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期将酒杯与她一碰,大着舌头道:“你让他笑还不容易?这世上他最擅长的就是对人笑了!”
对面的谢随明明听不见他的话,却还真的对他身边的歌姬笑了一下。
那歌姬愣了一愣,旋即晕生双颊,几乎让她拿不住酒杯。可是,可是那人的笑,其实并不是开心的笑,而只是一种疏离的、陌生的、甚至带了几分怜悯的笑……
安可期干脆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到谢随面前去,强行给他斟了一杯酒,盯着他一口不剩地喝干,“你要女人,我给你女人。你要酒,我给你酒。可待我真的把酒和女人都找来给你了,你又在这里发呆。”
谢随遭他猛灌了一大杯,脸上微微地发红,“我是来查事情的,不能多喝。”
“为什么?”安可期很直白地反问,“你何时因为喝酒误过事吗?”
“因为……”谢随竟尔语塞,“因为念念说,喝酒会误事。”
“我看你还应该多喝几杯解解毒。”安可期扬眉,在他桌案对面盘腿坐下来,“我同你说,你那个念念,我是见过几面的,不巧还打过几次交道……”他没有注意到对面愈来愈深暗的眼神,“她啊,可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恐怕早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要人保护的小姑娘啦……哎,哎你去哪儿呢!”
一阵衣袂带风,谢随竟突然从他身前夺门而出。
哗啦——掀开厚厚的门帘,便是激荡的江南的冷风扑打在他脸上,明明没到下雪的地步,却冷得令人身心发颤。他站在甲板上四顾张望,笙歌声中,烟水茫茫,一座连着一座的画舫在风雾之中微微摇摆,仿佛美人的腰肢——
他方才明明从舷窗里看见了……看见了一个很像秦念的身影,纵身跃上了另一处船头……
不对,不可能的。她明明还在千里之外的红崖山,怎可能出现在扬州的烟花之地?一定是他喝酒太多,以至出现了幻觉……
念念说的还是没错,喝酒确是会误事的。
他明明是到这里来找绝命楼楼主的。
“这一大片花船,全都是绝命楼的产业。”安可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想不到吧?听闻绝命楼的高楼主最初是个渔夫,不知怎的,就是喜欢这种浮家泛宅的感觉,哈哈!虽然绝命楼本楼建在岸边,但他也时常会下到这里来吃花酒也说不定……”
忽然间,各艘画舫之间出现了骚动之声,船与船连接之处俱都猛烈地摇晃起来,最远的那一艘竟已摇摇欲坠,颇有沉落之势!船舱里的歌姬乐师、老板客人全都慌张失措地跑了出来,方才依偎着安可期的那个歌姬花容失色地冲他大喊:“船要沉了,安老板!”
黄昏的天色里突然狂风大作,只是一瞬间,夜幕就仿佛被一只蛮横的手不讲道理地拉扯了下来。
谢随往前走了一步,只见那最远的一艘画舫背靠着烟波浩渺的二十四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落在了彼端的甲板上,可是太远了,他只能看见那为首的一个黑衣人,手中的兵刃泛出宝石一般华美的光泽,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第10章 十里烟花(二)
秦念在七岁的时候,缠着他说要学刀。
谢随为这事很是苦恼了一阵。他问她:“学剑可不可以?女孩子用剑比较好看嘛。”他用力思索了一番心目中练武女孩的形象,却怎么也不能跟眼前这个纤弱的、白皙的、大眼睛的念念联系在一起,“嘛,或者教你几种暗器,配上轻功……”
秦念眨了眨眼,摇头说:“不要,我想学刀。”
“女孩子使刀,多粗鲁。”谢随很是认真地想象了一下,“而且刀很沉的,也用不来巧劲,我怕你练不好,要吃苦……”
“我想学刀……嘛。”
那个“嘛”字一出口,谢随就没辙了。秦念眨着一双明澈见底的大眼睛,满心崇拜地看着他,明明比他矮了好几个头,却努力地踮着脚去够他的视线,“因为大哥哥用刀,所以我也要用刀嘛。”
谢随挠了挠后脑勺,道:“好,我去给你打一把刀来!”
那时候他们正浪迹在南阳,谢随还未离家时,与南阳的铸剑师钟无相曾十分熟稔的,之后就再未见过面;此刻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旧友,心里颇犯踌躇。哪晓得去了钟无相的店里,对方却完全没有认出他来。
他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踌躇而苦笑。
“要一把短刀,嗯,弯刀吧。”他将自己花了三个晚上画出的图纸递给钟无相,并递上一点碎银,“这是定金。”
钟无相接过图纸看了看,“这是给什么人打的?”
“……一个小女孩。七岁。”
钟无相斜了他一眼,“我这里不做玩具。”
“——不是玩具!我会教她用刀的。”谢随感到很棘手,“不过,我也不知道小女孩会喜欢怎样的……你尽力,尽力做得……漂亮一点?”
铸剑师钟无相可能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么奇怪的单子,而谢随可能从来没有这么局促过。他在钟无相店里坐了一会,又出去集市里逛了一圈,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几只小盒子,脸上带着尴尬的笑。
“你看看这几样,可不可以,镶到刀背上去?”
那几只小盒子打开,里面有灿烂的金环,温润的明珠,流丽的玛瑙……
最后钟无相选择了那几只金环,一一镶嵌在流线般的刀背上,又将一颗明珠嵌入了刀柄与手相握的地方。谢随讷讷地将剩下的宝石都收起来,还嘱咐道:“一定要轻、要薄,我怕她拿不住……刀柄上不可太滑,脱手了可不是好玩的……”
“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钟无相突然笑了。
谢随愣住。
“我们几个老朋友,还道你是死了,没想到你躲起来,却是去养了个小女孩。”钟嶙斜眼笑睨他,“七岁?你生孩子这样早?”
谢随登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睁大了眼睛,“你……钟无相……我……不,那不是我生的!”
最后那把刀的成品,是由钟无相的小童送来的。配了一把上好的鲨皮刀鞘,说是不要钱送的。谢随私自将刀抽出来瞧了又瞧,弯如明月的刀身,缀着几只叮当作响的金环,迎着日光看去,便如是潋滟的湖水之上晃动着好几轮温柔的太阳……
她会喜欢吗?她会喜欢吧?
那可能是谢随第一次正经给秦念送礼物,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正经给女孩子送礼物。被钟无相嘲笑过后,他也发觉自己的品味实在不高,若是秦念不喜欢……
“哇!”秦念看见那弯刀,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好漂亮!”
她欢喜不禁地扑过来,吓得谢随赶紧把弯刀收入了皮鞘再递给她,她抱着那弯刀,高兴得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谢谢大哥哥!”女孩抬起眼,明亮的眸光里仿佛藏了一闪一闪的星星,叫人看了就会心生感动,“谢谢大哥哥!”
***
冷风扑面,安可期眯起了眼睛望向谢随:“你认识那些人?”
谢随摇了摇头,“不,我只是看那兵刃,有些眼熟。”说着,他复往前走了一步。
“兵刃——那是一把——弯刀?”安可期眯着眼睛看了一晌,突然发现谢随正要往那艘画舫而去,连忙道,“这估摸着是有人对绝命楼不满,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下回再来查探不迟!”
突然,那边有个黑衣人回过头来,目光飘飘荡荡,似是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安可期暗叫不好,而那人足下一点,已纵身飞了过来——
谢随眼中仿佛看见了红崖寨后山,结冰的湖面上,那一模一样的轻功身法。但这个人,却并不是拿弯刀的那一个。
突然一声女子尖叫,一个翠色衣衫的女子仓促从逃散的人群中奔了出来,而那黑衣人紧追着她,手中佩剑出鞘,眼看就要割断她的衣带——
谢随足下忽往侧旁一滑,转眼纵出数十步,一把抓过那个女子的手将她甩到自己身后,未出鞘的长刀正正挡住了那黑衣人来袭的长剑!
翠衣女子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乖乖,若不是我险些被刺死,你是不是还不打算见我?”
谢随沉声道:“我方才并未看见你。”说着,长刀往前一格,内力激荡迫得黑衣人后退几步,后者又看了他一眼,当即转身离去。
“哎哟我的乖乖,可把我给吓死啦!”翠衣女子见危险已过,索性大哭起来。
谢随叹口气,“柳庄主,你怎会到江南来的?”
这时候安可期叫出了声:“我说柳大庄主,谢大公子,你们俩能换个地儿叙旧么?这船已沉了一半啦!”
***
柳绵绵随两人回到吹金断玉阁,连灌了好几杯热茶才终于稳下心神。
“你也知道,咱白骨山庄专事搜集江湖情报,为免无事生非,才特意把山庄移到人迹罕至的大漠里去,叫人寻也寻不来。”柳绵绵生得俏丽柔美,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然而话一出口,却是大漠人的豪犷,“可是这一回,有一个情报干系重大,老娘我不得不亲自下一趟江南来查访,天晓得怎么就被人盯上了……乖乖,老娘我可是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的头头,却连是谁在追杀我都搞不清楚!”
安可期皱了皱眉,“绵绵,你这口粗话,可得改一改。”
柳绵绵平平道:“关你屁事。”
谢随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将脱线的两人拉了回来,“那是什么样的情报?”
柳绵绵两手一摊,“这我可不能说,这是秘密。”
谢随没有看她,他看着虚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啊,是人都有秘密。”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
柳绵绵与安可期面面相觑。
“你觉不觉得,多年不见,他变得十分奇怪?”
安可期摇摇手,“不,他是去了一趟红崖寨才变奇怪的。”
“红崖寨?”柳绵绵微微眯起眼,“就是你之前让我查的那个……啊,还是那个小妮子。”
安可期郑重地点点头,“还是那个小妮子。”
***
吹金断玉阁楼宇重叠,安排给谢随的房间在柳林深处,是幢珠光宝气的小楼,配了两三名红红绿绿的侍女,处处透着安可期俗不可耐的品味。谢随走进门,侍女便迎上前,他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上楼去。
走了几级台阶,忽而停步,看向厅堂正中的那幅画。原先挂的是一幅什么画他已忘了,但总之不会是眼前的这一幅——
《江山楼阁图》。
谢随重重地皱了眉。他自己作的画,不用近瞧他都知道,而况他不愿意近瞧。他径自三两步上了二楼。
二楼他的卧房之中,有一张华美的大床。
床上是空的,床下却坐了一人,扶着肩膀,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
鲜血从她的左肩上漫出来,流出她的指缝,一滴滴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把镶了宝石的弯刀扔在她身前半尺之处,刀刃上还沾着血。
谢随脑中便是“嗡”地一响:“你怎么回事?”
秦念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却忽然头一歪,竟然真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11章 分明梦见(一)
秦念刚开始练刀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
为了练好身体,每日天还未亮,谢随就带着她去十几里远的山顶上汲水。谢随挑两只大桶,秦念挑两只小桶,两人踩着小溪中的石头回来,一边走路还一边唱歌,往往这样一趟摔上三五回都不算事儿。白天里谢随会教她一些使刀的动作,她年纪太幼,身形太小,那把弯刀她只举上一会儿就胳膊酸疼了,但只要谢随不开口,她便会一直一直地练下去。若是谢随出门有事去了,她就在院子里头顶着碗盆扎马步,可以坚持很久很久;但每到谢随回来时,她却会忘记自己头上还顶着东西,欢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哗啦——”就这样不知碎了多少只碗。
谢随是个很严厉的师父,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训练过来的,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他自己都还没有成人,也不觉得女孩子就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直到有一天,秦念货真价实地受了伤。
那天他们练习劈砍,谢随恰被朋友叫了出去,想起后院的柴还没有劈,便随口说,让秦念就用这刀法,把柴都劈好。
那是一位久违的朋友。谢随兴致上来,吃了好饭,喝了好酒,直到半夜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走到院门口了,想起来这副样子不好让念念瞧见,特意绕半圈走了后门,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秦念倒在地上,身前全是鲜血。
大晚上的,月光暗淡,他还没看得清楚,就一下子跌坐在地。冷风一吹,酒全醒了。
后来他给秦念包扎时,手都在发抖,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是有一万只手在乱刨,一定要从他脑中刨出什么才罢休。秦念醒来之后却一直很安静,她愈是安静他就愈是慌张,他想,这种时候,他总是应该道歉的吧?可他却偏偏说不出口,偏偏说不出口……
“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秦念却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闷闷的难受,“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
***
“你在想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截断了谢随的回忆。
谢随猛地醒过神,见床上的秦念已经醒来,深黑的眼眸直白地盯着他瞧。
谢随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在想你小时候,不知比如今可爱多少倍。”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给她掖了掖被角,“还困不困,是要继续休息,还是起来吃些东西?”
秦念摇摇头,“是你将我放床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