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听音、辨位、出手,月色之下,长刀骤然向身后划过一道光弧,刀锋立刻便见了血。谢随身随刀上,步步抢攻,那人终于也现了形,就站在屋脊末端的螭龙头上摇摇欲坠。
夜色黑暗,那人一身黑衣蒙面,一手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
谢随往前一步,戒备十分,紧紧盯着那人。
那人咳着,咳着,慢慢地低下了腰去——
突然间,万点紫色寒芒闪过!
谢随立刻举刀格挡,但闻叮当之声不绝,那带毒的暗器也不知有多少,竟仿佛在他的刀上奏出了一支乐曲一般——
待谢随再定眼看去,那夜色之下的飞檐上,已经空无一人。
***
谢随回来时,天已微亮,他看见那小茅棚外围满了人,各个交头接耳,面色慌张:“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太惨了!”“衙门里来人了没有?来人了没有?”
日前那个姓韩的小男孩也站在人群中,此刻正侧转身来,一双幼小的瞳眸狠狠地盯着谢随。
谢随握紧了刀,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前去拨开人群,便看见那柴门大开,昨晚还笑呵呵的秦老叫化横尸当地,从他身下漫出来的鲜血流满了整片地面。
而小女孩秦念就坐在那血泊的中央,双手死命地捂着秦老叫化胸膛上的伤口,捂着,死命地捂着,直到两只小手都浸透了鲜血。她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喊爷爷,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她好像是吓傻了。
谢随一步一步踏进了血泊里,握刀的手在发抖。“……念念?”
她没有听见。
“念念!”他伸手就去拉她,她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干净的眼睛染了血丝,令他心头狠狠一颤——
“念念……”她看着他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偏偏她的目光是那么认真,她好像真的在等他说出什么话来。
他蹲下身来,看向秦老叫化。此时此刻,那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愈加幽暗了,黑洞洞地仿佛在凝视着谢随,谢随不由得将视线下掠,检视他身上的伤口。胸口上是致命伤不错,但在脸面、手足上都有血口,可能是曾徒手与有兵刃者搏斗过。身边的女孩开始颤抖,他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多少,一刹那间,他心中闪念过千百种选择,最后却是压低声音道:“念念,这里不能住了,你必须跟我走。”
秦念动了动喉咙,他倾身过去听,她好像是叫了一声“大哥哥”。
而后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
后来谢随再也没见秦念这样子哭过。这哭得太惨了,一个尚不能全然懂事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之后,只是觉出一种极痛的悲哀,而无法辨别这悲哀的来由——
最疼爱她的爷爷死了,除了他亲手撮结出来的红头绳外,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将再也看不到他憨厚的笑,他再不会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说,念念就是洛阳城最好看的姑娘,这个啊连瞎子也知道。
突然谢随一手抱起了她飞快地转了个身,而后劲风擦过,一排飞镖“笃笃笃”钉在了木柱子上!
门外人群里一道影子抄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排飞镖射来,谢随举刀格挡,“当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不绝,那飞镖的力道还迫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
“春雨镖!”谢随脱口而出,刀光映亮了他的冷眸,“你是方春雨?”
“算你识相。不过像你这种小角色,还用不着我们座主出手——”那人披着宽大的黑斗篷,桀桀怪笑着从人群中鹄掠而起,“蹬蹬蹬”脚底踩碎了好几个无辜者的头颅——
“你是春雨镖门下?你姓李,是不是?”谢随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泛出冷冽的光。
“谢小公子好眼力——”那人仍是怪笑,“在下李春堂。”
李春堂,方春雨的同门师弟,一手飞镖绝不在方春雨本人之下。谢随一手抱紧了秦念,将秦念的小脑袋朝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抓着刀将房门一推,“砰”地一声隔绝了外边围观者的视线,又闻钝声连响,是第三排飞镖扎在了门板上!
秦念将脑袋埋在谢随胸前,两只小手死死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咬着牙,没有再哭出声来。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渐渐被泪水濡湿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充溢其间。
“不要怕。”他低声说,“春雨镖再如何厉害,也是会用完的。”
她应该听不懂这样的话吧?
“砰”地一声,木板门骤然被撞开,包括李春堂在内的四个形貌各异的人飞飘进来,守定了这“卧室”的四角,两人站在土墙边,两人靠着邻厨房的木板。
他们四个人中间,正是那血流满地的老叫化,死不瞑目的尸身。
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有人。”
“跑了。”
“有暗道?”
“呲啦——”一声极轻、又极刺耳的响,是那木板被锋刃割开——
背靠木板的李春堂竟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子就被刀劈成了两半!
剩下三个人眼神一凛,同时而动,足不沾地地掠向那木板之后——
一把乌黑的东西泼将出来,带着浓浓的酱香味!三人大为警惕,立即挥剑格挡——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是我,大哥,是我!”
三人俱挤在这窄小的厨房门口,各自的兵刃哐啷碰撞,乱七八糟……
谢随抱着小女孩慢慢地自厨房挤了出来,而后将秦念放下来,小声道:“不要乱动。”
秦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随朝那三人走过去,手中的长刀拖在地上,鲜血顺着血槽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
***
那是秦念第一次看见人杀人。
那三人加上李春堂,都是武林中的一等好手,若不是首先解决了擅使暗器的李春堂,谢随恐怕还赢不了他们。但饶是如此,谢随杀掉剩下三人时,身上的旧伤还是裂开了,他回转身来看向秦念,额头上冷汗涔涔,却还是艰难地笑了。
“我们必得马上走。”他说着,又低下身子将秦念抱了起来。
“你,”秦念好像是思考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来,“你是坏人吗?”
“你说呢?”谢随反问。
“你杀人。”秦念说。
“是。”谢随说。
秦念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紧了谢随的脖子。
谢随道:“你要不要再看一眼你爷爷?我们来不及安葬他了。”
秦念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子啊,刚才还哭得那么任性。谢随不由得想。
秦念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里,他瞧不见她的表情。
十五岁的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李春堂那些人是为何而来的,知道她的爷爷是为何而死的,却怀着卑劣的自私和懦弱,不敢与她直言。他只是抱紧了她,好像这样子就可以用生命去保护她了一样——
“不要害怕。”他说,“跟我走,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
灯火微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谢公子,我家老板找您。”
“……嗯?”
谢随迟钝地应了一声,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借住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中,枕着长刀和衣而卧,虽然安老板知道自己不惯黑暗而吩咐留了盏灯,他却仍然未得好眠。
他想了一整夜,一整夜的过去。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长久地回头过了。
第9章 十里烟花(一)
扬州,吹金断玉阁。
“啊啦啦。”安可期裹着一身金灿灿的袍子,低着头一颗颗数过自己十指上的宝石戒指,“我可是特意让你经过红崖寨的,我对你这样好,你却把我的箱子给弄丢啦?”
谢随懒懒地倚在柔软的美人榻上,眼风朝他斜了过来,“特意?”
“对呀。”安可期拍了拍掌,那宝石戒指便互相撞击发出奇怪的声音,“你老弟我可是江湖万事通,红崖寨那种小寨子又从来不挪窝,查一个人易如反掌。我也是看不下去你一直消沉,‘特意’给你安排一场故人相见——”
谢随忽而笑了,桃花眼柔和地弯起,“那可真是多谢安老板了。”
安可期愣住。谢随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安老板”。
“你不高兴?”安可期奇怪地道,“你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旁的牵挂了,若不将那女人抬出来,我总怕你去寻死——”
“我已说了多谢了。”谢随摆了摆手,显然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安可期盯着他看了半晌,将身子重又陷回软椅上,长出一口气道:“这回可好,那一百两黄金,是绝命楼的货。”
“绝命楼?”谢随微微皱眉,“你怎会同绝命楼做生意?”
“不做不行啊,谢公子。”安可期又叹了一口气,“明明几年前还觉着绝命楼的高楼主只是个扶不上墙的货色,怎的突然就野心膨胀到如今这地步,接连吞并十数大门大派,隐然有号令江南武林之势!绝命楼本号就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不同他们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他拿起折扇故作潇洒地摇了摇,“天可怜见,我真是只想做生意而已。”
“你该早些告诉我这是绝命楼的生意。”谢随道。
“告诉你又能怎样?告诉你了,你便不会去见那个小妮子了?”
谢随不说话了。
安可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实他身量颇高,面容也算俊美,只是身材太瘦,常年又披金戴银,反而显得很不健康似的。他摇着折扇走到谢随身边,“啪”地拍下来一张信笺。
“今早收到的,绝命楼送来的东西。”安可期冷笑,“生意做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因为一百两黄金就要人性命的顾客。”
谢随看他一眼,拿过那信笺展开一看,却只有四个字——
“一命一两。”
“好大的口气。”谢随笑道,将信笺原样折好,推了回去。
“我倒是相信绝命楼的作风,不会少杀一个,也不会多杀一个。”安可期道,“但吹金断玉阁同他高千秋有何仇恨?想来还是财多招眼。”
“黄金失落是我的责任,绝命楼的问责也该由我承担才是。”谢随仍是安然地笑着,“我会去同那高楼主努力分说一番,顶不济也是以死抵罪,一定不会牵连到吹金断玉阁的。”
安可期回转身来看着他,后者的笑容温淡而诚恳,令人不得不去相信。安可期认识他很多年了,也许比那个小女孩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可是却从来也没有看懂过他的想法。
“你是傻子么?”安可期拿折扇敲了敲额头,头疼地道,“高千秋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放手?他堂堂一楼之主,下的战帖难道还能是放屁?”
“人命更重要。”谢随微微一笑。
安可期忽然问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十五年前你从自己家里逃出来,是不是也因为你这种傻气?”
谢随那无处不在的笑容僵住了。
“堂堂延陵谢小侯,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十岁继承侯位,朝中官拜二品,武功师承少林——”安可期的话音冷了下去,“却因为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傻气,所以离开了家,被人追杀半死不活,在江湖上漂泊了整十五年——”
“明知道是疮疤,何必还要去揭呢?”谢随的面色又渐渐缓和,仿佛那张微笑的面具重又被他戴回了脸上。
“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是不是?”
“她不知道。”谢随温和地道,“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你还当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娃娃,要躲在你身后听你的保护?”安可期嘲笑道,“你这样去找绝命楼,便连她也会嫌弃你的。”
谢随失笑,“她早已嫌弃我了。”
安可期一甩袖,“同你这人根本说不清楚!”
“仲连。”谢随忽然叫出了他的字,“我是打算先去绝命楼查探一番,断不给你多添麻烦。至于谁的责任——你应该已知道了,那箱子中的黄金,是在红崖山上失落的。我总不能,让念念来承担这过错吧?”
安可期一愣,“是在红崖山——这,这个你没跟我说!我只是特意安排了走镖的路线经过红崖山而已……”
谢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端起了酒杯,抬袖掩饰自己的笑,“我若同你说了,你便要怪在人家小姑娘的头上,还不如便怪我呢。”
“我早已说了她不是什么小姑娘。”安可期恶狠狠地道,“你迟早在她身上栽个大跟头。”
“我这一辈子,总之无时无刻不在栽跟头,不是么?”谢随笑意盈盈。
***
深冬的瘦西湖,粼粼的、清透的波光极寒而冷,耀入眼中如一片冰渣子。歌吹之声沿岸不绝,倒映在那流冰般的天水之间的,是无数艘连在一处的画舫游船,时近黄昏了,便热闹地耸动起来。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已是这些花船上的常客了,今晚他难得没有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只是紫缎锦袍,金镶玉带,大冷天里还摇着折扇,总也难免叫人侧目。而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却没有华丽的衣装,一身青衣直裾,长发以素色带子束起一半,露出一双款款的桃花眼,却不带笑意——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保镖?”与安可期相熟的歌姬依着他肩膀窃窃私语,“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一样,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