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得有些咬牙,到最后那一句,已是朱长文从未有过的客气了。
大胡子也说道:“兄弟,这地方古怪得很,咱们速速离开,等出去了,我请你吃酒,向你赔罪。”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玄也不再计较,他正色道:“我们不是头一回同涉险地,你有所顾忌,咱们
也是一样,你不摆上官的架子对待咱们,我们自好说话。”
说得朱长文面有惭色,他确实是看低了这对兄妹,又弯腰拱手,算是赔礼。
一行人既然和解,一方要找呼延图,一方要找闻人羽,在石室之内,四下搜寻。
老道终于找到门上机关,门缓缓打开之际,诸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呼延图也许就在里面。
老道谢玄为首,开门进去,还是一间圆室,里面罗床绣围,有镜有台,桌上琴棋书画罗列,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大胡子啐了一口:“好风雅,挖个坟还摆这许多东西,拿自己当皇帝不成。”
朱长文看他一眼,皱皱眉头不曾说话。
诸人分散到圆屋四周找下一个门的机关,大胡子走了一路,早就汗流浃背,抬手抹一抹汗珠,往屋几案上一靠,随手将刀搁在桌上。
一声脆响,刀把碰到了玉雕棋盘,圆室顶上开了几个小口,射出羽箭。
谢玄就地一滚,推开了小小,小小背靠石壁,不知触着什么,身后石壁一松,竟倒进另一间石室中去。
谢玄猛扑过去,已经被翻转的石壁隔开了。
小小在石壁这头拍门:“师兄!师兄!”那头悄无声息。
这间屋子里没有灯火,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小小知道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可她一时之间竟不敢转过身去。
石室角落中传来两声轻咳:“姑娘,是你吗?”
小小咽了口唾沫,既不回头,也不答应。
那人应当刚死,死状极惨,似这样被困住的恶鬼,困得越久,怨气越重,唤人回头时就绝不能回头,也不能应声。
常人身上有三昧真火,一盏命灯,乃是镇守魂魄,保邪气不侵的法门,鬼上人身,要么知道生辰八字,要么就得等真火不旺之际。
小小的三昧真火一直都是火苗苗,熄灭一盏,她的魂魄就更不安稳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师兄不在身边,小小不敢贸然出手,只低声念咒,想将那东西逼得远些,神咒念毕,觉得身后那东西离得远了些。
角落那道声音又咳了两声:“姑娘,你莫要怕,是我。”
是闻人羽的声音。
小小后颈发凉,那东西忽远忽近,她屏住气,从怀中掏出黄符,猛然转身,掐剑诀拍符咒:“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眼中映出一道灰影,身影熟悉,是那个矮子的弟弟,齐远。
他被符咒拍身,却不曾消散,血淋淋浮在半空中,问小小:“我哥哥呢?”
小小眨眨眼睛,假装看不见,不与常远的鬼魂对视,目光往角落看去。
那里亮着一盏命灯,虽然微弱,却还未熄,闻人羽还在角落,他没有死。
小小心中默念神咒,穿魂而过,只觉得通身阴冷,她被怨气一激,牙齿格格发颤,就听见闻人羽又叹息一声:“我真的不是鬼。”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光一亮又暗了,半晌才有力气说话:“瞧清楚了么?”
小小也从身上取出火折,又走到桌前,要去点灯,闻人羽听她脚步声越来越远,出言阻止:“不要点灯。”
小小蹙起眉头:“你受了伤,不点灯要怎么治?”
闻人羽沉吟片刻:“那你到这儿来,别到那头去。”他说一句话,便要喘一口气,显是受了重伤。
小小其实不点灯也能看得清楚,听见闻人羽这么说,往那头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呀”的一声轻叫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屋子那头的几案上传来的,案上一团团的血肉,红红白白摊了一桌,血顺着桌脚滴下来
呼延图就是在这张桌上,剥掉了齐远的皮。
小小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又踩着了个软绵绵的东西。
闻人羽闷哼一声,原来她踩在了闻人羽的脚上,他轻声道:“你瞧见了,别害怕,他不会再来了。”
闻人羽与随从失散,孤掌难鸣,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和矮子两面夹击,伤了他的左腿。
好在闻人羽自幼便习观星术,他一入城来便知这城是依星盘而建,方位记得纯熟,闭着眼睛也能踩准,虽拖着一条伤腿,还是躲过了呼延图。
“我不怕。”小小蹲在闻人羽的身前,将火折点了起来。
仔细一看是伤了腿,伤口不长,但却很深,皮肉外翻,肉中还扎着根根倒刺。
小小蹙了眉头:“得把刺挑干净。”
闻人羽当然知道要把刺挑干净,好在那矮子的兵刃上没有喂毒,可这会儿又到哪里去找针,听见小小这么说,面上透出苦笑。
谁知小完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她和师兄并不常穿新衣,衣裳破了自然要补,是以随身带着针线。
雪青色的小布包,角落处绣了几丛兰草,里面放着小小珍爱的东西,一付梳子一对耳环,都是曹娘子赠给她的,内夹中有几根缝衣针和一团线团。
她用火苗烧了烧针尖,肃着脸对闻人羽道:“我针线活不好。”
闻人羽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她说:“但我手是稳的。”
意思是叫他别怕,就算疼,也不会很疼。
“有劳姑娘了。”闻人羽紧闭上嘴,看她玉白指尖捏着银针,微微阖了阖眼。
小小出针挑刺,一根接着一根,挑出来之后便擦在闻人羽的衣服上。
闻人羽轻轻抽气,血肉被针尖一刺一刺,忍耐着不出声,先还看着挑出来的钢刺,目光一滑,滑到了小小鼻尖上。
初时见她,身量似个女童,此时再见她,她已然是少女模样了。
乌发挽在脑后,琼鼻樱唇,一点灯火将双瞳映成绯色。
闻人羽出身尊贵,自幼离家,一心向道,但偶尔也会归家看望父亲母亲。
家中女眷个个绫罗绸缎敷粉涂朱,沉水百合各色香料无一不有。
可小小的身上便只有一段草木清气。
呆在她身边久了,鼻腔中的血腥之气减弱,仿佛身在幽林之中,心静悠然,久而久之,竟不觉得疼痛了。
不知不觉,小小就将刺挑完了,她眉间还有一点喜色,觉得闻人羽一声都没叫疼,一定是她针线功夫见长,等找到师父,就给师父师兄各做一身衣裳。
“好啦。”
闻人羽这才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盯着人家姑娘的发间出神,十分失礼,赶紧致谢:“多谢你了。”
小小不答他的话,这些事,她跟着师父早就已经做惯了。
刺是挑完了,可没有干净的布裹伤口,小小伸手去扯闻人羽的衣衫,闻人羽一下怔住:“作甚么?”
小小躲在他房中之时,见过他沐浴那个架势,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干净,“撕拉”一声扯下布条,不知是什么材质,摸上去又轻又软,替他将伤口包扎起来。
闻人羽的脸红到耳朵根,再没想到,这辈子有一日还会被个小姑娘撕衣裳。
明知是替他治伤,小小又神色坦荡,分明心中无邪,闻人羽赶紧肃正了脸色,问道:“姑娘,请问……你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我的醋缸准备好了
第52章 飞星术
小小眉心微拧,看向闻人羽,难道他是想趁机打听姓名,好继续通缉她和师兄?
闻人羽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还神色不虞,生怕自己冒犯了她,指尖一紧,对她道:“是我唐突了……”
“我姓桑。”小小看着性子软,其实她的脾气与谢玄很像,闻人羽这样问了,她便照实说。
“桑姑娘。”闻人羽听她肯说,松了一口气,扶着墙壁站起来,对她道,“咱们这就找出去的路。”
他脸色发白,却站到了小小的前面,墓中道路难行,不知哪个转角就会碰上呼延图,他自然要走在前面。
小小看了一眼石室中的另一个“人”,齐远的魂魄飘在几案前,盯着案上自己的那团血肉,口中还在念念:“我哥哥在哪儿?”
他方才还只是道影子,如今已渐渐有了实质,目中透出红光,只余下一点神识,待这丝神识湮灭,便会化为厉鬼。
小小好奇起来,她轻声问道:“那个矮……”
矮字刚出口,齐远便瞪视过来,方才他们说了这许多话,齐远都充耳不闻,唯独这个字触动了他。
豆豆一下从小小怀中钻出来,冲齐远龇牙。
它自进了玉城,就一直怂着,它一只刚刚满月的小蛇妖,面对两个天师,团成了一团,藏在小小怀里不肯出来。
这会儿它却不怕,不仅不怕,肚子还有点饿,那团红乎乎的东西要是敢过来,它就敢吃了他。
小小按住豆豆的头,豆豆被她柔软掌手一碰,立刻软了,亲亲热热的蹭着小小的手背,看见闻人羽的时候还吐了吐红信,脑袋一歪,看着小小。
“师兄不在这儿。”小小对豆豆说话。
闻人羽听了,心中暗道,原来那不是她兄长,是她师兄。
豆豆盘上小小的手腕,它通身赤色,绕在小小雪白腕间,仿佛一个赤玉环,更衬得小小肌肤莹洁。
闻人羽看了一眼,犹疑片刻,家里的妹妹们有养小兔子的,还有养鹦哥的,从来没哪个姐妹养过蛇。
这蛇还咬过朱长文,毒性极是霸道,他好不容易才从阎罗殿前,把朱长文的命抢回来。
小小抬起头来,见闻人羽盯着豆豆,怕他要问豆豆的罪,伸手一挡,淡白指尖捂住豆豆,跟闻人羽讲起道理来:“他要捉我,豆豆才咬人,它从出壳以来,就只咬过一个人。”
意思便是豆豆是个讲道理的蛇,遇上讲道理的人,它就是条乖蛇,若是遇上恶人,豆豆也不是吃素的。
闻人羽想到当时情状,一时语塞,确是朱长文先发难。
他们是听父亲的命令侍奉他入道门的,可非他心中所愿,往日也一直将朱长文几个当作外门师兄弟看待,并非将他们看作家将属下,可在旁人眼中不是如此,想要辩解,又一时词穷。
“是我的不是,桑姑娘请别介怀。”说着看一眼豆豆,“你这蛇,十分可爱。”
豆豆听懂了,它抬起头来,摇头摆脑。小小伸出手指头,挠挠豆豆的下巴,她虽不说话,却也因为闻人羽夸奖豆豆而高兴。
闻人羽小心翼翼觑着小小的脸色,见她眉心疏展,嘴角微微翘起,松了一口气,心中竟生出一点喜悦之情。
“我们走罢。”
小小跟在闻人羽身后,瞥一眼齐远,心里可怜他这辈子都要困在石屋中,这辈子也见不到他兄长。
左手悄悄掐诀,甩出一张符,心中默念收魂咒“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将,七魄来临。”
将齐远引出石室,让他的魂魄能够自由在石道中游走,去找他哥哥,也好让他哥哥替他报仇。
齐远一脱离那团血肉,神识反而清明起来,他站在石道中,对着小小弯腰作揖:“小姑娘,多谢你了,我这便找我哥哥去。”
齐远虽为鬼魂,也是修道之人,鬼力更强,与矮子又是兄弟,知道兄长的生辰八字,在这墓中找他,易如反掌。
小小点一点头,闻人羽正巧回头,见她对着黑洞洞的石道点头,诧异道:“桑姑娘?怎么了?”
小小摇摇头,她在黑暗之中也似眼前有光,反而比闻人羽识路更快一些,几步就走在他前面。
闻人羽腿上受伤,又不肯让小小在前面涉险,勉力支撑,扶墙快走。
小小转过石道,听见闻人羽在身后轻轻抽气,这才想到自己走得急了,她缓了两步,慢慢走在前面,手中叩着黄符,每过一处便拍符清道。
闻人羽先时还以为小小急着要找到谢玄才走在前面,等听她念咒施术,才知她道术不弱,走在前面是因他受了伤。
闻人羽长到这么大,还没被女人保护过,何况还是小小这样的姑娘,他跟在小小身后走了几步:“多谢桑姑娘。”
石道窄长,两人摸黑身前,闻人羽问道:“你与你师兄是一同长大的么?”
“嗯。”
闻人羽道:“那你们相必感情很好。”他虽有许多师兄师弟,可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说师弟们,就是师兄们对他也恭敬多过友爱,心中一时羡慕。
方作此想,便敛眉肃目,警醒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你们是哪个道门的?”闻人羽也不知自己怎么如此多话,平素他能一日不说一句话,偏偏今日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
小小蹙蹙眉头,觉得这人真是啰嗦,豆豆在她腕间游动,用尾巴尖碰碰小小的手背,示意她身后有东西。
小小慢下脚步,凝神去听,石道中只有她和闻人羽,她脚步极轻,闻人羽受了伤,脚步略重,但除了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外,还有另一个脚步声。
“哒哒,哒哒”
似是有人踮脚跟在他们身后。
小小脚步一慢,那个脚步声也慢了下来,不远不近跟在几步之外。
闻人羽也听见了,他用长剑支撑身体,举动缓慢,五雷灵符甩向身后,那道脚步声顿了顿,又跟了上来。
闻人羽看不见,小小却瞧的清清楚楚,他们身后跟的是付人皮架子。
他往上一飘,人皮紧紧贴着石道顶上的墙壁。
肉骨已然不见,皮松松吊着,只有头颅还在,眼睛珠子盯着他们,吸着石壁缓缓爬过来,眼看就要爬到他们头顶上。
两只眼珠凸出眼眶,还在转动,口中流下涎水,嘀哒嘀哒,落在石道上,眼睛紧紧盯住闻人羽:“还我肉。”
闻人羽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没有伤药无法止血,血腥味竟把这个东西引了过来。
闻人羽擦亮火折,火光一照,他失声叫出:“许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