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今儿倒不敢疼她了?”
穆国公紫涨的脸皮渐渐转红,他四十多岁的人,便在朝中也有脸有面,却垂手在母亲这里听训,自从二十年前当上国公,母亲再未这样训斥过他。
老夫人连声冷笑:“这许多年你抬举她,把个妾都叫成二夫人了,如今倒要听我的定夺了?”
穆国公满面通红,低声哀求:“娘,不论如何,这也是家事。”
“何况……何况阿羽早就不拿自己当国公府的人了,咱们家往后还要靠阿已才行。”
这一句话,说动了老夫人。
出了这件事,老夫人心中也不满意闻人已,可除他之外,穆国公府就再没有别的男丁了。
她一想还是觉得闻人已愚蠢至极:“蠢钝的东西,不说衡娘死了,就是我死了,你难道就敢扶她为正?你敢么!”
穆国公还当真不敢,在宅中再宠爱,那也是家事,戚氏出身太低,怎么能当国公夫人。
“这事不关阿已的事。”
老夫人本来已经气顺,听这一句又喝骂起来:“蠢货蠢货!这么看他倒真是你的种。”
骂也无用,眼前总得支应过去。
穆国公看母亲的脸色,就知道她有办法,他原来是偏爱戚氏,后来是偏爱小儿子,闻人羽又是这付油盐不浸的样子,只有靠小儿子才能成袭家业了。
老夫人大骂一通,心中气顺,这自然是家事,所以她才说要上疏给圣人,圣人病重,哪还有精力看这些东西。
又给了阿羽交待,又全了脸面。
老夫人渐渐气平:“只要人没出门,就有法子,你与衡娘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总有情分,你到她跟前,磕头请罪也好,端茶递水也好,总要将她的心劝回来,再不济,她难道就不替儿子想想?”
老夫人抬抬手,又饮一口茶:“澹王府送了礼来,赤霞郡主听说还未许配人家。”
她这么多年挂心的只有一个儿子,盼着儿子能回家来,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的日子,把这条路摆到她眼前,她有多少苦,都能咽得下。
穆国公一时踌躇,这许多年,也只有闻人羽回来的时候,他们二人才同处一室,连话都少说,又要怎么转圜。
想问母亲,又怕再挨训斥。
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大有深意:“你放心,上至皇后下至贫女,女人为着儿子,总是能忍的。”
穆国公出了正院,先去戚氏的院落,去看闻人已。
就见闻人已坐在屋中,桌上饭食一筷未动,他立时心疼起来:“阿已天大的事也要吃饭,你放心罢,我已经想了法子。”
闻人已看了穆国公一眼,穆国公从未在小儿子脸上见过这种神色,蹙了眉头:“阿已,你这是怎么了?”
闻人已猛然回神,赶紧站起:“知道父亲为我奔走,儿子哪里吃得下去,虽不是我的过失,可二夫人到底是我亲娘。”
穆国公立刻满意了,觉得这个儿子才真是孝顺:“你只管用心读书,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只是你母亲……”
闻人已立即拜倒:“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我的前程,求父亲给母亲一条生路,哥哥要打要杀只管冲着我来。”
“他敢!”穆国公把儿子扶起来,“你放心罢,你小时养在正屋,也叫她一声娘,她自不会断了你的路。”
闻人已还是满面忧色,穆国公宽慰他几句,转身去了戚氏的屋子。
戚氏正在悄悄收拾东西,把金银细软都缝进衣裳里,到了庄上想要日子过得自在,一样要花销金银。
她脱了锦衣,换上素服,她这些年来保养得宜,当年若不是有十分姿色,也勾住男人的心,听见脚步便低声轻唤:“国公爷。”
穆国公本来恼她作下这事,无法收拾,现在有了办法,就又觉得她可怜起来,都是一片慈母心肠。
“你做的好事!”
戚氏低眉垂泪:“是妾做的,可我是为着阿已,我的阿已哪里不好?既通诗书,又知上进,国公爷若肯让他承爵,又怎么会说不着一门可心意的亲事。”
澹王府送了礼来,穆国公便心思活动,以为澹王府还想重修旧好。
凭什么闻人羽出家多年还有个王府惦记他当女婿,自己的儿子便只得与落魄世家女子结亲?
她切切低语,珠泪暗弹,戳中穆国公的心肠,他心中实是拿这个儿子当嫡子看待的,替他说亲,挑的也是世家嫡女,都被人婉拒。
勋贵家中那些适龄的女儿,都还等着圣人故去,新帝御极之后的头回选秀。
也有肯结亲的人家,说的都是庶出的女孩,岂不是辱没了儿子,如何能相配?
“你纵有这念头,怎不同我商量。”衡娘也病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便难熬下去,如今倒好,偏叫两个野道找出这东西来。
“我不要紧,只要阿已无事,打杀了我,我也甘愿。”戚氏心知科举在即,她死了,闻人已得守孝,三年之后,还不知世道如何,穆国公怎么也舍不得。
“别说这话,你放心,不过是低声下气罢了。”穆国公说完这句,戚氏便替他揉胸口捏腰背,两人反而浓情蜜意起来,要不是老夫人派的人跟着,差一点便滚到一处。
穆国公整整衣冠,先派人去湖心小院,打听妻子还未醒,干脆回书房去了,半句也不愿意跟那个只识清风明月的儿子说话。
闻人羽回到院中,睡是睡不着了,纵身一跃,跃到屋顶,从这里能看见整个国公府。
他以紫微宫为家,可心底却依旧对穆国公府存着两分温情,到此时已然褪尽,坐在屋檐上发怔。
谢玄听见动静,推窗看见闻人羽坐在屋顶上,想了想抱上一坛子酒,跳上去坐在他身边:“喝一口罢。”
反正都破戒了,喝多喝少都是破戒。
闻人羽接过酒坛便往嘴里直灌,头回喝呛得直流泪,这回便不呛了,觉得辣得痛快,他问谢玄道:“若是你遇上这事,如何?”
谢玄抢过坛子,也灌上两口:“我不知道,我没有娘。”
他见过有娘的人,村中那些孩子,笑他和小小是野孩子,被他的拳头揍怕了,谢玄嘴上虽不说,可难免羡慕。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有娘,我娘还被人害了,我管他是谁,非得叫他们偿命不可。”
闻人羽看他一眼,先点头后摇头,将剩下的半坛子酒都灌进肚内。
他喝得醉了,手上一松,酒坛滚落,跌到地上,摔了粉碎。
大夫人一醒,穆国公便来了,三人在屋中不知说些什么。
谢玄坐在院中的树杆上,想通过窗户看看里面如何,既喝了酒,那就是朋友了,朋友的事儿不能不管。
“你说,这事儿怎么了?”谢玄一边偷看,一边问小小。
小小坐在树上,抬头看着师兄悬在半空的脚丫子,看他鞋底都磨破了,想着要替他再纳一双鞋子。
“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穆国公眉间眉间黑云凝聚,命火陡然黯淡,就要倒大霉了。
三人在屋中说了总有半个时辰,只听见大夫人暗泣两声,闻人羽对着母亲也不心软,气得穆国公浑身发抖:“你这孽子!”
“国公爷要么自己送官,要么就由我报官,你看着办罢。”说着将母亲背起,快步出了院门。
穆国公跟在他身后,想将他拦住,谢玄坐树上跃下,挡住了他的路:“这位大人,你这胆子可真大。”
谢玄晃晃脑袋,一脸不恭,连国公爷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吊儿郎当对着穆国公咧咧嘴。
若非小小谢玄是玉虚真人的徒弟,穆国公已经让兵丁把这二人押下去,投入监牢。
可他要是真的这么做,这事被玉虚真人知道,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是以忍气吞声,想赶紧把这两尊瘟神给送走,假装看不见谢玄对他不恭敬。
谢玄最厌人道貌岸然,干脆抱着胳膊,一条腿都抖起来。
穆国公果然气得脸面涨红,伸出手来:“请……”
谢玄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必你请,我们自己会走,我这是夸你,你那个小儿子如今不过想要世子之位,他哪一日想要国公之位呢?”
谢玄大有深意的说完,大步离开了国公府,走到门外还转过身来,对僵立在那儿的穆国公挑挑眉头。
豺狼虎豹困之犹不能心安,何况日日养在身边?
第80章 道心动
闻人羽背着母亲出了国公府的大门,站在长街之上,一时竟不知往何处迈步。
朱长文赶紧预备了车马,眉间隐有喜色,上前道:“公子,上车罢,咱们先去别苑,也好将夫人安置下来。”
他虽是穆国公的人,但他跟了闻人羽多年,若穆国公府由闻人已承袭,那他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闻人羽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必。”
朱长文低声劝道:“公子何必如此,出了这等事,二公子绝不能再担世子之位,公子还得为夫人想想才是。”
闻人羽只觉得肩上一紧,大夫人已经回过神来,她这大半辈子都在穆国府中度过,乍然见着外头的日光,心中一阵阵的惶恐。
“阿羽,我不能出府。”这世上哪有被休弃的国公夫人。
朱长文立时劝道:“公子要争这一时之气也可,就将夫人先带到别苑,养好了身子,再看府中情况如何。”
“大夫人势弱,皆因公子一心修道,不理俗事,若是公子能为大夫人着想,待大夫人养好身子,肃清后宅,公子便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捏着这么大一个把柄,闻人已就算是废了,若能用此事迫得国公爷将世子之位定下,那往后便名正言顺。
纵不立时还俗也可,徐徐图之,叫国公爷不甘愿也要甘愿。
闻人羽在屋中就已经知道母亲不想离开,她其实并不十分相信穆国公的惺惺作态,可她愿意继续呆在国公府,盼望他能还俗回家,娶一门好亲。
谢玄一下挤开朱长文,瞥了他一眼,他不该叫朱长文,他该叫朱长舌。
对闻人羽道:“我去雇个车,你等着。”
城中盛夏,而山间阴凉,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了这一冷一热,何况闻人羽他娘精元损耗得厉害。
闻人羽这才吁出口气来:“多谢你了。”
朱长文急道:“公子,万不能如此,若真将夫人带上山去,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大夫人颤声道:“阿羽……”
谢玄叫了车来,掀开车帘让闻人羽扶他娘坐进去,他还冲着朱长文翻了个白眼:“朱长舌,你那点心思就收起来罢。”
闻人羽再次道谢,整个国公府的人都不知道他要什么,就连母亲也不懂得,他将母亲安置到车上,又对小小道:“烦请桑师妹替我照顾夫人。”
小小一上车,就见大夫人蹙了眉头,抬手用袖子掩住口鼻,这外头的车自然不如国公府的车好,既无软毯,又无熏香,连口热茶都没有。
小小将帘子升起来,让风吹进来,可大夫人又受不住热气。
小小低头想了想,说道:“再呆下去,你会死的。”
大夫人一惊,小小接着道:“那东西以你的精气为食,你越虚弱,它越壮大,等将你吸干,你就死了。”
到时候那个东西便会满府再找另一个可以当作食物的人。
大夫人心头发紧,自从枕上那玉枕,确是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她偶尔说过要换,可卷香劝她,说这二少爷的孝心,若叫他知道了,心中必不好受。
她一见玉枕中的人偶便昏迷了过去,并没听见老夫人和穆国公是如何定夺此事的,人一醒转又见丈夫伏低作小,用软话哄她,到这会儿才回过味来。
越是想,心中越是凉。
闻人已虽不在她身边养着,可晨昏定省,每日不少,她看在闻人已的面上,也并不如何弹压戚氏。
等她身子越来越弱,中馈被戚氏把持,便连下人都约束不了,儿子在她屋中说了什么,丈夫都要一句一句问个清楚。
如今想来,只怕不止丈夫问了,老夫人戚氏和闻人已都知道,屋墙形同虚设。
大夫人目中含泪,人靠在车壁上,良久都不说话。
她不说话,小小也不同她搭话,把豆豆从腕上解下来当尺子用,拉长蛇身,伸出巴掌比划,师兄的脚又大了,出来之前刚做的鞋子,方才看连脚趾头都快顶出来了。
豆豆十分配合,它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小小比划,头时不时看看大夫人,觉得守着她就是守着好吃的。
闻人羽打定主意要带母亲上山,谢玄干脆道:“一道观都是男人,你娘连生人都没见过几个,真能住在山上?”
闻人羽怔住了,他能将母亲带出来,可能不能活得好,却得看她自己。
谢玄也知道闻人羽没想过这些,他随手都能掏出一袋金叶子给人,难道那钱会是紫微真人给的零花钱不成。
要真是紫微真人给的零花钱,那闻人羽倒真是有师父命。
想想自家两个师父,一个种地卖菜,一个赊帐喝酒,全都穷得响叮吵杂,谢玄摸摸袋中几两银子,竟是自己这个当徒弟的最有钱。
马车在街上走走停停,两人不时将被褥衣裳搬进车中。
大夫人看到这些,便明白儿子是铁了心肠,不再回国公府去了,她的儿子生得这样人品,这样心性,确是不能回那污泥塘里。
她深吸口气,轻叩车门:“阿羽。”
闻人羽立时应声:“夫人吩咐。”
大夫人咳嗽两声,缓过口气来才道:“我不是空身嫁进国公府的,自然也不能空身出来。”
闻人羽一怔,外祖家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败落了,他从不曾听闻母亲说起前事,大夫人道:“我的嫁妆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陪嫁的田地庄园,铺子古玩,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国公府。”
她不求儿子当什么国公爷,只求他能平平安安,这么想着,偷眼去看小小。
小小靠着车窗,日光照在她半边脸上,长眉翘鼻,洁若冰雪,这般姿容与阿羽当真一对璧人,说不准……说不准阿羽愿意为她还俗。