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呢,明明有床,为什么躺地上?”谢随笑道。
“有血,脏。”秦念低声道,“谁晓得你朋友会不会嫌弃。”
谢随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下,只要不仔细分析,很快就能忘记了。
“他怎么会嫌弃你。”谢随又笑起来,“他喜欢你还来不及。”
秦念看了他一眼。
谢随复正色:“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扬州?还弄成这副样子,知不知道我看了多担心?”
秦念平平地道:“来还债。”
谢随一愣,“什么?”
“我打听到了,那箱子是绝命楼的,所以去绝命楼还债。之前过来踩了下点,顺便把你厅上那幅画给换了。”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原先挂的都是什么东西。”
谢随这时候想起来了,原先挂的那是一幅春-宫。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谢随干咳两声,“你一个人去绝命楼,还要不要命了?”
“也没要我的命啊。”秦念不以为然,“高楼主很生气,但最后他说,这笔账总归要跟吹金断玉阁算,所以砍我两下就完事了。我又想到吹金断玉阁的老板是你朋友,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
谢随呆呆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犹疑地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好像见到你……”
“嗯?”秦念看向他,“是吗?你也在那里——做什么?”
谢随顿了顿,“喝酒。”
秦念微微地笑了,声音略微发哑:“扬州酒好,女人也很好吧。”
谢随站起身,“你是不是该喝些水?”他去倒了一杯热茶再走回来,却见秦念已经闭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苍白,显是十分疲倦了。
谢随将茶杯轻轻地放在床头,自己也慢慢地坐下来。头仍旧很痛,方才看到秦念倒地一瞬的晕眩记忆还残留着,让他无法安然去思考其他事情。
“傻瓜。”他叹口气,伸出手去给她捋了捋鬓发,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颗痣,他忍不住轻悄悄摸了摸。
他自己是个傻瓜,他养出来的小女孩,结果也是个傻瓜。
***
安可期听闻秦念大驾光临,早就在前院里置办了一大桌酒席,专给她接风。
谢随带着秦念过来的时候,很是不快:“你怎么从没给我接风过?”
安可期回敬他一声“嘁”,转头又对秦念满脸堆笑道:“小姑娘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些全都是淮扬最好吃的名菜!”
“噢,谢谢安老板。”秦念道。
她的容色很平淡,即使对着武林豪富,表情也全无一点变化。安可期端起酒杯打量了她半天,忽而默默地笑了一下。
柳绵绵也在席上,一身轻飘飘的软红衫子,眉眼幽幽带笑,“这回可算见上了,谢随,你一个臭大叔养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忒不地道。”
谢随摸摸鼻子,直接忽略了其他损话:“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念念最好看了。”
柳绵绵又热情地招呼秦念:“念念过来过来,陪姐姐坐一块儿!”
秦念走过去,她便立刻拉着秦念的手:“怎么受欺负啦是不是?姐姐跟你说,谢随这人不靠谱,谁欺负你你得告诉姐姐,姐姐去给你出气!”
“绝命楼。”秦念道。
柳绵绵一愣,“绝命楼?”
谢随咳嗽两声,“吃吧,念念都饿半天了。”
这一晚谢随喝得不多,秦念有伤也沾不得酒,倒是安可期和柳绵绵两人对饮喝了个昏天黑地。柳绵绵一喝醉了,便一点矜持都不顾,大喇喇地跟安可期谈些男女之事,谢随便只能不停地给秦念夹菜。
“我不吃这个。”秦念小声说着,又一筷子给他夹了回去。
“你不吃我更不吃。”谢随苦了脸。
秦念看着他悄声道:“这是你朋友请客,你得给人家面子。”
谢随道:“你小时候分明什么都吃。”
“那是小时候!”秦念道,“还说呢,你当是喂猪啊什么都给我吃……”
“谢季子!”安可期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吹金断玉阁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你还不吃,我当真拿去喂猪了!”
谢随静了静,转头看向这一片华灯流彩的院落。江湖人的财富朝夕散聚,他知道他朋友心中不好过。无论是谁,收到绝命楼的帖子,都不会好过的。
“你今日见到高楼主了?”安可期转头就问秦念。
谢随眉梢微动,正想代秦念回答,秦念却停下筷子,端端正正答道:“我去了,但他不让我代贵阁受过。”
安可期“嘿”了一声,“一两一命,一百两就是一百条命。你只有一条命,当然代替不了一百条。”
秦念客气地笑了一笑。谢随执起酒杯,默默地端详着此刻的秦念。
“无论如何,只要将一百两黄金还给他,不就行了?”秦念道,“安老板家大业大,难道还拿不出一百两黄金?”
安可期道:“小姑娘,这世上许多事情,可不是只要有钱就能行的。”
“是吗?”秦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有钱还不行的?”
安可期转头,“这个嘛,你尽可以问问谢随。”
秦念笑了,当真转头问谢随:“你很有钱吗?”
谢随轻声道:“至少我能养得起你。”
安可期冷笑:“他还没钱?他家可是天下第一的有钱!哎对了谢季子——”他忽然将脑袋凑到谢随身边,“你家人到现在还给你送钱吗?要我说他们可真是长性,出了这样的逆子都还——”
谢随淡淡地一笑,“我有没有钱,安老板还不清楚吗?若不是靠安老板接济,我在外头这许多年可要怎么过下来?”
秦念听着这从未听过的事情,却一言不发。
安可期“嘿”了一声,慢慢地仰倒在椅子上,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自己干瘦的身躯上扇,他看着金碧辉煌的天花板,道:“谢季子啊谢季子,若在十五年前,我怎想得到你会有今日?你当初的一身骨气,还有没有剩下一星半点的?”
“我若还有一星半点的骨气,也就活不到现在了。”谢随回答得很诚恳,“我和安老板不同,我有小孩要养的。”
第12章 分明梦见(二)
朋友在一起喝酒,酒兴总是愈来愈浓,更何况是许多年没见的朋友。
但到了破晓时分,再浓的酒兴也要倦了,柳绵绵首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摆摆手道:“不行了别灌老娘了,老娘要回房睡觉去了。”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安可期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柳绵绵便转身离去。谢随也已困了,转头看秦念,后者因受伤而没有沾酒,反而很清醒似的,仍旧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他。
谢随有些受不了她这样的目光,伸手去推,却推了个空,自己身子反往前倾去。耳边他听见女子一声轻笑:“像你这样酒量差的人,怎么还这样喜欢喝酒?”
安可期在一旁也是笑:“与这酒鬼同路这么多年,姑娘可有够受的吧。”
“还行。喝酒不花什么钱。”秦念冷淡地回答,一边轻轻拍了拍谢随的脸颊。谢随却似是真的醉了,身子倚着八角桌,手指间还摇摇欲坠地吊着酒杯。他喝醉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地落魄,却又那么地英俊,在那生出了些微淡青胡茬的下巴上,薄唇微微上扬,那是一个毫不在乎的笑容。
十五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地笑着。十五年后他历经风霜,却仍然是这样地笑着。
“他以前不会这样的。”她听着谢随沉重的呼吸,静静地道,“他以前与人对敌,身上从不见血;以前彻夜饮酒,也绝不会毫无防备地醉倒;以前的他,比现在要……”
“人都是会老的。”安可期用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堵住了她的质疑。
秦念看着谢随,淡淡地笑了,“原来连谢随也会老,真是想不到。”
“没有人可以真的挺直腰杆战斗一辈子。”安可期推开酒杯,慢慢地也站起来,“姑娘还不去歇息么?我们四个人里,只有你看起来最不像受伤的人。”
秦念道:“受伤与否,是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吗?”
“你从小就是这样和谢随拌嘴的吗?”安可期忽然转了话锋。
秦念看向他。
“我猜不是。我猜你小时候一定可爱得紧,可怜得紧,一定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安可期的笑容在暗夜中看来却是枯瘦而阴冷,“说来说去,还是要赖谢随嘛。”
他绕过桌子走到秦念身边来,又看了昏睡的谢随一眼,对秦念道:“谢随不懂事,还当你是小孩子,可我知道,你已经很有本事了。”
秦念微微眯了眼睛。
“不过嘛——”安可期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姑娘可莫下错了注。”
秦念静静地道:“安老板说什么,我可听不太懂。”
***
“花映柳条,闲向绿萍池上……”
娇柔婉转的歌声从醉意阑珊的唇齿间吟出,空气里也像熏着酒与歌的温柔。唱歌的女人漫不经心、一步一停地走回房去,歌声里渐渐带了些落寞的味道:
“凭栏杆,窥细浪,两萧萧……”
半夜喝酒到底是有些冷了肠子,她将衣衫又裹了裹,推开一扇客房的门,复回头望向长廊尽头那个亮晃晃的宴客的厅堂,口中喃喃:“这江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娘还是回大漠去过得舒坦……”
斜刺里突然划过一道剑光!
柳绵绵侧身一避,水蛇腰便即扭进房间,一脚踢合了房门,大声道:“是哪边道儿上的朋友?”
黑暗。
房中本没有点灯,方才她又关上了门,这一刻太阳还未升起,秀雅的女子闺房之中,只有万籁俱寂的黑暗。
窗户离房门有十步远。窗外有一枝梅花,正斜斜地探进窗下的缝隙里来,在银霜般的地面投下弯曲如蛇的影子。忽而那蛇动了——
“唰”地一声,柳绵绵手中长鞭照直那地上的蛇影甩了过去!
那蛇影蓦地飞窜而起,竟是一把寒光凛凛的软剑,自穿过那撩乱鞭影,捋直了打向柳绵绵肩头!
柳绵绵急忙低身变招,长鞭卷住对方腰身往前狠拉。她原以为对方定会脱身飞出,谁料对方却只将软剑换手,拦在自己身前——
她的长鞭将那人缠得死紧了,一直拖到了她面前来,而那人的软剑也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借着窗外似有若无的晨光,她看见这人全身黑衣包裹,只露出黑纱上的一双眼睛,像是完全没有感情似地注视着她。
她只要手上一用力,满是倒刺的长鞭就能划破他的衣衫,钩得他肠断血流;但这样一来,她的身前势必松懈,对方的剑尖就能趁机而入。
“断肠鞭?”这人开口了,声音极沉、极冷,像是北方冬夜的雪。
柳绵绵笑了。
“承蒙尊驾认识,我却不认识尊驾。” 她这娇娇媚媚的一笑,让四周的空气都忽而暧昧地波动起来。
柳绵绵笑着,笑着,渐渐地笑不出了。
她已经发现,自己即使手上用力,也不能伤到他分毫。这个人,很可能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功夫。
而即使面对着她的笑,那人的目光也没有动摇。
也是难怪,连童子功都能练下来的人,没道理这样就动摇的。
柳绵绵盯住他的眼睛。两人的眼睛,相距不过一寸。
“童子功很难练的吧?真是委屈你了。”柳绵绵笑容僵硬地道。
她的手心里已渐渐渗出了冷汗。她在这条长鞭上下了大半生的工夫,至少还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但她看不到这样坚持的希望。
“我同你有什么怨仇?”她又道,“便算是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行不行呀?”
那人却再不开口了。
白骨山庄干的勾当不少,柳绵绵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但她毕竟不想死。
——“放开她。”
突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响了起来。
柳绵绵没有看见声音的来源,但她眼睛亮了:“念念?”
黑衣人只觉脑后一冷,左手软剑不动,右手却往后又是一剑!
不,那是一把匕首,径自飞了出去。力道之猛,足以将所向之人射个对穿——
但黑衣人却忘了,他的背后,就是那扇窗户。他的匕首射出了窗户纸,之后便再没有声音了。
就在匕首飞出去的同时,窗栏被击破,一把弯刀斜刺里挑过几枚暗器,叮铃哐啷地一阵脆响,最后将刃尖点在了黑衣人的后脑。
“放了她。”秦念又道。
***
黑衣人身上的武器,似乎终于只剩下左手的软剑了。
他不得不一点点地将软剑移下来,与此同时,柳绵绵手中长鞭也在慢慢后收。
一边收鞭,她还一边假笑:“尊驾好功夫,不如留下个万儿来?”
黑衣人仍旧不说话,便似他原本就是个哑巴一样。
眼看着软剑将要入怀,长鞭也将收尽,秦念突然厉声:“柳庄主让开!”
一把甩手箭凭空朝柳绵绵撒来,秦念立刻将柳绵绵往自己身后一拉,却又有三枝甩手箭在半空中突然变向,秦念立刻将弯刀格挡出去!紧接着便闻笃笃笃笃声响不绝,那一共十余枚全部扎进了门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