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蓝桥突然笑出了声。
信航讷讷了半晌,被蒯蓝桥接了话:“以后学武功可要选准了,不能再半途而废去学别的,很容易走火入魔的。”
走火入魔明明是万分凶险的事,却被他说得像教育小孩子一样轻巧。秦念软了神气,哼了一声,脑中许多疑团还没有理清,肚子先叫了起来。
一碗粥摆在精致的漆膳盘上,送到了她面前。
秦念一愣,抬起头,信航温和地道:“吃吧。”
不知为何,老和尚这样的做派,竟尔令她想起了爷爷。
她不好意思地接过了碗,一口一口细细地啜饮着,轻声地道:“那,谢随呢?”
***
谢随被叫去了凝香殿。
凝香殿中,处处软金贴玉,柔暖芳香,葵纹地砖晶亮得可以映出人的倒影。谢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宫婢给他引着路,对他道:“娘娘在园子里。”
所谓的园子,原来曲径通幽,十分广袤。漠漠轻寒的初春,杨柳低拂着水面,谢贵妃就倚着水上青红的小榭,漫不经心地喂着鱼。
谢随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姐姐了,但十多年后再看去,却觉得光阴好像在她身上凝固了,她的容色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不知是因为她驻颜有术、容颜如初,还是因为她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是这样的了。
他在那水榭外站定,沉沉地唤:“姐姐。”
谢贵妃回过头来,目光首先定格在他腰间的刀上。“你入宫上殿,都不解刀?”
谢随只是“嗯”了一声。
谢贵妃的目光这才渐渐上移,从他朴拙的绑腿、凋敝的灰袍一直看到他的脸,棱角分明而微露沧桑的脸,然后是他的眼睛,亮而剔透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你杀了小陌。”谢贵妃道。
“嗯。”
谢贵妃又安静了很久。在谢随来之前,她原本准备了很多话要与他说。譬如现在皇帝即将发现她害了云淑妃了,局势危殆,他若是有一星半点还为着延陵谢氏着想,便应该与她合作……又譬如睿王在外相逼,皇帝的御座危如累卵,我们若想临阵倒戈,倒也未为不可……
但现在见到他了,她却觉得那些话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好像已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与他说,他也许能听懂,但他却不会做选择。
他的选择,不在她给的选项之中。
谢贵妃叹了口气。
“江湖,有那么好吗?”她漫漫然地道,“我也真想见识一下。”
谢随的眼神动了一动,好像是对她有些怜悯似地望过来。
“我算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最后算得了什么。云淑妃死了,可他仍然不喜欢我。其他女人都没有儿子了,可我也一样没有儿子。”谢贵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幽幽然,“你走了,可一切却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坏,直到坏得不可收拾……”
“十五年前的事,姐姐也有份吗?”谢随平静地道。
谢贵妃笑了,很坦然地道:“其实是小陌来找我帮忙的,那个要入宫的采女是我找来的,她的名册也是我给小陌的。小陌他喜欢沈秋帘,又想要侯位,本来是想嫁祸给你,谁知道那杀人犯太蠢而暴露了,原以为没希望了,你却又自己走了……”
她抬起头,看向丛丛青翠花树的荫里那个挺拔的人影,“你当年为什么要走呢,谢随?”
谢随沉默了很久。
“你一定觉得,告诉我,我也不懂。”谢贵妃的话音渐渐地冷却,直到没有了一丝温度,“我确实不懂,我若是像你一样,早就死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了!”
谢随却道:“你这些年来,独自在宫中,一定有许多辛苦。”
谢贵妃顿住。
她那柔红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将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藏起情绪——这也许是她在宫中几十年,学得最好的一件事。
可是她的眸光却仍然在发颤,仿佛即将燃尽的灯,看不到希望却仍不得不静默地发亮。
“你……”她张了张口,又停一停,好像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你还是快走吧,这里不太平……”
“——娘娘,娘娘!”方才那个宫婢突然慌张地跑了进来,“有圣旨!”
谢贵妃忽然坐直了身。
就在这一瞬之间,她的表情已变了。她转过净白的一张脸,冷冷地道:“不过是一道圣旨,慌什么,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那宫婢咬了咬牙,一跺脚,又转身跑了。之后便是一叠声的尖细嗓子叫着“圣旨到——”一个装模作样的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走进了这一方水榭。
谢随往后退了半步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而他们看也没看谢随一眼。
那大太监将手中的黄纸抖了抖,尖声唱旨:“皇贵妃谢氏,残杀淑妃云氏,罪甚明白,赐死——”
谢贵妃突然笑了。
这道圣旨太过潦草,甚至全然无视宫里规矩,也难怪她会笑。
她想象着皇帝现在的神情。他是不是快要气疯了?她瞒着他从红崖山找出云淑妃,害死她,还给她用了毁容的□□,这一件事,唯有这一件事,是这许多年来令她最为快活的一件事,几乎让她做梦都要笑醒。
就为这一件事去死,她甚至也不觉得可惜。
她将发髻上的簪珥一一除去,缓慢地叩下了头,“妾领死。”
那大太监笑了笑,将身后太监端着的盘子指给她看,“娘娘,这里有毒酒一杯,白绫一条,匕首一把……娘娘?娘娘——”
“——姐姐!”谢随排开那些太监抢上前去,却来不及了。
但见水花骤起,泼天溅日,在那水榭前方的石台上,只剩了一把被池水濡湿的嫣红裙角。
就在此刻。
宫城之中,四面八方,忽然回荡起钟声。
这明明只是个安谧的初春的午后而已,这样的时候,原不应该有钟声——
然而那钟声沉沉,穿林过叶,连续而有序,那几个太监怔怔地听了半天,突然大叫:“丧钟!这是,这是陛下的丧钟!”
“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众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四处奔窜起来,而谢随站在水边,只觉风声汩起,凉意萧萧。
谢贵妃的尸体渐渐地从水底浮起。在那被水泡得臃肿的脸上,竟依稀见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
第71章 如约(一)
皇帝听闻了秦念已醒, 便屏去众人,自踱到了九霞轩来。
荒芜破败的池园被几个有眼色的内官稍稍清理了些, 池面杂草除去,那断圮小桥之外的夕阳正将一弧柔软桥影投在清澈的水上,反而似老去的美人强作新妆, 旧的容颜叠着新的色彩,更显凄凉。
皇帝没有让人通传,是以刚走进堂屋时,有人很震惊地道了声:“陛下?”
皇帝一愣, 转头,见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英俊眉目间透着戾气。他总觉这人有些眼熟,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朕……”皇帝顿了顿, 一国之君的威严渐渐显露出来, “朕听闻秦姑娘醒了。”
蒯蓝桥默了默,自推着轮椅上前, 给皇帝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小人去同秦姑娘说一声。”
皇帝抿了口茶, 点点头。片刻之后,蒯蓝桥又从内室里出来,“陛下请。”
皇帝走进去,与他擦肩之际, 忍不住道:“你就是那个, 信航的医助?”
“我是。”蒯蓝桥道。
皇帝暗道莫名其妙, 加快步伐,一把掀帘入了内室。
秦念正躺在床上,由信航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药。
见皇帝进来,信航合十为礼,秦念却装作没看见。
皇帝不由得觉得有趣,这小小一个九霞轩里,聚集的全都是见了他而不下跪的人。
看着秦念慢慢地喝完了药,信航将碗收起,皇帝便走上前来,道:“我有几句话问你。”
信航看了一眼秦念,秦念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色。
信航于是沉默地退开了。
皇帝在秦念床边坐下。
这是秦念第一次见皇帝,第一次,就这样地靠近。
近到她可以清晰看见皇帝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纹路,那沉浊灰暗的眼眸,那干瘪枯燥的嘴唇——她开始怀疑,老当家当初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那个雄姿英发、君临天下的男人,竟当真就是眼前这个显然因思虑过多过重而苍颓寡言的老头子吗?
她甚至开始想,如果天下臣民都知道他们高呼万岁的君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这样的老头子,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是会惊讶和失望?
皇帝张了张口,似乎是打算说话了,而她的手蓦然下意识地握紧了被褥中的弯刀。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皇帝问的却是这样的话。
秦念抿住唇,“我只知道他姓秦,大家都叫他秦老叫化。”
“他叫秦道伦。”皇帝却说道,“在他做秦老叫化之前,原是御前的大太监。”
“什么?”秦念睁大了眼睛,张口结舌地道,“什么——不可能,你说我爷爷是个太监?!”最后一个音节陡然拔高,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还是个瞎子,瞎子怎么做御前的大太监?!”
皇帝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念只觉慌张,好像有一个什么答案,原本始终被埋在土里的,这时候呼之欲出了,她却拼命地想将它按压回去。
皇帝又道:“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过了半晌,他自顾自地笑了,“看来睿王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的笑,就是得意的笑了。
“枉我担惊受怕了十几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皇帝笑着,“既然如此,我也尽可以放过你了!”
“十几年……”秦念抓住了这一个词,“什么意思?”
皇帝笑着笑着,竟尔咳嗽出来,“朕买了摩诃殿的杀手,追杀你十几年,你不知道?”
“追杀我?”秦念蓦然抬高了声音,“摩诃殿的杀手难道不是谢陌买的,为的是追杀谢随?!”
皇帝古怪地看她一眼,“朕为什么要杀谢随?谢陌又哪里买得起摩诃殿?”
秦念突然下了床,一把扣住了皇帝的手腕,目光冷亮地直视着他,“你说清楚。十五年前,到我家来,杀了我爷爷的人……”
“就是朕的人。”皇帝手腕上吃痛,面上却仍冷酷,“但他们也太不经事,才会留了你这一个活口。”
秦念呆住了。
皇帝后面还在说些什么,她好像全都听不见了。
不是谢随……那些人,不是来杀谢随的。
他们,本就是来杀爷爷的。
之后的追杀,也都不是来杀谢随的,而是来杀她的。
可是这十多年来,她一直心安理得地端坐在被谢随连累的位置上,谁知道一朝翻转,她才是连累了谢随的那个人。
而谢随,带着她十年逃亡,多少次濒临险境,身负重伤……全都只是因为她而已。
谢随他自己,知不知道?!
“谢随实在太过难缠,所以五年多前,谢贵妃想了个法子——让谢太夫人假死,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假葬仪,将谢随引回来。”皇帝的笑声越来越阴沉,“谁知人是引回来了,将他关在极乐岛的水牢里,拷问了整整五年,却也绝不说出你的下落!到最后,还不是靠了白骨山庄和吹金断玉阁,才终于找到了你……”
秦念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她不想听,她越是听,就越是害怕。
为什么谢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
为什么谢随要自己承担了这一切?
“但是,说实话,若是放过你,放过谢随,还可以让谢家不好过,朕何乐而不为?哈哈哈……朕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哦,对了,”他的笑声忽然诡异地梗住,“贵妃已经被朕赐死了!谢陌也没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延陵谢氏了!
“再也没有延陵谢氏了!”
他好像极兴奋,又好像极痛苦,眼中混杂着期待与绝望的亮光,甚至连双手也不自禁地舞动起来。
秦念好像蓦然从梦中惊醒,看着皇帝的怪状皱起了眉:“陛下?”
从皇帝那常服的衣衽处往上,衰老的脖颈处渐渐泛起死灰色,又一点点、一寸寸地往上蔓延。而皇帝自己却浑然不觉,仿佛是疯了一样笑叫着:
“再也没有延陵谢氏了!”
“陛下!”秦念已觉出不对,但她的心中实在还有很多疑问,一下子全都冲到了嗓子口,“陛下你清醒一点,你还——你还记不记得云罗衣?!”
“云罗衣?”皇帝愣住。
但也只愣了一瞬。
一瞬之后,竟尔有泪水从他眼中不可自抑地流下,流过他那沟壑纵横的脸和干瘪枯燥的唇,他那枯瘦的肩膀耸动着,好像已不能承受这一身帝王常服的重压了。
“我已给她报了仇了!”他大哭着,连声音亦埋没在哭腔里,“罗衣,我已给你报了仇了!”
“杀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秦念仍不明白,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她直到最后都还在想着你?”
那死灰色已渐渐弥漫上皇帝的眼眸。那双眼眸本来就很灰暗,此刻好像更深不见底了。
“罗衣,罗衣……”他的嘴唇翕动着,“我已给你报了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