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一灯如豆。
谢随在客房中架起一只小红炉,炉上茶釜里药香沸腾,正呲呲地往上顶着壶盖。
水汽氤氲出来,仿佛将灯火都罩得湿润了,而他的脸就隐在那半明半暗的湿气之中,炉底的火光灼烧在他的眼底。他的声音从那水雾里穿越出来,一把抓住了秦念。
秦念的眼睛好像睁开了一点,却又立即合上了。
她好像还没有做完那个梦。
谢随也只好纵容地由她继续去做梦。
他端着药碗走过来,低眉看了她半晌,在床边半坐下,又唤:“念念,喝药了。”
他将秦念的身子轻轻扶起,仔细吹凉了银匙上的药汤,喂给她时却多从口角边流失掉了。他无奈地笑笑,只好自己饮下,再吻住她的嘴唇。
他将药汤灌入她的口,却仍迟迟盘桓不去,温柔地舔舐着她那因寒冷而干裂的唇,似乎是立意要将那些风霜皱褶全都一一舔平。
“念念……”他在她唇齿间喃喃,“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我们去长安,去把我师父救出来,让他给你治伤治病。
“然后我们就找个地方,住下来,再也不走了。你说好不好?
“念念,我可以为你逃亡一辈子,也可以为你回长安。
“为什么我以前却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从来不肯告诉你呢?”
第69章 旧风华(一)
延陵谢氏兄弟相残,延陵侯被亲兄杀死在红崖山下的消息, 被一骑快马报入了京城, 皇宫, 御座前。
御座下正好入宫与皇帝一同用晚膳的睿王, 闻此消息,眼皮跳了跳,“真没想到, 诗礼传家、三代功勋的延陵谢氏,会出这样的乱子。”
皇帝却好像很开心, 身子懒懒地倚着姬妾的膝盖, 悠悠然道:“谢陌弑母, 谢随诛之, 天经地义, 哪里不合礼数了?”
“弑母?”睿王转头看向他。
然而他也并不能直视皇帝的眼睛, 他只能注目那火红的阶墀,灯烛煌煌, 将皇帝那庞大的暗影也投在阶墀上。
“对啊。”皇帝却全不在意,“弑母。”
睿王微微眯了眼。“那故延陵侯, 还议不议谥?”
“议谥?”皇帝好像很震惊,“弑母大逆, 朕不挫骨鞭尸就不错了,还给他议谥?”
睿王笑了。
如果不是皇帝让谢陌去杀秦念, 谢陌又怎会出此下策?到现在谢陌对他没有用了, 他就将谢陌一脚踢开了。
但睿王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掸掸袖子行礼道:“陛下康健,臣告退了。”
宫烟缥缈,皇帝看着自己的幼弟,心中始终盘桓不去的却是他方才问的那两个字——
“弑母”。
他终于是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谢陛下。”睿王直起身子,忽又想到什么,“哦对了,皇兄……红崖寨过去当家的那个女人,姓云,皇兄认识的吧?听闻谢陌将她的坟都挖了。”
皇帝的身子突然僵住了。
他双目圆睁,张开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只发出嘎嘎之声,仿佛被一只手勒住了脖子。但睿王却很适意,只阴冷地笑了一笑,便施施然转身离去了。
“哐啷”、“哐啷”数声连响,是皇帝将面前的御案径自一推,案上的玉盘瓜果、书卷章奏也随之掉落满地。几名姬妾慌慌张张奔下去行礼道歉,内侍抖抖索索地上来收拾,而皇帝却只是看着满殿辉煌华彩,呆呆地,好像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陛下!陛下!”一名老内官提着衣襟踉踉跄跄地奔进来,身后还跟着许多不成队列的禁卫,“谢随,谢随进宫来了!他有一块不知从哪儿来的入宫腰牌,又不知怎的骗过了守卫,现在,现在已杀往九霞轩去了!”
皇帝一时还没有回过神,“谢随?他为何要入宫?”
他难道不是已成亡命之身,天下之大,逃得越远越好,为何还要入宫?
***
九霞轩是皇宫中一处至为荒废的角落,原本似乎占地广袤,有亭台楼阁、池苑水榭,如今那池水却已成死水,灰黑的水面上浮着断梗飘萍,连向岸上的衰杨枯草。弯弯曲曲的小桥游廊似是经过火灾,倾圮的廊柱都作焦黑色,但从无边夜色下望去,仍然能感受到那沉沉暗影底下埋葬的精致秀丽。
这样的地方,用来软禁要人倒是再好不过。
每一日的半夜,都会有小内官将一屉素斋饭送到九霞轩的门口,那便是信航和尚一日的吃食了。
这一日,信航和尚也同往常一样,练功打坐直到深夜,然后慢慢地,走过断裂的小桥,走过残雪的小径,走过荒芜的草丛,走到了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然而守卫却没有来给他开门,只是这一敲之下,门竟开了。
狭窄的门前道路上,横躺着两三具尸体,服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大约能见出是宫里的内官。
夜色混着鲜血流向信航的脚下。
脚下的血泊之中,摆了一盘斋饭。
“师父。”
声音却是在信航身后响起。
信航一转身,便见谢随从顶上跃落下来,以刀拄地,向自己叩首:“弟子谢随,有事来求师父。”
夜色昏冥,信航压低了长眉,无数个疑问攒在胸口,最后说出的却是:“你有何事?”
“弟子求师父——”
“陛下驾到——”
宦官一声高似一声的吆喝骤然响起,仿佛平地里的惊雷,将信航的身子都震了两震。
谢随皱了皱眉,往前一步,将老和尚拦在身后。
黄旗大纛在空中翻出,宫灯如水流般耀眼地打出来,金碧辉煌的车马摇摇晃晃地行在这狭窄而阴暗的道路上,皇帝为了迎接这个不速之客,竟尔祭出了小驾的卤簿。
小驾还未停到九霞轩门前,几名内官已迅速上前将那几个死人的尸体搬走,又洒水清洗了道路,最后,那小驾停下,皇帝从车帘后露出了半张脸。
“大胆贼人!”车旁的小太监尖声道,“见了圣上,竟不下跪?!”
谢随苦笑了笑,“我是愿意下跪,但怕你们暗出毒手,害我师父。”
小太监目眦欲裂:“你——”
“哎。”皇帝从车帘中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了他。
皇帝的目光慢慢地,将谢随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久仰大名。”皇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谢随笑了笑,“陛下,我们以前见过的。”
“是啊,是见过。”皇帝道。
“草民此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信航师父救拙荆一命。”谢随道,“草民既不想劫人,也不想害人,只是拙荆秦念情势紧急,不得不闯宫见驾,真是万分过意不去。”
明明是偷潜入宫,却说成闯宫见驾,眼神偏还坦坦荡荡,没有半分过意不去的意思。
“你知道秦念是谁吗?”皇帝道。
谢随顿了顿,“我已说了,她是我的妻子。”
“你想将她撇开,可人一生下来,就有许多东西和她撇不开了。”皇帝淡淡地道,“当初洛阳城下收养她的那个老乞丐,可是从宫里逃出去的老太监。”
谢随不说话了。
“她爷爷知道太多事情,难免她也知道太多事情,所以我非杀她不可。”皇帝将身子往后疲倦地靠去,马车上的黄盖大伞将他的表情遮得晦暗,“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带她入宫来治伤吗?”
“她爷爷死时,她才六岁,什么都不知道——”
“斩草除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谢随静了,而后,奇异地笑了笑,“陛下说的是。但云淑妃在这世上的唯一传人,陛下也要斩草除根吗?”
***
谢随说出这句话时,对皇帝的反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毕竟在秦念的描述中,皇帝对老当家薄情寡义,甚至最后还将她狠心害死;而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当初那回眸百媚的云淑妃,不也是因为心灰意冷,所以才假死出宫?
所以他原定的计划,是尽量不要惊动上面,用蒯蓝桥留着的入宫腰牌偷偷地潜入宫中;但如今此计已行不通了。
皇帝要杀秦念,这件事他一直都知道,从十五六年前,秦老叫化枉死的那一日就已经知道——
但今日,他看见了皇帝那苍老的面容上那无神的眼,忽然感觉到,也许他还可以再试试。
也许面前的这个衰老的帝王,还可以被打动。
云淑妃……在说出这三个字的刹那,谢随清晰地看见皇帝搭在车边的手颤了一颤。
“什么意思?”他发问。
谢随静了静,道:“云淑妃出宫之后,隐居红崖山中,是拙荆伴她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皇帝喃喃,“她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
“陛下如想知道,何不等拙荆醒来再问。”谢随颇不敬地打断了皇帝的话,但皇帝却没有追究。
他抬起眼,浑浊的视阈之中,只见那九霞轩的门后是一片萧条庭院。那垂柳也不知何时能再抽芽?活水再度引入,绿意盎然的草茵之上缀着缤纷的花,一弯眉月似的小桥上,伊人缬眼流春,正款款地朝水边的他微笑。
“你去吧。”皇帝最后只疲惫地招了招手,“特准你带她住进九霞轩,从信航师父治伤。”
“我须带一位大夫也进来。”
“准了。”皇帝转头对内官道,“拟旨。”
那内官却颇踌躇,“陛下,要不要知会一声贵妃娘娘……”
“嗯?”皇帝的话音微微上扬,那内官不敢说话了。
黑夜已渐将逝去。
***
凝香殿。
“娘娘。”一名年长的女官压低了眉眼,忧悒地看着帘内的人,低低地道,“如今内外情势紧急,娘娘要不要考虑一下……”
谢贵妃端坐妆镜之前,还在摆弄着她头上的簪钗。
镜中的女人容颜姣好,可是那眼角却仍然爬上了岁月无情的细纹。她一边敛袖描眉,一边轻轻地、甚至是轻慢地道:“考虑什么?”
第70章 旧风华(二)
谢随向信航说明了来意, 信航望向昏迷不醒的秦念, 长长叹出一口气。
午后昏败的日光投进窗牖, 将老和尚的脸容映得悲欢莫测。“我们……当初是错怪你了。但少林寺, 也已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得知了少林寺遭劫的事, 却反而只是向谢随认错。
谢随紧抿双唇。
信航殊无笑意地一笑:“可为师心中还是放不下。”
谢随忽然道:“放不下也没关系。”
“放不下,便是大业障。”
“大业障也没关系。”
信航微微一颤, 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子。
谢随却是望着床上的秦念,目光沉静如水流深,“大业障也没关系。”
蒯蓝桥始终坐在窗前,任那师徒俩叽叽歪歪,这时候转过了头来, 道:“可以开始了吗?大师父,如今还有一身少林功夫、保养得也不错的就只剩你了, 我需要借你的内力一用。”
天色暗淡, 蒯神医看起来似乎很不耐烦, 他对谢随与信航的恩恩怨怨、对谢随与秦念的依依不舍,这些, 一概都不关心。
他的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那就是复仇, 然后回家。
信航静静地点了点头:“都依大夫。”
***
真气在体内运转过一个小周天之后, 秦念终于不再做梦了。
她停止了呼吸。
她原以为自己到死的时候, 一定会把谢随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的;可事实上, 她的眼前却只有一片白茫茫。
她所从来的地方, 没有谢随, 没有老当家,没有爷爷,没有那许许多多与她发生过好的坏的联系的人,而只有一片鸿蒙初开的白茫茫。
“念念。”一个安定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我若久不回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宫,往北走,不要回头。”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追问,却没有人回答,四下里只有呼啸的寒风灌入她的喉咙。
“念念念兮入恶易,念念念兮入善难。念经念佛能一般,爱河竭处生波澜。”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
——“咄!入魔了!”
半空里一声棒喝,刹那间震碎了那雪白无瑕的天与地。惨白的色块都崩落下来,露出其后黑黢黢的深幽大洞。那洞中仿佛有光,又仿佛没有,秦念盯着那大洞,好像一定要知道那后面藏着什么,然而她盯了很久很久,最后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睁开了眼睛。
“阿弥陀佛!”
她看见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正坐在自己面前,脱口而出:“你是谁?”
信航笑了,“姑娘没见过老衲。”
一旁神色端凝的蒯蓝桥不耐烦地出了声:“他就是谢随的师父,少林方丈信航大和尚。”
信航?和蒯蓝桥?秦念尚还混混沌沌的脑子并不能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她张目望向四周,但见色彩暗沉的雕梁画栋、锦幄玉几,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排场,不由得呆住了。
“这是宫里。”信航慢慢地道,“你先时性命垂危,谢随带你进宫,让我用少林内力逼出你之前修炼的偏门功夫——”
“什么偏门功夫,那叫九霞功,是老当家教给我的。”秦念对信航本无好感,就算他救了自己的命,也还是忍不住反驳他,“你们少林功夫就是正道,其他功夫就都是偏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