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躯轰然向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眸光涣散,四肢却开始抽搐。
那惨状让秦念都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毒药的滋味如何?”
蒙蒙之中,一个冷酷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帝努力地张大眼睛去看,却只看见一轮如血的夕阳,而看不见发话的人。
“你当年对我师父,用尽了各种毒药,最后他死在长江底,连骨骸都渗着毒。”那人慢慢地道,“我这一杯茶里,也用了七七四十九种草木之毒,陛下觉得滋味如何?”
皇帝的身子在地上抽动着,口唇微张,露出惨灰的舌苔,“你师父……你师父……是谁?”
蒯蓝桥微微垂下了眼睑。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仇敌遍天下,大约不记得我师父那一个区区无名小卒。但他当年也算助你登基为帝,你却毫不留情地翻脸杀人……”蒯蓝桥静静地道,“江湖之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将仇报是最下作的,陛下你说对不对?”
皇帝实在已不能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了,但他却还在挣扎。他渐渐明白这毒药不会让他立刻就死,对方是要让他痛苦,痛苦到极致的时候,再去死。
蒯蓝桥推动轮椅,低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陛下,请记住了,杀你的人,是百草神君胡一袋的弟子,姓蒯名蓝桥。”
皇帝挣扎着,在地上蠕动着,抓住了蒯蓝桥的衣角,“你……给我……一个痛快……”
蒯蓝桥笑了,嘴唇残忍地微启,“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痛快?
皇帝最终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蒯蓝桥手中亮出一把尖刀,稍稍低下身,将自己的衣角切断了。
皇帝的手也颓然地落了下去。
而后蒯蓝桥竟径自推动轮椅离开,再也不看房中的人一眼。
***
秦念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她的内伤已痊愈,行动能力也已恢复,她随时可以逃命,但她没有。
她只是手握着弯刀,紧紧地盯着在地上挣扎的皇帝。
“你没有杀死云罗衣?”她问。
皇帝却反复地道:“我已给她报了仇了!”
秦念想起很久以前,老当家临死之际,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能害我,不是因为他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而现在看着这个鸡皮鹤发而绝望无助的老头子,秦念只觉得荒谬。
美人已逝,永在云端,而曾与她相爱的凡人却为她而挣扎了一世。
秦念手中的弯刀弹出了鞘,刀尖迎着窗外的夕光泛出嫣红色,仿佛美人轻蔑的一笑,在皇帝的咽喉上优雅地挑了一下。
颈上鲜血蓦然溅出,喷了满地,皇帝陡然抽搐两下,白发苍苍的脑袋一歪,终于彻底地咽了气。
门外响起一连串沉重的铁靴声。
帘帷掀开,睿王走了进来,看了一圈,最后盯住了地上已死的老人。
刹那之间,他的眼中泛起许多种颜色,有厌恶、有怨恨,却也有怜悯、有惆怅。
他走上前,抬起脚,精致刺绣的靴尖轻轻地碰了碰皇帝鲜血模糊的脑袋,皇帝的头便偏到了另一边去。
而后睿王便笑了。
这笑声中充满了得意,倒是与片刻之前的他大哥如出一辙。
他转过身,看着秦念,故作惊讶地张大嘴:“秦念,你——你弑君?”
说的是可怕的话,但他的神色却仍然掩不住得意的笑。
这句话声音很大,想必房外的人都能听见。
秦念没有言语,只反手一刀,直接插进了睿王的心窝。
睿王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嘴巴张到了最大——
秦念将弯刀拔出来,看着他倒下去,正倒在皇帝的尸体旁边,冷笑道:“睿王殿下,劝你一句话,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就不怕刀子了。”
说完,她将弯刀在睿王的锦绣华服上擦了擦,收回鞘中,往外走去。
明晃晃的夕阳一时耀亮了她的眼。信航一人僧袍飘飘,正立在堂庑前的台阶上,面对着几名宦官带领的明刀明枪、但却不知所措的禁卫队伍。
秦念走上去,冷冷地道:“睿王弑君,已奉天诛杀。”
信航垂眉:“阿弥陀佛——”
夕阳一跃沉入了山川,光芒敛尽,唯余无穷黑夜。
第72章 如约(二)
皇帝崩逝的钟声响彻皇城内外。
谢随仿佛突然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醒来之际, 身边已全是扰扰攘攘四散奔逃的人群。而谢贵妃的尸体就始终孤伶伶地泡在水中, 没有人去理会。
谢随呆呆地立了片刻,最后,还是走入那池中,半是拖半是抱地,将谢贵妃的尸体捞了出来,放在池岸上。
她还在笑。
谢随抬起手, 轻轻地拂上她的双眼,低声道:“姐姐,他死了,你赢了, 你高兴吗?”
谢贵妃再也没有回答他。双目合上之后, 她那精致的妆容里,终于也显出了衰老的落寞。
她好像在拒绝他,赶他走。
身边的内官宫婢也已稀少, 冷风萧萧吹低岸边野花野草,将将要入夜了。
谢随站起身, 往外走去。
***
他按着记忆, 往西边急急赶去,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那同一个方向赶去。
九霞轩原本是那么冷清的地方, 为什么大家都往那儿赶?!
“谢随!”突然间, 有人朝他伸手过来, 谢随手腕登时一翻将那人的手扣住,便闻那人叫痛道:“你做什么,谢随?”
原来是蒯蓝桥。谢随倒是第一次看见他用起了双拐,行动起来速度不输常人,却是从西边走过来的。
“你怎么离开了?”谢随压低声音问,“秦念呢?”
蒯蓝桥翻了个白眼,“我不跑,难道等着人来抓我?”
“什么意思?”谢随心头一凛,“秦念还在病床上,你就——”
“病床?你是侮辱我的医术吗?”蒯蓝桥竟然笑了笑,将双拐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谢随的肩,“放心,如果秦念还在病床上,皇帝和睿王那一对冤家兄弟怎么会死?”
“——睿王弑君!”
“——睿王弑君,奉天诛之!”
谢随和蒯蓝桥两人身侧,走过一列列禁军,竟都是往九霞轩去了。
“你看清楚了。”蒯蓝桥的手钳紧了谢随的手臂,不容他往前一步,“现在讨逆的禁军已要将九霞轩包围,信航在里面,他德高望重、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秦念无虞。但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谢氏余孽。”
谢氏余孽——
谢随从没想过自己活到现在,还会被摊上这样的称号。
“皇帝和谢家,装了一辈子,到最后关头,还是撕破了脸。”蒯蓝桥冷笑,“如今谢贵妃和谢陌都已死了,你若再冒出头,让旁人如何作想?”
夜色阴沉,谢随看着蒯蓝桥的冷笑,心中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念头:“你与我姐姐……早就串通好了?”
蒯蓝桥笑道:“你以为我那块入宫的腰牌,当真只是师父留下的老物?宫里的腰牌可是一年一换新的!”
谢随想起自己偷进宫时,原以为谁也不会惊动,谁知却很快就引来了皇帝——或许连这一个环节,也是早就设计好的。
谢随淡淡地道:“我只是想不到,你会同我姐姐合作。”
“有同一个仇人,自然就能合作。”蒯蓝桥哈哈大笑,好像很不理解地对谢随摇了摇头,“谢随,你什么都好,就是把人都想得太简单了!”
“是啊。”谢随也自笑了,“我总是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蒯蓝桥笑着,但他钳着谢随的手却绝不放松,“我听闻外边沈丞相已在主持局面,狗皇帝虽无子嗣,旁支宗室还是有几个合适的人选。所以,谢随,”他冷冷地道,“我不容许你再回去,乱我的局。”
“你的局,还是我姐姐的局?”谢随平静地问。
“都一样。”蒯蓝桥满不在乎地道,“你如果不想害死秦念,就跟我一起出去,乖乖地等着。”
谢随没有说话。
蒯蓝桥靠近了些,夜色之下,他的眼睛深黑无底,却透出诚挚的光,“谢随,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的妻子。”
谢随望向九霞轩的方向。
只有很短的距离了,但那边早被包围,水泄不通,他实在也不知要怎样从外边偷进去。
蒯蓝桥觑着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很寂寞是不是?她能杀了睿王,能耐大得很,可不需要你去救她。”
谢随摇摇头,微微的笑容里倒真的有些寂寞的浮影,“好。我去宫外等她。”
***
长安城,丞相府。
国中甫遭丕变,府外与庭中已聚集了很多官员,都在等着沈丞相拿主意。
而堂上的沈丞相,却一直在焦躁不安地踱步。
“小姐还没信儿吗?”时而他会停下来,问左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在做什么?!”
左右诺诺,无以回答。而丞相夫人由侍女扶着站在一旁,巾帕掩面,已快要哭岔了气去。
自从谢陌被杀,沈秋帘就没了消息。
接着便听闻,皇帝并不给谢陌议谥,反而要坐实了他弑母大逆的罪名。
而到今日,皇帝甚至直接赐死了谢贵妃——
就在沈丞相惴惴不安以为自身难保之际,却又听见了皇城上空盘绕的丧钟声。
皇帝自己,也死了。
“相爷。”有小厮从外边小跑着进来,“大家都只等您一句话了!”
丞相转过身,却只看见堂屋外沉沉无边的黑夜。
“——不行!”丞相夫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哭着道,“不行啊相爷!秋帘,秋帘还没消息啊!相爷,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丞相静了静,将女人的手一点一点,从自己的衣袖上掰开了。
“好。先请大家进来。”他慢慢地道。
***
最后到底立谁当皇帝——在秦念杀死睿王的那一刻,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的心中,只是在想着谢随。
“念念。我若久不回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宫,往北走,不要回头。”
梦中的这句话,她反复揣摩了很多遍,她想这应该不是幻境中的虚言。
她与信航在九霞轩中等了一夜,最后等来了沈丞相的一纸公文。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肉食者吧。”她只草草读了一遍那公文,便对信航一笑,“我得赶紧逃出去,谢随该等急了。”
说着,她竟径自入了内室,片刻之后,换出来一身小太监的服饰。
信航一愣:“秦姑娘……”
秦念笑道:“你走不走?”
信航顿了顿,摇摇头,“贫僧尚不能走。待局势稳定,贫僧还有许多事要做,此刻若逃了,便形同乱党,不惟贫僧,便少林寺,也永远无法翻身了。秦姑娘也是,你诛恶除逆,居功甚伟,何不留下来……”
秦念却好像没有听见,将手一撑窗台便纵跃而出,回眸笑道:“那乱党就先走啦!”
女子长发一飘,飞身而去。
信航站在原地,怔了许久。
有时候他觉得秦念像是谢随的反面,有时候,他又觉得秦念与谢随一模一样。
***
凉夜如霜。
但过了今夜,或许便会到春天了。
秦念在宫城的屋顶上灵巧地一跳一跃,从南到北,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少林内功从体内抽出之后,虽然少了十年的修为,但身体却轻松了很多。她往北走,没有回头。
这背后有多少繁华成荒凉,多少梦幻成坟场,多少数不清的恩怨功罪,但她却只记着谢随说的——
不要回头。
秦念摇摇立在北宫门巍峨的门阙顶上,长风飘飘拂过她脚底的铁马,叮铃铃地作响。
北宫门外,有一个小小的面摊。
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手推车的顶上,照亮方圆不过十几尺的距离,一个老驼子在熟练地煮面捞面,他的身影被油灯投在四面荒凉的街道上。
老驼子只有一位客人,却没有在吃面。
他的面前只有一壶酒,两个缺了口的小酒杯。
他倒好了酒,却没有喝,只是坐在这满是油渍的桌边,安静地等待。
秦念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飞身便从门阙上跃了下来,欢天喜地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谢随!”
过了今夜,或许便会到春天了。
第73章 尾声
新帝在沈丞相等文武老臣的辅佐之下顺利登基, 内廷虽一连死了三位贵人, 却终于没有酿成自相残杀的大灾祸。
这一切, 也多亏了少林方丈信航当时正在宫中, 与沈丞相互通消息,主持大局, 事后又不受封赏, 默默地回到了少室山。
少室山下,石牌楼上那一面御笔亲题的牌匾仍在, 背后是春意盎然的万水千山。
证方和证圆两个小沙弥, 正一边扫地一边守着山门。
“方、方丈师伯!”
“方丈师伯!”
两人见到信航,扫帚一丢便扑了上去, 几乎要哭出来。
信航呵呵地笑着,两手揽着两个孩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 证方证圆两个却齐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