
“嫁人?你?”谢随失笑,“你才十三岁。”
“刘妈妈说,她女儿十三岁的时候都给她添外孙了。”
谢随敛了笑容,“你不必听她的话。你还小,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你没尝试过,就想着嫁人生孩子?”
那我就嫁给你,然后同你一起去尝试那些好玩的好看的东西。
这句话秦念到底没有说出来。她再是胆大包天,也到底有些畏惧。
她畏惧自己会被谢随否定,甚或抛弃。
所以她只敢作零星的试探,口头的搦战,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她反而会退却了。
这样的道理,她却要到十六岁之后才明白——
自己当年的种种委屈,其实只是因为太喜欢他了。
这喜欢与他无关,所以这委屈也与他无关。在她自幼及长的这一腔柔软幼稚的爱恋之中,大哥哥既没有什么功劳,也没有什么罪过。
他只要一直都在那里,供她看着、望着,就足够了。
***
红崖山下。
军队群龙无首,渐而离去,小镇的道路上寒风萧瑟,已没有几个行人。
客栈中,蒯蓝桥给秦念号了号脉,而后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谢随将那经书拿出来道:“我过去见过这样的书,不过是佛经的批注……但念念这七天在闭关练功,许是中了这书的毒,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蒯蓝桥道:“她的功夫是谁教的?”
谢随一怔,“……是我教的。”
“你教与她的,是少林至刚至阳的内功,她是女子,本就修习不到精微,何况后来又有中断……所以当她开始修炼另一门至阴至柔的内功时,才会进境飞速。”蒯蓝桥沉吟,“但如今她看的这佛经,也不知有什么古怪,倒将她体内原有的少林内功激发出来,现在两股内力在她体内紊乱互斗,恐无宁日……”
“该如何救她?”谢随沉静地道。
“我现在可以给她开些药,让真气流动渐缓,加上她此刻昏迷,也不致与人动武,真气不会发散,也算是缓兵之计。”蒯蓝桥道,“但要解决此事,必须抽出她体内的一股内力。”
“那至阴至柔的内力是一位武林前辈教她的,也不知当今还有谁会这门功夫。”谢随思索着道,“要打散她的少林内功倒是容易……”
“容易?”蒯蓝桥斜了他一眼,“你重伤方愈,自身难保,就别想了;少林寺武功最高的信默和尚死了,少林三千弟子也被你弟弟杀得差不多;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信航和尚,但他却被关在狗皇帝的宫里,是不是?”
谢随这一下是彻底地呆住了。
寒气从地面袭上他的脚底,而至于全身。
蒯蓝桥笑了。
“果然还是躲不过啊。”他笑着长叹一声,摇摇头,“我要去杀了皇帝为我师父报仇,你去不去?”
***
“念念,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